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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居笔记:楞仲坡酒事

2019-02-06 09:10 作者:周発颂  | 2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乡居笔记:楞仲坡酒事

本文收入作者散文集:《楞仲坡的鸡零狗碎》

人与动物的饮食之所以不同,在于它不单是为了延续人类肉体生命的必需。很多时候,人们借着饮酒吃肉这一机会,来突破平时社会规范的约束,暂时打破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放松平日里紧张的情绪,让受到压抑的精神和肉体得到解放,使心中的怨气和误解得以缓解和消除。

1、 楞仲坡酒席

最近几年,我常会接到家乡的来电。或许因为自己已经成年,家族中不管红白喜事都会来电邀约。前不久,又欣喜地接到从“偏远山村”打来的电话,说是“添叔”结婚要办酒席,让我务必要回去一趟。原本我是想要推脱的,但主人家三翻几次致电邀请,盛情难却,也只好应允了。

倒不是我一向不近人情,只是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欢热闹的场合,特别是赴请宴席。一则怕自已喜欢安静的性格在热闹的场合下手足失措而失了礼数,致使宾主不悦。二来也因为自己实在是忙,很少抽得开身。所以无论红白喜事,如果不是非去不可,我通常都只是托人把“礼钱”带到了,就算了事。然而这次,我却一反常规,一来因为主人家的盛情相邀,如不赴请,情理上过不去。二则自己也想重新体验一翻阔别已久的家乡酒宴。(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返乡路上,我一直在脑海里搜寻乡村酒席的画面。按理说,楞仲坡人是该不会选在这个季节办酒席的。因为季炎热,一来帮忙烧菜的伙房会吃不消,二则宾客吃酒也不得畅快。况且,夏季水效多,而楞仲坡的大型酒宴通常都是露天座席。所以,宴席一般都安排在秋时节。

按照过去的习惯,在宴席的当天,早晨四、五点钟,男人们就该对整岁的“年猪”下刀了。汉子们先就着“猪下水”先喝一个“提神酒”,好有力气张罗伙房的杂事。直到拂晓,公共的晒谷场上才搭起帐子,垒起临时的灶台。女人们挨家挨户收拾饮食的炊具和碗筷。天亮后,四方八仙桌也该陆续摆开,在一片燥杂的炊烟和孩童的玩闹声中,一场九十年代的乡村酒席才开始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地张罗起来。

那时候,乡间酒席的菜色,依然围绕着村庄的“土物特产”展开。平常人家,每有大型的酒宴,往往都会事先多养上几头大肥猪。若事不及备,就要向邻里亲戚去借,等来年宽裕了,才再给予偿还。虽说是杀猪吃肉,但往往每个荤菜里,也都还带着乡下人才有的村庄的“特色”,比如扣肉里通常会夹着芋头的切块。猪手焖黄豆,就往往多见黄豆少见猪手……。不过,这在那个年代的平常人家的宴席上,也已经算是超规格的了,若是搁在生活条件差一点的人家,恐怕就连这种的规格都达不到哩。

俗话说“无鸡不成宴,无酒不成席”,“酒”自然是乡村大碗的老烧酒,有了它,主人家既不会觉得没面子,宾客们也更是无此不欢。四方八仙桌上,好酒的汉子通常凑在一块,拼一拼彼此的肚量。每到酒兴乍起时,也全然不顾他怎么体统了。都站起来,挽起袖子,一只脚就往条凳上一摆。划拳、猜码之声骤然此起彼伏,比善长骂街的村妇都要喊得热烈。喝醉了,也用不着顾及太多,随便哪个草垛子,倒头一睡,便是一统“千秋”。

妇人和孩子们则通常坐成一桌,比起男人们的胡吃海喝,她们显然更懂得“顾及家人”。每上一道菜,都会相互招呼着夹菜,每夹一块肉就都放到碗里,却不吃。留着等散席之后打包带回家,给没能来参加酒席的老人和孩子尝尝荤惺。在楞仲人眼里,这事没有什么可丢脸的,在那个穷得叮咚作响的年代,只有吃独食的人才是八辈子吃不饱的饿死鬼,被人唾骂。

那个年代,楞仲坡人的酒席还是有讲究的。按照主人家的经济条件,酒席的规模可大可小,酒席的质量也各不相同。富裕点的人家,酒菜荤腥样样全备,油水往往都比效足。条件差点的,则往往菜多肉少,酒水也不够。遇到大型的酒席,全楞仲坡人都可能被受邀请;中型的,则比效亲的亲戚全家赴宴,远亲的除了请来帮忙的人外,其余则是每户只请一位,多数是年长者为先;小型的酒席,则只请关系较近的亲戚吃一顿,也就算了事了。

受请赴宴的人附送的贺礼,倒是没有过多的讲究。关系较近的,如亲兄弟姐妹等,就几家合计,置办些较为厚实的家当,有如飞鸽或凤凰版的自行车、具有一定意义的镜框、挂钟、被褥等。关系远些的就直接送些挂面、鸡蛋或布条等等,既简单而又实在。不像现在的婚宴,直搭搭的就是现钞,并且还要摆桌搭台的点清数目,论着关系来收钱,拿婚姻当买卖。当然,这些事不提也罢。

时至今日,往日乡村酒宴的记忆早已时隔多年,楞仲的酒席究竟又是怎样一翻景象?我心中很是期待。从广州到南宁,是整的车途劳顿。正当我还沉浸在楞仲坡过去的酒席之中时,自己的行程已经到了楞仲坡的村口。村头,已经停了两辆大巴和几辆小轿车。想必,女方送亲的队伍已经到了。迎亲的队伍接着新娘,在众人的簇拥下向村里走去,沿途尽是礼花的屑片。看来,我回来的时间点是刚刚合适的,既避免施礼寒喧的繁文缛节,也躲过了帮忙杀猪宰羊的繁琐和忙碌。

等我回到自己家里,收拾了一下行头,便就往“添叔”的婚房那里赶去了。来到新人的家里,提脚便要往屋里迈,迎头便碰见了“添叔”站在门口招呼着赴宴的宾客。一翻寒暄过后,递过“红事”我随众人来到客厅,喝过“红茶”吃过了“喜糖”。我便挽起袖子,随周氏家族的兄弟叔伯们到厨房里忙碌了。端茶递水、端菜上桌,只有把娘家人都伺候高兴了,咱也才能向主人家交差。

旁的咱先不说,单说婚房里早已张灯结彩,布置地极为喜庆。客厅里摆满了结着红带条的彩电、冰箱、洗衣机等,娘家人的“回礼”和亲人们送来的贺礼可谓零郎满目。在过去,看见有自行车、缝纫机或是经色被枕之类的,都已算希奇的了。可是如今,满屋子的都是家用电器。我就在想,时代不同了,新农村“三转一响”的形式也跟着产生了变化。看来,娘家人在置办嫁装这方面倒也是没有含糊的。

宾客们在开席之前,各自寻着自己的乐事:“孩子们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你追我赶相互玩闹,而是对着主人家的大彩电看起了动画片。年轻小伙与漂亮姑娘相对挤眉弄眼,谈起“娱乐圈”的最新“花边”。有的则摆出从各家拼凑而来的音响唱起了“卡啦OK”。青年人说起“外面的世界”滔滔不绝。老人们则家长里短,正好借此说说心里话”。若是这样的场景穿越回到过去的乡村喜宴里,其氛围倒是难以猜想的。

酒席共分两轮,中午算是犒劳迎亲与送亲的人们,新人没有在酒席上露面,远房的亲戚多半也都还没有来到。因此,排场也相对简单一些。到了晚间,新人拜过天地,闹完了新人的笑话,才算是正式的宴席。酒桌上,过去古朴的碗筷都已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次性的餐具和碗筷,妇女们倒也用不着挨家挨户地收拾碗筷了,用完了就丢,倒也省心又省力。

桌面上的菜肴也是丰富别致的,名字既响亮又文雅。就席的人也不像过去那般风扫残云,只是细细的品尝。一道菜还未及动筷,又一道菜接踵而来,碟垒碟,碗推碗,满满的一大桌,摆都摆不下。各种洋酒、啤酒、饮料占了墙角的半壁江山,之后又是各种水果甜品。就其排场而言,实在不亚于旧时候的满汉全席。我想,时代变了,楞仲坡人的日子也在变,乡间的酒席也开始变得丰富多彩,那倒也无可厚非。只是,唯独不见了楞仲人曾经的,乡情浓郁的老烧酒了。

乡间酒席是村庄特有的标记,带着浓浓的乡情,同时也打上了时代的烙印。然而尽管时代在变,酒席的规格和形式也开始有所不同。但乡村的酒席却始终都跟村庄的婚丧嫁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2、楞仲坡的老烧酒

楞仲坡的汉子从来都噬酒如命,个个肚量都有好几斤。楞仲坡的人家,从来都不缺酒,因此也从来不缺醉汉。然而,如今楞仲人却常常叹息,说喝不着一口纯正的烧酒。因为没有人再懂得制造烧酒的工艺了,就算有,也没人愿意做这不挣钱的买卖了。

从前,“酒”是楞仲坡人情世故的纽带。乡村生活,总免不了周家长李家短的,谁家的牛啃了谁家的庄稼,谁家的鸡、鸭、鹅走丢了,怀疑是谁给顺走的……。诸如此类,鸡毛蒜皮。有时却能让两个血气方刚的汉子相对红脸,有时甚至拳脚相向,有时并且扬言这辈子老死不相往来;可是过后,就是一顿酒饭的功夫,曾经的“深仇大怨”便随一身酒气烟消云散了。倒不是楞仲人总拿发誓当屁放,只是乡里乡亲,抬不见低头见,谁也不愿意为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而当真从此不相往来。况且,往上刨几辈子,不是老表就是兄弟,说到底,还是血浓于“水”,血脉相连的。

“酒”自然是楞仲坡的老烧酒,它像是一个乡村汉子,性情刚烈却不失绵柔,初尝时断肠炙腹,但又使人回味绵长。酒宴上,若是主人家把客人劝得烂醉如泥,再深的怨气也能消除。要是客人把主人家灌得语无伦次,也算各自乐得其所。于是,“请酒”也就成了楞仲坡人排解怨气的最佳方式。

上世纪九十年代,楞仲坡人喝的烧酒几乎都出自一个酒坊。那就是生产队解散之后,“卜爷”给盘下的酒坊。楞仲坡人可以拿现钱来买酒,也可以自己拿大米去加工。不用操心酒质的不纯,也不必讨价钱上的不公道。但凡谁家有个酒宴聚会,往往都要去“卜爷”那里订个几桶子的烧酒。

“卜爷”是酒坊的老师傅了,他自然是懂酒的。但却不爱喝酒,没有酒瘾。按照他说法,“杀猪的还不爱吃猪肉呢”。“卜爷”制出的烧酒不兑水,酒质相当的纯正。质地醇和,入口圆润、柔和细腻、香而不艳、淳而清烈、芳香浓郁,余味悠长。每当开炉烧制,流出的头酒先要敬灶神祖师爷,第二斛才入口品其性味。当烧酒慢慢流出,整个村庄便开始飘荡着一股醉人的酒香。

制酒的工艺,复杂倒也不复杂,大概流程是将大米煮成米饭,摊开放凉,混入酒曲密封,任其发酵。之后放入特制的锅内蒸馏烧制而成。不过,说简单也并不简单,按照当时传统的酿造方式,全部过程都只凭制酒师傅的感觉经验来判断,想要掌握好酒的质地和口感,却也是须要花费一翻功夫的。

楞仲坡的汉子都喜欢喝烈酒,非楞仲坡酒坊的老烧酒而不欢。一次村人的酒宴,为了图个新潮洋气,各种名酒、洋酒都摆上了桌。可是楞仲坡的老人们一口咽下去,却差点没骂娘,直说这些酒都他娘的不够味道。于是当天赴宴的老者们多是愤愤而回。然而,年轻人则不管这些,几瓶啤酒下肚,肠胃里就开始翻云覆雨,一顿佳肴,七晕八素也都直接招待了下水道。

平常日子,楞仲坡的男人,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丢下一天的劳累,躲进乡村的老烧酒里,顾自地消磨着他们的光阴。记得,祖母去世后,祖父便时常与酒为伴。晚饭之后,喂过同样劳碌一天的牲口,取出三五两的酒杯,抓上一把花生米,自斟自饮,自言自语,在许多个黄昏里都是如此。比起萦绕于怀的狐独而言,楞仲坡的老烧酒添了几分精神的依托。要不,那满腹的忧郁又将到何处排解呢。

自从村里制酒师傅相续离世以后,楞仲坡人就很难再喝上一口纯正的烧酒了。楞仲坡的酒坊也像许多村庄凋零的事物一样,渐渐退出了楞仲坡人的生活。当改革开放的步伐踏进了村庄,楞仲坡人只有到小卖店的散装酒那里,才能寻找到些许味蕾上的安慰了。然而必竟是兑了水的烧酒,喝起来味道已经全然不对了。可村庄自有村庄演进的步调,时代也自有时代的更迭的步伐。就像我们不可能劝服老一辈人去KTV里面喝“纯生”一样,我们同样也很难让新生代的年轻人去喝六十度的老烧酒。很多时候,有很多东西,我们也只能委曲,不能难求全。

3、昭爷和酒

世界在变,时代在变,楞仲坡人的生活也在跟着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楞仲坡的屠户原本只有一家,如今竟变成了两家。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楞仲坡的门栓也都开始上了锁。据说,近年来,就连贼盗也都开始猖獗了,门前的破伞也都会有人“顺”走。可在昭爷的眼里,周遭的变化倒远不止这些,然而最让他感觉要紧的,是他家大门上那张“光荣之家”的牌子竟然起了锈子。而且,那张从柜子底下翻出的“烈士证明”,竟然也开始发黄退色了。这可是唯一印有自己儿子相片的物件了,所以他赶紧拿自己衣角来回的磳着,希望能够磳出一些亮光,可是越是擦拭越是棱角模糊。于是他只好又抽起腰间的酒葫芦,深深咽下一口烧酒,然后才是接连的叹息。

村里人都说昭爷喝酒是对生命的一种放弃,是面对生活无所依靠之后的放弃。自从他儿子战死在越南战场上以后,他就开始借酒消愁了。可是说他是在放弃生命,却又看不到他有任何轻生的念头,只是一味的喝酒,喝醉了就骂:“是你们害死了我儿啊,你们这些天杀的!”就这么,也醉生死过了十几年。

那天,昭爷像往常一样,日上三竿了,还依旧跟在牛屁股的后面赶犁头,依旧一边喝酒一边忙碌。然而半块地都没有犁完,他就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显出了疲惫的神情。然后,照例抽出腰间的酒葫芦,顾自地喝了起来。也没有下酒菜,就着口袋里揣的几颗花生米,喝了个酩酊大醉。然后奔向附近的稻草跺子,呼呼大睡去了……。等他一觉醒来,太阳早已直沉西边。老牛却还在不远处的田埂上啃嚼着初里刚刚挣脱的嫩草,只是那副饱经搓磨的犁头却不翼而飞了。沿着田埂找两回,终究也没有找到,于是他又抽出腰间的酒葫芦,咽下一口。然后眼角的泪水滴在了干糟沙土里,瞬间揉作一团,失却了挂在眼角时,夕阳的照射下的璀璨。

“是你们害死了的儿啊,你们这些贼,天杀的!竟然只知道欺负我一个要死的人吗?”沿着叫喊声发出的地方为原点,渐渐笼过来许多看热闹的庄稼人,木纳的表情表示着无奈,也表示着同情。当那悲凉的叫嚷渐渐冷静后,人们才又逐渐的散去。就在那个年代,一副铁犁头可能要用掉楞仲的庄稼人半年的积蓄,可是昭爷的叫喊却并不只为了一副犁头,他似乎将要把半生的怨气都给叫嚷出来,那么撕心裂肺,那么声嘶力竭。

按照常例,村里丢失了物件多半是难再寻回了。可是就在第二天的清早,昭爷丢失的犁头却奇迹般地出现在了他家的门口。他立马又抽出了挂在腰间的酒葫芦,狠狠地咽下一口,然后定了定神,哭喊着:“儿啊,是你终于回来显灵了吗?”喊完了,便竖起耳朵,似乎对周遭的一切有所期待。然而,一切照例如故,没有对他做出任何的回应。瓦楞下的燕子依旧顾自地飞来飞去,拣草、衔泥,筑着它的巢,完全没有理会他的叫嚷。于是他又闷了一口酒,叹着气:“我就知道,是你们害死了我的儿啊,这些天杀的!”。

关于昭爷的事,我多半只是听说。然而“喝酒”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这是确定无疑的,因为他装酒的葫芦,与他喝酒的方式,在楞仲坡人眼里,是如此的与众不同。据说在他死后,小店里赊的酒钱都没有还完。本家几个亲戚把他的家当和耕牛置换以后,才勉强给他置办了一场像样的葬礼,把他和他的酒葫芦一并送进了后山的坟地。

4、划拳猜码之声

“划拳”大概是民间流传最广的一种酒令了吧,广西人将它称为“猜码”。关于其起源,已无从考证,但从《七侠五义》的记载来看,至少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作为酒文化的内容之一,也算渊远流长。楞仲坡也不知道从哪朝哪代开始刮起的这股风气,并且长兴不衰,大有将其发扬光大之势。

话说,楞仲坡曾经当得起“码王”称号,能把“划拳猜码”玩得神乎其技的,当属“七树”受之无愧了。那年春节,七树的母亲从自家的土房子里跳出来,踩着乡间泥泞的土路逢人便喊:“作孽啊,作孽!这小狼犊子,小小年纪,就学人喝酒猜码了,这长大了还怎么得了……”。

在楞仲坡人眼里,孩子一旦沾染了“酒色财气”,往后就不可能再好好念书,专心学业的了,撑死也只能是块回家种地当农民的料。因而,此事一起,楞仲人都认定七树往后会变成酒鬼,长大了肯定也不会有什么出息的。就连七树的父亲也都这么认为,于是丢下一句话:“这娃儿他不听管,就由着他去吧”。然后,族里的长辈们就真的没有人再去管过他,都说他是糞土之墙不污也,朽木不可雕了。

自从七树辍学后不久,就报名参军去了部队。退伍后,就在乡政府里面干着可有可无的杂活。然而此后不久后,他竟一跃在“计划生育组”挂名成了副级的干部。这倒是让村里人的看法来了个大转弯。从他们家的祖坟说起,一直讲到他自身的“肚量”,都说:“就凭七树那三五斤白酒的量和那一手顺溜的拳码,想不升官都难”。

那时候在咱乡下,“能喝酒”和“会猜码”简直是件很吃香的“本事”,对上可以陪领导,对下不会被灌倒。然而,随着机关单位的作风净化和严打,这条掇臀捧屁的酒桌上的升迁之道,也就很难再行得通了。不久后,七树就被“革”了职,这又让楞仲人的眼光又来了个急转弯,都说他是在酒桌上把上面的领导给得罪了。可是我想,这倒也不尽然的,若是他本身行得正,倒不至于害怕“影子斜”的。倒是应了他自己那句:“荣也一‘码’,败也一‘码’,只盼年年一‘码’当先,巴掌之下有乾坤。”

各地划拳的把式不尽相同,广西人猜码就是一口偏门的“土白话”(粤语,但不是正宗的广州话),所用的也不似北方人“哥俩好,溜溜溜”之类的词,而是“来有吃呢”、“兄弟你威呢”居多,然而形式上倒也殊途同归。近些年来,随着社会文明的不断提高,划拳猜码之风早已日渐势微。我以为这种咋咋呼呼的酒文化将要从历史的酒桌上消失了,可没想到,如此“不登大雅之堂”的酒把式,又在现代文明难以掩饰的乏味的乡村里生活里兴起了。

去年“初六”,我和父亲张罗完了招呼客人的酒食,决定到村头“榕树下”的露天戏台走一走,去看看村里自编自演的“贺岁”节目。昔日泥泞的土路已覆上了厚厚的水泥,两旁摆卖着儿童玩具和零食、酒水。拜年的人们三人一群、五人一党。十里八乡的亲戚都充塞在这条村道里,显得格外拥挤,同时也热闹非凡。比起过去,现代人走亲戚的目的,少了几分蹭吃喝的嫌疑,倒多了几分玩乐的成分。欢声中的青年男女带着城市的新潮,互相抛着令人难以琢磨的媚眼,加上临时摊贩们的推波助澜,给平日里冷清的村庄添上了几分生气。

正行之间,耳边不经意传来了犀利的“猜码”之声。越行越近,俞近俞清晰。直到跟前才认清楚,原来这是从我一个同学嘴里发出的。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在一桌子的人中间摩拳擦掌、声震屋宇的人,就是我中学时的同桌“祈芬”。人生总是充满戏剧性,没想到时隔多年,当初那个连说话都会脸红害羞的女同学,如今竟变得这么“豪爽”,一个女人围在一帮汉子中间猜码斗酒,完全没有了当初淑女的形象,俨然就是一个“女汉子”。

见我走进门来,她先是一楞,似乎不记得我是谁。随后她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手指着我喊“老同学”,一手拎过半瓶啤酒就要来跟我猜码。然而几码下来,见我出手笨拙的样子,她也就没了兴致,找机会又到别桌“干仗”去了。我打听才知道,几年前她嫁到城里,男方家境也算有钱。可婚后生活并不如意,夫家见她生下的是个女孩,态度一直冷淡。老公又在外边有了别的女人,整天的不着家。她为了宣泄内心的压抑,时常吸烟喝酒,也是整天不着家。孩子丢给了公公婆婆不管不问,到最后婚姻终于也走到了尽头。现在看她这犀利的划拳猜码之声,倒像是在喧泄为人妻后生活的苦闷。

我以为,现代文明会把旧时的陋习统统埋葬。没想到,过去人们在酒桌上用来消遣的花招,竟又在乡村的大地上死灰复燃。然而“存在必然合理”,这不是醉后贪杯,也不仅仅是酒桌上的游戏,而是乡下人心中压抑的情感的宣泄和释放。

楞仲坡的酒桌文化像村庄的历史一样渊远流长,同时也意义深刻。它既可以化解人与人之间的仇怨,也可以让两个亲如兄弟的汉子结下梁子。既可以让你在官家的饭局上平步青云,也可以让你从云雾漂浮的顶峰跌回现实坚硬的地面。虽说酒量好的人可以把领导的马屁拍得很舒服,可也有人因为马屁拍过了头而丢了饭碗。脚踏实地虽说像是在啃粗粮咽咸菜,没有大排筵宴那么让人胃口大开,然而一步一个脚印却是简单实在,落得个踏实平安!

楞仲坡的酒事和楞仲坡的人事始终血脉相连,楞仲坡的鸡零狗碎与楞仲坡的人间烟火息息相关。酒入愁肠的背后自有他的辛酸苦楚,酒意乍兴的里头自有他的万丈情怀。畅快之时:“莫使金樽空对月”,低落之际“三杯两盏淡酒”也可敌他“晚来风急”如今,我们“既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人生百年,且让我们醉他三万六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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