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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说《三国》的乡下表伯童品鳌

2016-12-07 21:22 作者:范风永存  | 7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表伯童品鳌是我大姑婆的大儿子,年轻时长得是一表人才,一米七五的高个,曾经俊俏的脸庞到老了尚有俊美的骨骼。表伯不仅长得好看还不是一般的识文断字,一部《三国》从头到脚能说下来,这在过去的农村算得上是一个大大的秀才了。虽然表伯相貌英俊满腹才华却到老一直单身,直到今年去世,享年八十整。

表伯的家在兰溪女埠上新屋一个没有山丘有着上千人居住的大乡村,上代家境殷实是村里有名的富户。我太公是建德一带很有些名头的大地主,因四散里村庄与兰溪交界,加上太公喜欢做善事,所以太公的名头在兰溪一带也响得很。所以说大姑婆与上新屋的姑父结缘也是情理中的事,门当户对是这段婚姻最好的注解。当年童家送了多少聘礼没人知晓,但姑婆出嫁时的排场是有目共睹的,光嫁妆就足足十八杠(抬)两挑,实实羡慕死了童范两村的待阁姑娘。姑婆每次回到四散里的娘家都是体面地坐着四抬大轿子,后面的姑丈骑着高头大马一路跟随,着实气派。

品鳌表伯在家排行老三,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由于本家庭和外公家条件好从小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不知咋地,出生在没有高山的上新屋的表伯反而更喜欢四面高山围就的四散里,整个童年几乎都在外公家度过的,同时代的我们村里人他都认识,到了老年还能一一说出他们的名字。

土改后表伯家里的许多好房子都分给了村里的贫下中农,一家六口人只留下一间一厢房的老屋外加一个不能住人天只会增加些寒意的天井,一家人的好日子也算是过到了头。

两个出嫁的姐姐都离娘家不远,大姐嫁到了只有一脚路的渡渎,二姐嫁的也近,不到三里路的下潘桥头。表伯两兄弟也已长大成人,没奈何跟着农民下地干活挣工分,累死累活混个半饱。58年国家“大办钢铁”,兄弟俩仗有几个文化加上满腔的国热情积极投身到这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熔炉中去。弟弟去了江西的德兴铜矿,而表伯品鳌则选择到了离家不远的兰溪冶炼厂上班,算是彻底告别了生产队酷暑严寒摸爬滚打的苦日子。

三年困难时期,附近的乡村几乎每天都有人饿死。姑丈拿出土改时偷偷藏下的文物古董,件件“白菜价”陆续地换回一些少量的救命粮度过了饥荒捡回条老命。(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表伯在工厂惬意的好日子过得也不长,没几年冶炼厂精简下放,下放最早的对象当然是像表伯那样家庭成分不好的人,表伯尽管恋恋不舍最终还是被逼回了家扛起了令人生厌的老锄头,又重新过上了晴天一身汗,天一身泥的苦命生活。

那年上新屋大队的养猪场发生瘟疫死了一大批猪,大队干部才知道畜牧兽医对于禽兽的重要性。想来想去本大队还是品鳌的文化水平高一些,因此选派他去外地学习,学成回来成了大队的畜牧兽医。畜牧兽医负责整个大队集体的饲养场和社员们各个家庭的饲养动物,虽不脱产,但总比整天在农田干活轻松,因为常常有偷懒的机会。表伯原本烟酒不沾,自打当上了畜牧兽医,烟瘾有了,酒瘾更大。这也不能怪他,是社员同志们对他太客气了,经常有人敬烟请喝酒。更不能怪人家社员,人家家里养的鸡是一家子酱油盐的来路,死不起呀!至于猪么更是一家人的命疙瘩,全家人一年的家用全得靠他呀,生病的医疗费、小孩读书费、来往人情费、置衣买鞋添置农用家伙等等都指望着它呢!保住家里的鸡鸭猪羊不死六畜兴旺就是全家人的最大希望。而能够带来最大希望的莫过于品鳌兽医了,因此全村人都把表伯像财神般的供起来,每年村里人家杀年猪第一个请的客就是表伯,那年月比当生产队长还吃香,那些年是表伯日子过得最风得意的好时光。

表伯虽然住在不大的旧房子里,也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他的眼界颇高,自以为是村里数得上的文化人,又有一门人人羡慕的好手艺,一心想找个“美女”来配“英雄”。姑娘长得太高了,说是“长田没谷,高个没福” ,长得矮了,又说“矮不零丁的像把榔头”,长得胖的是“大麦婆”,长得廋又说是“螳螂精”。表伯心目中的择偶标准是姑娘比男人矮半个头才相衬;面容要标准的瓜子脸,脸圆了像南瓜不好看;身材要不胖不瘦,手脚不能太大;胸前要有两个大奶,奶小了没摸头,尽管那时候还从没摸过女人的奶;屁股不能太小了,据说小屁股的女人难怀上孩子。屁股太肥像个磨盘难看死了也不行,屁股要长得浑圆上翘才可爱。乖乖!简直是在选皇后呐。这还不算,姑娘还要有文化不然咋能和读书人聊到一块?村里许多好心人给他介绍对象,当年有许多的姑娘巴望着能嫁给童品鳌。表伯高不成低不就结果过了四十还孤身一人。照理说男人过了四十找对象也应该将就一下了,要不然“过了这个村就没了那家店了”,但表伯仍然是一根筋。有人好心给他介绍一个模样说得过去只是离过婚但还没有小孩的少妇,表伯一听就火了,“我是那种吃人家剩饭剩菜的人吗?即使娶不上美女也起码总得没开苞的原装货吧!”弄得好心人很尴尬,以后就很少有人乐意帮他介绍对象了。

我们家与表伯家毕竟隔着四五十里的山路,从我记得起表伯没到四散里来过,所以以前与表伯并不熟,认识表伯那年我已经十八岁了。

记得那年大表姑家上梁邀请山里的亲戚做客,母亲说放下生产队的工分走一趟亲戚也不容易,不如干脆顺便去看望一下年迈的姑婆,顺便带去一些山里的硬柴(杂木)与木炭。

山里的一大帮人起大早翻山越岭紧赶慢赶到达上新屋已是过了中午饭时间,姑婆望着一大帮娘家人高兴得合不拢嘴,尤其看见蛇皮袋装着的木炭显得格外的开心,“看来今年的冬天不会挨冻了!”听得出姑婆以前没有少挨冻。

旧屋太挤,况且家里也没有这许多的凳子,我们十多个人就站在门口与姑婆聊天。屋里有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拼命挥舞着一把大扫帚打扫地上满地的鸡屎,最惹眼的是表伯衬衣口袋中的插着一支旧钢笔显得与别的社员有所不同。由于难得见面父亲热情地打着招呼:“品鳌表哥歇会吧!” 男人回答说,“等我忙完了。”父亲告诉我这就是叫童品鳌的表伯。

姑丈是老实人不善言辞,看见客人来了只知道笑。姑丈家过去也是个大户人家,姑丈有四兄弟还有不少的堂兄弟,俗话说“善人好欺,善马好骑”,老实的姑丈没有少受兄弟的气,同样善良的姑婆也跟着受气。当有一天当大伯的变本加厉的动手打了姑婆后,知道了情况的娘家人不答应了。要知道娘家在本地是望族,父亲(也就是我太公)是扬名建兰两邑的大乡贤大善人,大哥是国军武汉警备区军需处处长,正团级哩!大弟是四散里四个村的大保长,小弟年纪轻轻就是大洋学校的校长。平时女儿回家说起夫家的叔伯们是如何如何的欺负丈夫,当父亲的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也没十分的放在心上,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况且“清官尚难断家务事”。这次可不同了,当大伯的没个长辈的样居然动手打了自己的掌上明珠,“是可忍孰不可以忍”!父亲发下话来一定要为女儿讨回公道,正好回家探亲的大哥主张带着勤务兵警卫拿枪吓唬吓唬不长眼的亲戚,当保长的大弟弟要带家丁狠狠的揍不识相的大伯一顿讨回公道。最后还是当的考虑周全,女儿毕竟还要在上新屋生活,动静弄得太大也不好,最终决定要“文斗”。口才笔才都十分了得的小弟洋洋洒洒的一纸诉状告到了兰溪县府。猜猜结果是怎么样的?县长本来就与太公有些渊源交情,这次县长很讲“义气”竟破天荒的亲自登门上新屋了解状况,吓得当大伯的“噗通”一声跪地求饶。知晓了姑婆娘家的背景在以后的日子里别说是本家族就是村里人也没人再敢欺负老实巴交的姑婆一家人了。这些都是表伯跟我熟悉了以后告诉我的。

不知是什么原因姑丈与姑婆是分开做饭的,姑婆做饭用的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泥吧糊的小风炉,简单的连烟筒也省略了,加上烧的又是稻草,火一烧灰尘烟雾马上蹿满屋,姑婆剧烈的咳嗽起来,“这死风炉连烧点开水给难得的客人喝喝也这么难。”嗓子冒烟肚子早已咕咕叫着的我们真不知年迈的姑婆怎样对付这一大帮客人的吃喝。表伯看不下去了,“娘,你这破风炉也就算了吧!家里屁股大点地也张罗不开,不妨挪到来法的小姨家去吧!”“这样也好,我可以顺便的去看望一下我的小姨。”说话的正是叫来法的堂伯。“也好,也好。”姑婆微微颤颤的爬上小木梯到了阁楼上拿来了一大簸箕山里人最爱吃的粉干,并大声急切地招呼着叫品鳌的男人,“品鳌,把你格栅下的腊肉取一大块下来炒粉干用。”“好嘞。”表伯快速地用铁叉取下了最大的一块腊肉递给我,“小鬼头拎着。”姑婆挎着簸箕迈着小脚身体摇摆着带着我们去了堂伯父的小姨家烧吃的,我第一次到姑婆家的第一餐饭就是借用别人家的锅台烧的。

我高中毕业后去了茶厂工作,买上了自行车。我牵挂着年老的姑婆,每年的秋季我都会请假给姑婆送去冬季取暖用的木炭,就这样我慢慢的就跟表伯混熟了。

俗话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自分田到户表伯的风光日子也就到了头。表伯一生未娶照理说应该有些积蓄,但他生性爽直不善理财,单身一人没人管着抽烟喝酒吃好菜,早茶晚茶加赌博,身上竟然毫无分文。这是那年我去他家拜年才知道的,不大的村庄当然没有好玩处,表伯领着我走遍村里的弄堂,当拐进村里唯一的代销店门前,表伯听着里面吆五喝六的赌博声像磁铁般的吸住了表伯的脚,再也迈不开步了。悄悄的问,“富勤表侄,借我100元,赢了马上还你!”我苦笑着点着头,伸手往口袋里掏,表伯那种直勾勾的眼神令我至今记忆深刻。表伯一把抓住十张十元的钞票匆匆就往小店里钻,末了好像想起什么转头看着我说,“你在外面等着,我一会就出来。”那种急切的样好像里面的钱在等着他去拿!我百无聊赖地在小店外的池塘边度着步,约莫不到二十分钟,表伯脸红耳赤的跑了出来,这回似乎更急,“我的好侄儿,你再借我二百元,我一定要翻本回来!”我有些迟疑,“表伯,要不算了吧,赌博这种事是要靠运气的。”表伯有些显得不耐烦,“咦!这怎么行!我不翻本回来拿什么还你?表侄你快一点吧!”表伯知道我兜里揣着钱,不借给他显得有些小家子气,我只好又从上衣内袋中不是十分情愿的又抽出二十张十元币递给他。表伯是聪明人看得出我脸上的表情,信心十足地说,“表侄,放心吧!赢一把三百元钱一起给你!”

表伯这一回输的更掺,前后不到十五分钟就结束了战斗。我从表伯垂头丧气的表情和拖着铅重的脚就知道表伯“全军覆没”了,表伯对着我喃喃地说,“表侄,不好意思,钱全输光了。”我是从来不沾赌的,就是扑克小玩玩也不参与,但道理我懂,要想赢赌博的钱谈何容易。“这次输了就输了吧,不过表伯您以后就别玩了,赌博可不是正经人玩的东西,那玩意是要害死人的。”表伯这次变乖了,听了我的话连连点头,“那是,那是。村里人也就是过年,平时也没有玩得这么大的,况且我也没有赌本。这不今天想借你的钱赢一把没想到输得这么惨,三百元钱差不多一年的收入了,再怎么办?”我望着表伯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宽慰道,“三百元钱就算了,我不要你还了。”

晚上我们就着昏暗的灯光吃着饭,一向能言会道的表伯情绪低落,耷拉着脑袋连看得“比命重要”的酒也没喝。我首先打破沉闷,“表伯,你身上没钱以后的日子咋过?光种点分来的田地只能混个肚子,别的不说,姑丈姑婆的年纪都大了,不要说治大病即使有个头疼脑热的连赤脚医生的费用也承担不起呀!”表伯思索了会,“不是没想过,我有畜牧兽医的技术,分田到户后全大队的鸡鸭猪羊的存栏数反而增多了,村里涌现了许多的专业户,他们也需要我这样的‘专业人才’呀。”“那你还不重操旧行?!”“嗨!表侄你饱汉不知饿汉饥呀!一分钱难死英雄汉呐!”“那需要多少本钱?”表伯拍着胸脯说:“不用多,谁能借我500元我就能咸鱼翻身!”我打趣道,“不会又像赌博的钱那样听不见响就没了。”“这哪跟哪比?做畜牧兽医是轻车熟路,只要有了进药的本钱,本村加上临近的乡村养着大量的禽畜肯定有我的‘用武之地’!”我听着表伯斩钉截铁的誓言,思考着事情的可行性,最终在第二天临走时分将500元钱郑重的交给了表伯,“表伯,我只能帮到你这么多了,但愿您以后的路能走的顺畅些!小表伯远在江西家里的两位老人就靠您照顾了!”表伯接过钱的双手有些颤抖,眼泪在眼圈里打卷,“表侄,你就看好吧!再干不好不要说对不起你晚辈,也太对不起我自己了!”我们握手道别。

以后的日子里由于姑丈姑婆的去世上新屋我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去了,但中间收到过表伯寄来的信,感谢我的资助使得他事业有成,如今的生活已是小康水平。不知道他的小康是什么标准,我的理解起码应该是不愁吃穿还能有些积蓄吧!这些很让我欣慰,我想得抽时间去看看表伯了。

90年,我带着三岁的儿子去看望表伯,五十多岁的表伯还是那样腰杆笔挺,脸上反而比过去红润了许多,只是还是住在当年的旧屋里,陈旧的家具也没有任何的更换过。“表伯,难道你就不想成个家?老来也有个依靠。”“现在的女人比过去想法多了,她们都想着要有新洋房。”“那你就到村里申请两间屋基盖房!”“单身惯了有些怕操劳,再说资金也不允许。”“钱的事我可以再帮些忙。”“‘人要脸,树要皮’,我怎么还好意思向你伸手!”

晚上表伯给我们借住在他的本村亲戚家。第二天与他告别,表伯拉住我儿子的手,“小孙子,当爷爷的没有什么好礼物,这个玉蝉虽值不了几个钱但也算是我家传家的老东西,当年没把他换了粮食吃能放到现在也实属不容易了,就当留个纪念吧!” 我虽不很懂古玩但由于喜欢也学过一些有关的知识,从玉蝉的包浆看确实已有些年头了,“表伯,这怎么好意思,还是你留着养老吧!”表伯固执地将玉蝉戴到了我儿子的脖子上,“我们两家原本都是大户人家,子孙满堂,堂兄弟侄儿外甥加上表兄弟表侄儿的好几十口,但真正与我有来往的瞧得起我的只剩下你啦!”表伯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临别,我嘱咐表伯如遇到什么困难定要写信告诉我。

由于忙着厂里的事,又是三年几乎没见表伯的信,我想也许表伯的生活还过得惬意。当我空闲回老家时听母亲说表伯家的楼板整个的塌了幸好人还没事,我问母亲,“那表伯现在住哪?”母亲回答:“听说还住在老地方。”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六岁的儿子与五十多岁的父亲一起起了个大早赶往上新屋,表伯见我们的到来有些吃惊,“你们怎么知道的?”“好事传千里哩!”我半开着玩笑说。我仔细打量着倒塌的旧屋:一间老屋的格栅与楼板整片的下滑,一头高一头低但未完全落地,裸露的格栅榫头胡乱的用塑料绳捆绑在柱子上,低矮的楼板下面危险不可能住人,表伯只好将就在天井里用塑料布搭了个简易棚晚上住人。我实在忍不住了,“表伯,你这样不怕冬天冻死你!你住的地连我们山里人山上守野猪的茅草铺也不如哇!”表伯解嘲道:“现在才春天离冬天还早着哩!”真是无语。

幸好还有一个厢房没有倒塌还可以用来做做饭。表伯忙乱的在姑婆留下的小风炉里用稻草当柴火煮鸡蛋,当表伯客气地招呼我儿子吃鸡蛋时,儿子看着鸡蛋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稻草灰,“这么脏的东西怎么吃呀?”真个童言无忌,表伯闹了个红脸,我赶紧的说,“小孩子做客要有礼貌不能乱说。”儿子懂事地点了点头。

表伯见我们是稀客,也许是农村买菜不方便,亦或可能囊中羞涩,尽管我再三劝阻表伯最终还是把家中唯一的一头老母鸡杀了。“为客宰鸡”是农村对客人的最高礼节,这顿饭我们吃的有些惶恐与不安,望着表伯讨饭客一样的住处,即使山珍海味也难以下咽啊!表伯望着一大盆几乎未动的老母鸡,疑问道:“既然已经杀了你们咋还舍不得吃呢?”我与父亲支支吾吾的,倒是儿子口快,“鸡还没熟呢怎么吃?”表伯尴尬地说:“这风炉还是当年你姑婆留下的,火候不大,再说了我们烧的都是稻草棉杆之类的软柴,也急了点所以----所以老鸡没熟,我再煮煮。”我拦住表伯伸向端鸡盆的手,“真的不用了,您的心意我们领了,我们来也主要是看看能否帮上您什么忙,大忙可能帮不上,改善一下生活环境总是可以的。”表伯双手搓着,“小孩子很难得来一趟,看我没什么好招待的真不好意思。”

我打断了表伯的话题转移,“表伯,前些年就听您说过上了‘小康生活’,许多年过去了您应该有些积蓄,新房子建不起来老房子总应该修修,这像个人住的地方吗?”表伯叹了口气,说:“不满表侄,‘人算不如天算’。这几年的畜牧兽医难做呀!前几年人家看着我赚钱眼红,临近村庄有好几个后生都学兽医了,年轻人头脑活络,掌握的知识广。而我虽不是很老但确实有些跟不上了,有些新药我听也没听说过,慢慢地慢慢地我的生意也冷落了,现在几乎没人叫我了,‘真是年老不中用咯’!”我有些听不下去了,“才五十多岁的人怎能算老,按理正是经验丰富的时候,空闲时应该多学一点知识补充一下才对,这叫‘与时俱进’”表伯低着头一言不发。表伯毕竟是长辈多说他不好,“不说这么多了,您预算一下,买来木头将格栅没用的全换了,楼板能用的用节约一点,加上木匠工资一共需要多少钱,现如今你手头有多少?余多的我来想办法!”

表伯站了起来,双手垂着,嘴里哆咙着说:“我看还是算了吧!”最好的脾气也有忍不住的时候,“不是,表伯您什么意思,我们好心大老远的跑来为了什么?就为了听你一句‘算了’,你当我们是‘狗拿耗子’”表伯见我发火急了,“表侄,你听我解释。你前些年确实帮了我很大的忙,但我自己不争气,前些年以为生意会永远这么好,平时花钱也是大手大脚的,这些年吃老本把仅有的一点积蓄也花完了。你说修房我怎好再舔着脸向你伸手要哇!”急于表白的表伯说完一番话早已面红耳赤。

表伯你好糊涂呀!您这样糊里糊涂的过日子要知道您是没有后代的等年老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我心里真急。

管不了这么多了,“火烧眉毛救眼前”。我对着发愣的表伯说:“表伯您老是住在这种地方也不是个事啊!你大致匡算一下,修好房子一共需要多少钱?然后看看几个外甥还有侄儿能帮上多少?” 表伯脸上表情茫然,“‘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年月有我这个穷亲戚人家躲还来不及,他们早就没来往了。”“那你算好了我来想办法吧!”表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表侄你还会全部帮我?那可不是一笔小钱哪!”“别管那么多了,先算吧!”

表伯仔细清点着腐烂的格栅根数,已经报废的木板数量,还有大致的木工工作量,算着算着张大了嘴,“表侄,不得了,可能要1000元钱唉!”“一千就一千吧,早日把房子修好就行了。”我从内衣口袋掏出钱递给了表伯,“等会,我出去一下。”我又来到村里的代销店抬来一坛老酒,还有两条香烟,“表伯,你一辈子难得雇回木工师傅不能怠慢人家,烟酒是少不了的。”“还是表侄想得周到。”“要是没有别的事我们先走了。”

“等一下!”表伯像忆起了什么,匆匆走到厢房角落里打开油漆早已脱落且有些裂缝的旧木箱,把手伸到箱底拿出一个布包当着我的面里三层外三层的打开,最后展现在面前的是一只青铜色的卧牛。卧牛不大只有大拇指般长,但工艺不错,卧牛背上还骑着一个惟妙惟肖的吹笛牧童,从包浆上看是个老物件,我的判断材质起码不可能是黄金。可能表伯也真的不知这玩意的价值,平时也是当做“宝贝”珍藏着的,是他的精神支柱。不然也不会常常从他的嘴里冒出“别看我的凉伞破可骨子硬着呢!”这样的话,只是人家一时半会理解不了罢了。

我笑着说,“没想到表伯家还藏有‘宝贝’” 。表伯讪笑着说:“祖上原有些好东西,土改文革一弄差不多弄光了。父母冒着风险偷藏的一点好东西也在三年困难时期换了粮食吃。家里就这点像样的东西了,值一元也好,一万也罢,留个念想吧!”我推辞道,“表伯,你下半辈子的时间还长着呢,自己留着吧!”表伯不乐意了,“一点小玩意还跟我客气,你这些年帮我的忙人情是一辈子也还不清了。我又没后代留着给谁?再说了,你也看到了家里连个门也是破的,东西放在家里不小心啥时候让老贼偷了也不知道,要是不嫌弃就收下吧!”再推辞就是做作了,我只好收下。

表伯望着我父亲,“表弟,你也等着!”表伯端来木梯子爬上厢房的小阁楼,叮叮当当的拿下来一个脏兮兮黑不溜秋的冬天烤火用的火笼,“表弟,别嫌弃,这个纯铜的火笼虽不值钱但也是祖上传下的,我的情意都在里面了,留下做个纪念也不枉我俩表兄弟一场。”父亲含笑双手接过。

临别,我再次叮咛表伯,“修房子的事能早尽量的赶早。”表伯诺诺称是。

表伯修房子的事已是“万事俱备”“东风”的事靠他自己解决就是了。表伯的事告一段落,我自己也忙着自己的生意去了。

我后来搬到了兰溪的黄龙洞市场做生意,对面的摊位是批发副食品的,每个星期都有各地乡村的小店来批发。一次我听出一对大约六十多岁的夫妇操的是女埠一带口音,一问刚好是上新屋的,“您老认识童品鳌吗?”“岂止是认识,我们还是本家呢?按辈分我叫他老叔。”“他现在还住在老房子吗?”“自从老屋当年倒塌压根就没修,如今还住在‘讨饭铺’里呢”“怎么会呢?那年修房子的钱还有烟酒都是准备好了现成的。”老人打量着我说:“你就是品鳌山里的亲戚吧!”我点了点头。“品鳌这人做人真糊涂呀!他倒好,那年房屋毁了也不修,将你留下的烟酒一个人享用光了,慢慢地又干脆将你给他修房子的钱也拿来买了酒肉吃喝。”“没了钱那他这些年是怎样过来的?我想去看看他。”“别,千万别去。我都是为了你好啊!你表伯已变得不是从前的那个表伯了。”

老人干脆在我摊位上坐下,喝了一口我刚泡上的茶水,慢慢的讲起了表伯的事。

表伯自那年房屋倒塌像是人的精神支柱也倒了,好像倒下的不是房屋而是他的脊梁。虽然我很想帮他给他留下了准备修房子的钱物,但他在精神上尚未真正的坚强起来,积极勇敢的去面对生活的艰辛与不顺,反而变得自暴自弃,抱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消极心态,天天烂醉如泥,干脆来个“今朝有酒今朝醉”。天天喝酒,尽管黄酒不贵但还是要出钱买的,兜里已经没钱的表伯只好到处向人家借,先是本家族亲,后来是亲戚,再后来是熟人,村里人几乎借了个遍,后来发展到平时几乎没有来往的隔壁村里人。一开始,人家看在曾经是大队兽医的份上,况且借的也就是个十元二十元的人家也不会怀疑他会赖账。慢慢地慢慢地前账还未还清品鳌又来上门借新帐了,人家善意提醒“品鳌哥,你上次欠的还未还呢!” 想不到的是表伯听了大为光火,欠人家的钱还指着人家的鼻子骂,“你不要狗眼看人低,我童品鳌是什么人?是知书识礼的堂堂男子汉。眼下只不过是运道差些,谁没有个低潮的时候?唐朝的秦琼卖过马,梁山上的杨志卖过刀,------”“‘十年河东十年和西,姜子牙八十才遇文王拜相,佘老太君百岁还挂帅,谁能算准我品鳌这辈子没有出头之日?你这点屌钱我还赖你不成?”“穷没底,富无根。说不定我品鳌时来运转走老运能让你们刮目相看!”

好了,钱没要来,还给人家数落一顿,“上知天文地理,下晓古今中外”的童品鳌,村里人讲又讲不过他,辩又辩不过他,有钱借给他的一般都自认倒霉,解嘲说:“只当这钱买了药吃了。”

俗话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有借不还的表伯在村里是很难再借到钱了。没有钱,烟瘾酒瘾上来怎么办?去偷,这种有辱斯文的事打死他也不会去;去抢,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的事想也不会去想。走投无路的表伯无奈还真赖上了在村里开副食店的本家老侄,别人家可以找出一大堆的理由来说“借不出钱”,开店的老板又是本家族晚辈怎么开得出口拒绝当老叔的赊碗黄酒欠包香烟的?!

“我真的难做人呐!” 店老板老童对我说,“几年来品鳌老叔在我的小店里已经欠了两千来元钱了,今后又不可能为了他而把小店关了,小店小本小利的,我那是在给他当侄子简直是给他当孙子啦!” 碰到这样的本家也真的难为店老板了。同样做生意的我深表同情,“您就没向我表伯要过?” “那能呢,说到还钱的事他就给我大讲特讲《三国》,什么做人要讲义气,要学人家关云长。曹操‘上马金,下马银。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一心想收买关公,可是关云长义薄云天‘过五关斩六将’最后还是死心塌地投奔刘备。这些故事我都差不多会背了。” “这些年他一直没与我有联系。”“他在我店里酒醉时常说对不起他这个表侄,说什么‘无颜见江东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要不那些欠下的钱我给您?”我刚说完,店老板老童还未说话,我家的“财政部长”发话了,“俗话说得好‘只可救急,不可救穷’,不是我小气,你表伯知道了有你这个‘财神爷’的表侄当靠山还不天天往死里喝,那样对他的身体也没好处啊!万一赖上我们,借钱去还村里人的债,平时还要小搞搞什么的那可是一个无底洞啊!”

我陷入了沉思,老婆说的也有些道理,况且自己的生意也不是很好,两个孩子读书家里的房贷还有养老金什么的每月的支出不少。再说了帮得了一时也帮不了表伯的一世呀!看起来可怜的表伯也只好由着他好自为之了。

表伯从一个受人尊重的爱说《三国》的“书生”变成了一个没了人格的“醉酒鬼”,这落差也太大了,我的心在隐隐作痛!

上新屋的店老板老童还是每星期来黄龙洞进一趟货,当我问了三四回表伯的情况后,同样糟糕的问题店老板每次摇着头回答的有些不耐烦,我听着也窝心,终于下决心不再过问表伯的事!

大约在2008年的春天,店老板过完年第一次来兰溪进货。也许这个春节店里的生意特别好还是这个年过得别样的舒畅,一见面店老板的脸像盛开的桃花那样的灿烂,热情地与我打着招呼,“茶叶老板,新年好!” “童老板新年发大财!” 我也受了店老板的感染同样热情的回应着。“我表伯这个年真不知怎么过来的?”我尽管努力的不去想表伯的事,不小心还是说出了,真怕打扰了店老板的雅兴坏了他的好心情

“嗷!对了,我真想跟你说说你表伯的事呢!”我真有些后悔自己的询问,不知店老板会带来什么样的烂消息。

店老板索性在我的店里坐下了,从他还是洋溢着笑容的脸上似乎看不出表伯会有什么不祥的消息。“你表伯是苦尽甘来走老运了!”果然从他的嘴里知道了表伯久违了的大好事!

去年底,上新屋村委落实了党的好政策,将表伯纳入了低保,这样每个月就有固定的500元收入,另外村委还在村口的空地上建起了铁皮房供表伯居住,猫在四面漏风的“野猪铺”多年的表伯搬进新房子总算过了一个温暖的冬天。好事逢双,表伯由于年轻时在兰溪冶炼厂工作过,属于精简下放人员,按政策享受国家补贴,这样又多了几百元的收入。

“那表伯欠你的钱还清了没有?” 我又莫名的担心天上掉下了馅饼会不会砸晕表伯的头,有了固定的“长流水”的钱表伯会不会一时昏了头忘乎所以的胡花?“还了,还了!我原先想这笔债是要带到棺材里去了,没想到品鳌老叔拿到了厂里的补贴首先还了店里的帐。还客气地说‘这些年多亏了你呀,不然这日子真不知如何的过。’”“这些倒是真话,说来还是我这个当表侄的没良心啊!”“话不能这么说,我是在同一个村又是本家叔侄逃不脱。你也算做到仁至义尽了,是品鳌老叔不做人。”“那欠人家的帐呢?”“也在慢慢的还。看来品鳌老叔的本质还是不坏的,欠人家的人头多笔数多但品鳌老叔一笔笔都仔细的记着呢,这不品鳌年前正与各家各户的核实呢,村里许多人原先并没指望着要品鳌还,看见品鳌主动上门认帐心里都有些莫名的感动,好像这钱是白捡似的。”这才是我表伯该做的事,我在心里说。

“表伯有了钱还不天天的醉倒在你店里?” 我有些想当然,没钱尚不惜举债买醉,有钱还不花天酒地?“不了,不了。现在喝酒反而有节制了,每餐只喝一袋黄酒,要是啤酒也至多一瓶,如今连抽了大半辈子的香烟也不抽了。”店老板对表伯的情形大加赞赏,“我问他有钱了反而酒喝少了,他说临老了享了共产党的清福,要对得住自己的身体,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表伯有钱了生活也有规律了我还担心他什么呢!

表伯的晚年生活正常了,在以后的日子里碰到店老板老童,我会问些表伯身体是否健康之类的话题,答案都是表伯的身体健壮着呢,快八十的人了人家瞧着像是不满七十的人,自家的承包田舍不得荒废,又是棉花又是油菜花生的,蔬菜都是自己种的,吃不掉还送人,这不店老板家就长年的吃着表伯种的蔬菜。

身体再硬朗毕竟也是个老人了,表伯是一个有众多亲戚但没有人来往的孤独老人。去年表伯七十九岁,按兰溪人的风俗假如子孙满堂是需提前一年做生日的。晚秋,刚好国良同学约我去乡下采风,我终于下决心顺便去上新屋看望多年未见的表伯,表伯一生嗜酒如命但不见得喝过什么名贵的酒,对他来说花太多的钱喝少量的酒那是极大的浪费,所以用不着客气给他带好酒。

我与国良同学采风完毕为了不给表伯增加麻烦在离上新屋不远的下潘集镇上吃了中饭,驱车到达上新屋村口找到表伯的铁皮屋铁将军把门。平时曾听店老板说过“品鳌没事都在我店里玩”的话,看着已有二十几年没来过的上新屋,村里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影像中拥挤的旧房子不见了,扭扭曲曲的弄堂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漂亮的新洋房,村中一条宽阔的马路不知通往何方?尽管我以前没少来,现在的我竟然找不到去代销店的路,一连问了几次路终于远远的看见了好大的一口池塘,我知道代销店就在池塘边。

到了店门口老板娘一眼认出了我,冲着店里喊:“品鳌老叔,你亲戚看你来了!”我一进门,还坐在那喝酒的表伯连忙站起来,看得出表伯很意外好激动,紧紧握住我的手说:“我就知道是你,除了你还有谁会来看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来看您了,表侄心里有愧呀!”“哎!哪能这么说,现在这年月养活一大家子人哪有那么容易,读书贵、买房贵、看病贵-----,嗨!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哪。”感谢表伯的理解不至于相隔时间太久别后重逢带来的些许不自在。

店里坐着好多闲着无事的老人,尽管我平时不抽烟还是入乡随俗买了包好烟敬给各位。老人们客气地站起来用双手接烟,如此的隆重弄得我怪不好意思,他们边接烟边说,“嗷,是严州山里的亲戚,品鳌经常的挂在嘴边。”看来表伯平时在村里人面前也许有些夸张地说了我不少的好话,这反倒让我更加的不自在。

“喝点酒吧,只是代销店没有好的下酒菜。”表伯热情的招呼我和国良。“我们已经吃过中饭了,再说国良开车的不能喝酒,我们喝茶聊聊天吧!”我说。“也好,也好。” 表伯呡了口黄酒砸吧着嘴附和着。表伯这些年来的情况我有所了解,所以表伯主要是竖着耳朵听我讲,我捡主要的大事跟他说,什么买了房子了儿子结婚了等等。“想不到日子过得这么快,当年你儿子最后一次来的时候还只有六岁,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看来我真的老咯。”表伯感慨道,顿了顿表伯略有所思道,“你女儿也不小了吧?”“表伯还知道我有一个女儿?”好些年音讯不通真不知表伯是从哪里打听来的。表伯得意地说,“你家的情况我还知道的不少呢!前些年生意不顺让人骗走了大笔的茶叶款害得你许多年才缓过劲来,这些年算是有了起色,兰溪广州都买了房,还娶了儿媳妇,为你全家高兴哪!”“表伯,那你啥时有空去我家玩一趟吧!”我真诚的邀请。表伯摇着手说:“不了,有句老话不是说了‘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你能来看看我见上一面也就知足了!”“表伯喝好了去你家坐坐吧!”“也好,也好。”表伯一口喝干了碗里的酒起身往外走,我示意国良先跟着表伯走,背着表伯走到柜台前与店老板说:“我来表伯家没带来东西,等会麻烦你将两箱啤酒加一箱黄酒送到我表伯家,反正他好这口。”店老板笑着说:“品鳌老叔现在喝酒有节制,这些酒够他喝上一阵子的了。”

表伯的铁皮房子里空荡荡的,连张吃饭的桌子也看不到,两张可以折叠的椅子已经破了皮,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捡来的。表伯客气地让座,国良将椅子搬到了露天并把表伯按在了椅子上自己却一屁股坐在了门口的水泥台阶上,“我和富勤是本家同辈的,按理也应叫你表伯,您就不用客气了,我们坐着聊聊天就是了。” “要不烧点茶水喝喝?”表伯说。我眼尖,不大的铁皮屋里见不到烧水的用具,“我们不口渴,难得见面还是多聊些话好。”“也好,也好。”

表伯还是那样的健谈,话题一直从小时候说起。

表伯的整个童年差不多都是在山里的外公家度过的,外公有三个女儿,外甥外孙女一大帮,加上四个儿子生下十一个孙子还有孙女,一大望族想不热闹都难。特别是正月,一大群小孩欢聚在一起,好几亩地盖的大房子足以容得下一大帮表兄弟在里面忘我地捉迷藏。回想起小时候的场景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万古桥畔田间地头到处采野花捉田鸡,大头岩猴孙坞恣意摘野果采茶叶,------那种开心劲终生难忘。至于在吃的方面慈善的太公对上门作客的外甥们更不可能吝啬,汤团年糕棕子粿的经常的变着花样哄着外甥们吃。表伯的记性特别的好,对于童年的往事至今如数家珍,“那年逃日本兵灾我刚七岁,败退下来的国军六十二师师部的人就驻扎在你太公家,吃住都是你太公张罗的,警卫兵晚上冷了就睡在锅台上取暖,那时候的国军也是秋毫无犯的。”“兰溪沦陷,兰溪的县长也曾翻塔塔岭流落到你太公家,战乱时期物资贫乏,堂堂县长竟伸手接过你当保长的三爷爷嘴里抽过的茄烟接着抽。”

过去表伯每次来山里都是走山路过来的,从见坦翻四五岭再走塔塔岭少说也有五十里路,已识字的表伯在四五岭凉亭歇息时望着柱子上外公的大名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是啊!在这山高岭顶造一座凉亭是多么的不容易,是外公为头硬是一砖一瓦的雇人搬上山的,这种事不光要有钱还要有善心,外公当年在造凉亭上肯定花费了不少的精力。每当酷热的过往的大汗淋漓的行人猛见得路旁有一座可供歇息的凉亭,一屁股坐在凉飕飕的青石条上享受着扑面而来的习习清风,那种惬意,那种感动是非常人所能想象的。表伯有时候也有不走四五岭的时候,从黄店甘溪的大路走要省力不少,但要多走十里的路,雨雪天也只能选择走这条道。走在甘溪坚固结实的石桥上,听着路人说“这座桥严州山里四散里有好几个善人都出了钱,数范忠喜最多。”听着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外公名字,表伯真想大声的告诉路人,“那就是我外公!”

表伯后来的事我知道的就很多了,虽然表伯仍然滔滔不绝地手舞足蹈的一直在说,那情形比在茶馆店给喝茶的人免费说《三国》还带劲,难得来一趟我实在不好意思打断他的雅兴,认真倾听着他的述说。聊天一直聊到了日幕西垂,“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起身告别,表伯望着西边将要坠入的夕阳显得有些失落与无奈,“时间过得这么快。”拦着起身要走的我们说:“等一下,用蛇皮袋装些花生吃,这可是我亲手种出来的绿色产品。” 我想推辞又怕扫了表伯的兴,只得说,“那就少装一些吧!”表伯口上答应但还是装了满满的一大袋,末了还用小塑料袋装上了红辣椒。

看着表伯硬朗的身体,我由衷的感到高兴,临老了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好生活,看来表伯真的是时来运转了!

“表伯,我前几天刚去山里的姜山村看望过九十九岁的老人,老人家眼不花耳不聋再活五年十年的问题不大。你性格开朗,身体健康活到一百岁肯定行。”“那就借表侄的吉言了。” 临走表伯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久久的不忍松开,眼里饱含着泪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表伯落泪,就算他在房屋倒塌的艰难时刻也未见他有过泪水。我见了也是鼻子一酸差点掉了眼泪,“表伯,我有空会来看你的。”话是这么说,自己底气不足心里发虚,过了今日真不知啥时候再见面,虽然兰溪离上新屋并不算远。“你生意忙还要写东西,没空就不要来了,你也看见了,我现在的日子好得很呢,就不要挂念了!况且我一个人的生活也习惯了。”表伯倒是豁达。

想不到的是这一次的分别竟是诀别!

知道表伯过辈已经是在表伯下葬后的一个月了,消息当然是童家店老板来黄龙洞进货时告诉我的。

今年清明前几天,店老板忽然记起品鳌老叔已经有两天没来店里了,这是这些年从没有过的事,每天至少来三趟才是正常的呀!店老板不放心趁店中空闲的当口来到村口的铁皮屋,拍打着“哐哐”作响的铁皮门,“品鳌老叔,品鳌老叔,你在家吗?” “我病了起不来两天没吃东西了。”屋里传来表伯有气无力的声音。“那你把门打开呀?”“我浑身没一点力气起不来。”传来的声音更加的微弱。

店老板老童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紧的找来村干部,撬开了铁皮门发现躺在破床上的表伯脸色铁青,才两天时间脸上的肉像被刀削了一般,店老板险些不相信了自己的眼睛,“品鳌老叔,这生世从记得起好像你从没得过什么大毛病更别说住院了,这次你是怎么了?” 表伯努力的想起来挣扎了几次还是没成功,只好躺着说:“我也说不上,前天白天还好好的在地里干活,半突然感觉全身乏力连起身小解的力也没有,‘哎!病来如山倒呀。’”大家果然闻到了一股浓重的尿骚味。

村干部挠着头皮问:“品鳌,要不要给你送医院?你身上有多少钱?那个亲戚跟你最要好通知他来服侍你。” 表伯叹了口气,想了想,说:“难为村干部大家了,我看生前就不给你们再添麻烦了。至于亲戚,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况且以前我也没有什么好处落到他们头上,他们哪有义务照顾我?我看也算了。”“那你就在家等死了?”村干部还想作些努力。“还能咋地,这就是光棍的命啊!”表伯的话听着的人不无伤感

店老板回家熬上稠稠的米粥端到表伯的床前,两天滴水未进的表伯闻着喷香的米粥张开嘴,勉强的咽下几口,还是摇了摇头,几滴老泪落下,“悔不当初呀,想我品鳌断文识字相貌堂堂,倘若当年不挑三拣四将就捡只破草鞋配成对,如今早已是子孙挠膝了,何止落得如此凄凉。” 店老板只得宽慰道,“事已至此,就不要后悔了,把心放下安心调养也许身体慢慢就恢复了。”“这次阎罗王是要我去报到了,看来我想多活几年的愿望要落空咯。”“你也不用太悲观,要不通知一下你的表侄,去兰溪人民医院看看?”“千万别!我可不想临死再欠人家的人情,那样下辈子也还不清。况且我表侄那以前欠他的够多的了。再说了现在正是茶季,是表侄赚钱的好时机,怎好意思打搅人家,两个小孩一家人生活也不容易啊!”“看你难受的样子,我去叫赤脚医生来挂点盐水吧?”“那跟医生说一下药不要太贵的。”店老板轻轻掩上房门去村外的农田里找赤脚医生去了。

事情比想象的还要严重,虽然有赤脚医生给表伯打了针吃了药,当第二天店老板端着稀粥来到表伯的床前时,表伯已是奄奄一息,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店老板看。店老板知道表伯有事要交代,顾不上害怕了尽量的把耳朵凑近表伯,耳旁传来表伯微弱的声音,“我怕躲不过今日了,快把稻桶底下的包裹扒出来。” 店老板慌忙的找来铁锤砸开了稻桶上的锁,双手拼命扒拉着最终在谷子底下找到了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不大的包裹。表伯接过红布包双手紧紧抓着生怕逃走了似的,脸上也有了些许久违的微笑,发声,“老侄,麻烦你快叫村里的干部来。”店老板不敢耽误忙找来村主任。

村主任见了表伯的样知道表伯已是病入膏肓不久人世了,大着声说:“老叔,您老有什么吩咐” 表伯的嘴唇蠕动着但听不清他说的话,主任只得俯下身子凑近表伯的嘴唇听,好一会才把表伯要交代的事听完。

原来表伯偷偷藏在谷子底下的红布包里是这些年攒下的两万元钱,这些钱用来办丧事在农村节约一点也应该够了。村主任按表伯的意愿,把表伯家的亲侄儿堂侄儿还有许多的外甥外孙女都通知到了,告诉他们不需要花费太多的钱买一点烧纸香烛就行了,大家聚在一起吃完斋饭送表伯最后一程。

丧事的整个过程都是村干部们一手操办的,虽没有像有儿孙的有钱人家那样喊来七八个道士热热闹闹的做上一天一夜的功德,但表伯的丧事也不寂寞。除了本家和亲戚外,村里几乎所有在家的户头都来表伯的棺材前敬上一炷香烧上锡箔纸钱。村里的祠堂大厅上足足摆了二十桌斋饭,村干部说,品鳌的斋饭也许是上新屋村场面最大的,这是表伯生前万万想不到的事。第二天送殡的队伍同样的壮观,蜿蜿蜒蜒足有一里路长。由于没有子孙以后不太会有人来上坟祭祀,所以坟台上没有墓碑也是正常不过的事。

表伯走了,上新屋的茶馆店里从此少了一个一年四季雷打不动的喝茶人,老童的代销店里从此不会再有天天喝酒的品鳌出现,古老的上新屋村从此少了一个不论春夏秋冬不论你愿不愿意总会与你唠唠《三国》的老叔------,没有了品鳌的上新屋大家的心里好像都欠缺了什么似的,好像大家的心里还没有作好品鳌要走的准备,“这么硬朗的人怎么会说走就走了呢?”“要是他有子女,兴许至少能活九十岁!”

表伯走了,生前没有交代原因不让店老板通知我,还有山里外婆家的亲戚一个都不知道表伯的死讯,所以葬礼上没有一个来之外公家那房的亲戚。明白事理的表伯是一个不愿麻烦别人的人,表伯已经有二三十年没去过童年生活过的四散里了,生前生活艰难也许不愿连累山里外公家那边的亲戚,亦或许要强的表伯落魄形骸羞于外露,是想让山里的亲戚们的记忆永远的停留在品鳌年轻时的模样,永远的记得品鳌是风度翩翩玉树临风的品鳌,品鳌是识字断文知书达理的品鳌,品鳌是鹤立鸡群不同于旁人的品鳌是乡下不多见的能说整本“三国”的“秀才”品鳌。

没能送表伯最后一程是我这辈子的遗憾。表伯没有后人,他的人生轨迹就如流星划过星空,短暂的绚丽过后一切归于平静,没人再会留意。念及我与表伯曾经有过的交情特以文字记录以寄哀思!

表伯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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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说《三国》的乡下表伯童品鳌的评论 (共 7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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