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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异域的背影

2015-04-13 11:38 作者:水墨江天  | 1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空气里弥漫着水汽,热带的阳光肆意地宣泄着,似乎要把土地里的每一滴水都挤出来。路边的芭蕉树很享受这样的潮热,惬意地伸展开硕大的叶片,拦截掉落在叶面上的阳光,在地上留下布满缝隙的影子。

从满是人流的购物店出来,手中或多或少地挂着几件本不太需要的纪念品,逃难般地窜进开着冷气的大巴,继续着一天的旅程。大巴摇摇摆摆地回到路上,好似一架设备精良的大摇篮,让疲惫的旅客沉沉地睡去。曼谷已经远远地留在身后,前方是陌生的土地。

不知道经过多少时间,也许是冥冥中的约定,一个声音在心底召唤。勉强睁开惺忪的睡眼,下一个去处已然不远。大巴拐进一条小路,眼前是一块落满尘埃的平地,两座简易门楼矗立在平地的一侧,扼守住进村的道路,灰色的土墙粗糙不堪,墙泥里拌合着的干草像青筋一样绽出,增添了门楼的草莽感。四根泥柱撑起钢质的大屋顶,把整个门楼打扮得如同古代割据一方的城寨。

门楼上挂着一幅对联——“年年难过年年过,处处无家处处家”, 写得对仗工整,时间和空间都涉及到了,虽然哀伤,却又不失气势。横批大得不成比例,变成了挂在城墙上的四个绿底红心的大字——“还我国籍”,口气中充满了愤怒,成为整个门楼的焦点。城墙的左右两侧各有一块木牌,右侧的木牌写着:“十年北伐,八年抗战,四年内战,叱咤金三角,胜败论狗熊”,左侧则是残军入籍泰国的誓词。

另一座门楼下部结构基本相似,只是去掉了大屋顶。门楼顶上赫然停着一架二战时期军机,绿色的机身上清晰地涂着青天白日徽章。城门上同样挂着一幅对联——“斩不断中国结,理不清台湾情”,幽幽地低吟出中华情结。

两座门楼中间围墙外搭建着草棚子,棚子上面的大标志牌渲染着神秘的气氛,把遗落在泰国、缅甸和老挝边境金三角地区的国军九十三师残部的悲壮历史拉到每一个游客的面前。(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九十三师原隶属于国军第八军,1949年以后退至金三角地区,与滞留当地的中国远征军残部合并成立九十三师。国民党政府迁台后,九十三师被作为反攻大陆的种子留在当地。缅甸军队重兵围剿九十三师,然而经历抗战和内战洗礼的九十三师虽不是中共的对手,但应对缅甸军队的进攻却是绰绰有余。无奈之下,缅甸、泰国、老挝三国携手告到联合国,要求将台湾将九十三师撤回。在联合国的催促下,蒋介石派遣由九十三师原长官李弥进入金三角,陆续将九十三师师部及老弱撤往台湾,留下段希文部的精锐。在外援断绝的情况下,段希文带领部队穿越丛林,进入泰国清莱省的美斯乐,开启了九十三师作为残军最后的一段时光。

泰国政府深知自己的军队也不是九十三师的对手,于是改围剿为赎买,以允许居留为对价,换取九十三师帮助泰国政府对付泰共游击队。九十三师虽然取得对缅泰老军队的胜利,但内无后勤补给,外无兵员补充,同时还要面对来自中泰缅三国军事力量的压力,也倍感生存的艰辛。此后的历史,九十三师一部成为坤沙的部队,种毒护毒,并随着坤沙的投降而放弃毒品。协助泰国政府的部队则于1992年按照协议放下武器,全部加入泰国国籍,九十三师这个名称就此成为历史记忆

本来,这支遗落在深山的队伍可能从此无声无息,被人忘记,然而上世纪六十年代,一个叫柏杨的台湾学者辗转进入美斯乐,回台湾后柏杨发表了《异域》一书,把九十三师的奋斗历程公诸于众,朱延平又改编成了同名电影,一时间风靡全台湾。

游客们三三两两离开车子,站到门楼前拍照。乘着这个时候,导游阿全走到棚子里,恭恭敬敬地掏出一百元人民币投入到捐款箱,这是捐给美斯乐新修的寺院的。阿全是九十三师官兵的第三代后裔,如今已经三十多岁了。在曼谷,阿全自己带中国团,他的妻子则开了一家小咖啡店。跟他一起带团的外甥小青算起来应该是第四代,年纪大约在二十多岁,跟团时几乎不怎么说话。如今,留在金三角地区的九十三师后裔大约有三十余万人,象阿全和小青这样,约有二十余万人取得了泰国的国籍,但仍有十来万人没能取得国籍,不能离开美斯乐这块弹丸之地。

小青的妈妈就属于没有身份证的难民。每次,小青妈妈去曼谷打工的时候都要搭乘大巴士,泰国警察会在一些路段检查身份证,这时候小青妈妈都要躲在大巴上的厕所,直到外面没有了警察检查的声音,才从厕所里出来。有一次警察进入厕所把小青妈妈给搜了出来,并以打黑工的指控罚款800泰铢,要知道当时打工的月薪仅仅2400泰铢。一次吃饭的时候又聊到这个话题,我问小青:“你妈妈为什么不能取得泰国国籍呢?”小青说:“我妈妈是从缅甸那边过来的,所以没有泰国的国籍。”

从右边的门楼进入村子,迎面是九十三师(异域)博物馆,展示着九十三师在金三角地区的生存和演变。在博物馆一间简陋的电影室里,传来熟悉的歌声:

……

在遥远的中南半岛

有几个小小的村落

有一群中国人在那里生活

流落的中华儿女

在别人的土地上日子难过

饱受战争的折磨

关心她美斯乐

看我们该作些什么

帮助她美斯乐

看我们能做些什么

美斯乐

……

仿佛是来自心底的呼唤,这首浓缩了九十三师血泪的歌曲霎那间把我带回了我的小学时代。1983年的节联欢晚会,张明敏以一首《我的中国心》唱红大江南北,似乎一之间打开了国门,来自港台的流行音乐风靡全国。《美斯乐》是张明敏翻唱的台湾影片《异域》的插曲,当时在大陆并未引起很大的泛响,但是在境外音乐作品缺乏的年代里,来自港台地区屈指可数的歌曲都会成为当年摩登青年走街串巷时手提式四喇叭录音机里的标配音乐。于是,这首歌曲便也在我的小学时代留下了痕迹,甚至到了今日,我的脑海里依然会浮现出当年在小弄里背着书包边哼边回家的情形。尽管当时并不知道“美斯乐”这个怪怪的名字到底指代什么意思,但依然能从歌词中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美斯乐所包含的苦难。

电影室后面是长廊,这里是展示着九十三师的历史。长廊里最奇特的一幕是,昔日势同水火的五星红旗与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并肩地挂在了一起。长廊一端有一间没有窗户的土坯房,对着门的墙壁上挂着孙文和蒋介石的照片,照片两侧是中华民国国旗和国民党党旗。房子中间整齐地摆放着木桌和椅子,军官们的蜡像把会议场景展示给游客。顺着长廊走过去,还可以看到取名为“康乐室”的囚笼与地牢,以及枪炮的复制品。靠河一侧建有几间小吊脚楼,木梯竹墙,茅草覆顶,家鸡在竹楼间寻找着虫子,这便是官兵们的家。为了表现九十三师曾经种植毒品的历史,甚至还安排了两个第二代后裔坐在地板上扮作抽大烟的样子。

一身戎装的年轻讲解员操着一口没有标点的普通话,必须凝神静气才能听懂他的讲解。对于九十三师的历史,我其实已经非常熟悉,然而最令人唏嘘的,却是眼前这个讲解员下面的这段话:

“你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博物馆是按照美斯乐的样子建的,我们也是从美斯乐来,每年要轮换一次。在这里包吃包住,每月还有几百泰铢零花钱。我没有泰国的身份证,不能离开这个博物馆,再过三个月,我就要离开博物馆回美斯乐去。”

“你回去以后干什么呢?”同行中有人问。

“种茶。”

是的,这里不是清莱,这里是帕提亚,泰国的欲望之都;这里也不是美斯乐,这里是帕提亚的华侨捐赠的一块土地,是为纪念九十三师而建立的博物馆,是为中国游客准备的一个景点。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由于这个景点的存在,才能幸运地离开美斯乐一年,获取增广见闻的机会。由于祖辈的多舛命运,他的命运也就这样被决定了,等待他的是一辈子留守在美斯乐山区种植乌龙茶。人生之苦不在生于贫困之中,而在于无法选择人生之路,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残军要呐喊出“还我国籍”的悲怆之声。

“为什么不去台湾?”有人这样问。

“当年李弥撤军的时候强留二个团的精锐,说好要他们坚持几个月,然后返回台湾。但是到了约定的时间,台湾却没有如约撤军,始终想让残军成为反攻大陆的种子。残军虽屡战屡胜,却越打越少,由此,残军心生怨恨,不愿返回台湾。”

“想回大陆吗?”

“大陆改革开放以后,也曾派人来询问,可以让残军返回大陆,但条件是必须放弃反共立场。年轻一代愿意返回大陆,但残军中的老一代不愿意放弃反共的理想,最终不了了之。”年轻的讲解员停顿了一下,“残军其实都是希望回大陆的,所以去世的人,他们的墓碑全部面向北方。”

周围一片寂静,连随行的孩子似乎也听懂了其中的凄凉,变得不再调皮。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纸币,示意儿子投到展厅一侧摆放的捐款箱,以此表达对遗留在异域的中华儿女所经历的苦难的一点敬意。

放在历史的长河来看,象这样遗落在外无法回到祖国的残军并非罕见。公元前53年,罗马三巨头之一的克拉苏决定向东扩展势力范围,亲率7个军团出征安息帝国。罗马军队一开始屡战屡胜,却在卡莱战役中遭到安息军队埋伏,死伤惨重,克拉苏本人也命丧黄泉。克拉苏长子普布留斯率领第一军团突破安息军队封锁线,但第一军团之后没有再回到罗马,不知所踪。公元前20年,罗马和安息签订和约,罗马要求安息遣返卡莱战役的战俘,才得知第一军团已经失踪。

对于这支军队的归宿众说纷纭,最著名的当属“骊靬说”。《汉书•陈汤传》记载:公元前37年,西域副都护陈汤矫诏集兵,聚十五国兵力长途奔袭,攻击匈奴郅支单于,“望见单于城上立五采幡帜,数百人披甲乘城,又出百余骑往来驰城下,步兵百余人夹门鱼鳞陈,讲习用兵。”这里所说的“鱼鳞陈(阵)”,被美国著名汉学家德效骞认定为罗马军团常用的龟甲阵。德效骞认为,郅至单于被杀后有145名罗马俘虏被汉朝于张掖府番禾县之地另设骊靬县予以安置。对于“骊靬说”,有许多学者并不认同,并提出了一些证据加以反驳,这样的争论让罗马军团的踪迹变得更加朴素迷离。

中国古代军队也有在外消失的故事。天宝十年,大唐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率军进击在怛罗斯的大食军队,因在外围警戒的葛逻禄部雇佣兵临战溃逃而战败,斯役唐军损失万余人,其中部分战俘被大食军队裹挟西归,成为中华文明西传的载体。不久以后,撒马尔罕出现了大唐以外的第一个造纸作坊。另一个著名的传说是关于大明郑和舰队在肯尼亚的遗民:600年前,一个中国船队到达肯尼亚拉穆群岛时,有一艘船沉没,船上幸存的水手与当地人结婚生子,于是当地有了中国人的后裔。

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些故事真假难辨,已经很难完全抹去蒙在故事上的迷雾。但有一点却是非常清楚的,不管是留在中国土地上的罗马军团,还是留在中亚和肯尼亚的中国人,他们最终都无一例外地走上了与当地民族同化的道路。

放下武器的九十三师也要融入泰国社会,融合从下一代的教育开始。九十三师的后代被送进当地学校,开始学习泰语。但是作为中华民族一员,九十三师官兵却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忘记祖先的语言。阿全回忆道:“我妈是不让我们在家里说泰语的,有时候我有些中文词不知道,顺嘴就说了泰语,爸妈的巴掌就会打过来。”

当时,泰国政府并不允许九十三师后裔学习中文,于是转入地下的中文学习开始了。“我小时候学中文是偷偷摸摸的,晚上吃完饭,提上一支灯笼到伯伯家,伯伯把我们带到他家猪圈后面的小房子里,开始学习中文。”阿全拿出手机打开拼音输入法递到我的面前:“你认识这个吗?”

手机里呈现的是汉语偏旁,咋一看似乎是日文片假名。

“这是拼音。”我一眼就认出这是通用拼音。

“是通用拼音,台湾用的拼音,不是大陆的汉语拼音。”阿全补全我的说法,“我们那时候学的是通用拼音,后来才改成了大陆通行的汉语拼音。”

以这样的方式,中华文化就在异域的土地里挣扎着生存下来,凭借着文化血脉的联系,九十三师后裔虽然大部分成为泰国国民,却留住了中国人的精神家园。时光流逝,象阿全、阿青这样的年轻一代,他们已不再背负历史的包袱,甚至在中国人大举入泰旅游的背景下,他们的经历成为一种优势,成为连接中泰之间的桥梁。我相信,即便是尚未取得泰国国籍的残军后裔,也终将在历史的长河中逐渐融入泰国社会。

尘埃落定,九十三师渐渐远去,只留下留在异域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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