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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犁的故事

2016-01-11 12:53 作者:水墨江天  | 6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下午五时,太阳依然高挂在天空,全然没有下山的意思。阳光炽烈如火,大地被渲染得晶莹亮白,与天际连成了一片。河水湍急,翻滚着向西奔流,与岸边的岩石相撞,不时激起白色的浪花。水面一片金光,象是飘荡着千万面镜子,放肆地反射着阳光,把周围的热烈烘托得更加强烈,直让人睁不开眼。野草在河滩上蓬勃地生长,构筑起一丛丛绿篱,略略分隔出明与暗的交织。公路两旁都是连绵的农田,从脚下一直延伸到远山,各种作物在阳光和河水的滋润下舒适地抖动着叶子,汇成一片绿色的海洋。离此不远,还有十五万亩薰衣草田,可惜我来时花季已过,未能见到薰衣草怒放的盛大场面。这番富庶祥和的景象,如同江南农村常见的风景,熨平了身在异乡的淡淡焦虑。

伊犁河谷,这一颗镶嵌在广袤的戈壁与草原间的明珠,遗落在亚洲干旱区中心地带的伊甸园,肥沃而富饶的“塞上江南”。

自十八世纪中叶彻底击败准葛尔部并平定大小和卓之乱以后,清政府就一直将伊犁河谷作为新疆最重要的屯垦区。1762年,清廷设立伊犁将军,次年,伊犁河畔的第一座城市落成,乾隆皇帝亲命为惠远城,作为伊犁将军的驻地。此后数年,又陆续修筑了宁远、惠宁诸城,构建起统御全疆的政治体系。

为加强防御力量,清廷先后从热河、张家口、黑龙江等地抽调满、索伦、蒙、汉官兵驻防伊犁,但伊犁将军明瑞仍深感驻防官兵不敷调用,于乾隆二十八年十月十二日给乾隆皇帝上折,要求选调盛京锡伯官兵驻屯塔尔巴哈台:“奴才等闻得,盛京驻兵共有一万六、七千名,其中有锡伯兵四、五千名,伊等未甚弃旧习,狩猎为生,技艺尚可。近几年出兵时,未曾遣派伊等。奴才等以为,于此项锡伯兵内拣起优良者一同派来,亦可与黑龙江兵匹敌。”乾隆皇帝于次年恩准明瑞奏折:“由盛京锡伯兵内拣其精明能牧者一千名,酌派官员,携眷遣往”。

皇命难违,故土难离,锡伯族西迁实在是一曲悲壮的挽歌。从盛京将军所属沈阳、开原、义州等15城镇抽调的精壮锡伯官兵1020名,连同眷属3275人,与故乡亲人洒泪道别,“诸军齐会西门外,亲戚送别,男女啼哭,惨不忍闻,俄而三次炮响,哭声顿止,一齐发去。”这时候,锡伯族官兵身上伟大的鲜卑血统迸发出不可思议的能量:根据皇帝的命令,锡伯官兵选择了一条快捷的北线,从东北经由荒凉的外蒙高原直插新疆,用一年零三个月时间走完了原定三年的路程,其中还包括途中遇到洪水所耽搁的时间;抵达新疆后,伊犁将军拿着花名册点名,报到声中竟然夹杂着妇女儿童清脆的声音。原来她们的丈夫和父亲牺牲在西迁途中,妻子和儿子是为丈夫和父亲来接受检阅的;更奇怪的是,沈阳开拔时的四千余名,等到了新疆变成了五千多人,人员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还多了不少“编外人员”。原来队伍出发时,有四百多人不愿亲人分离,而跟随迁徙队伍一路西行。期间还有三百五十名婴儿出生在车马之上,成为西迁队伍中最小的战士。

清政府又累迁获罪官员流放伊犁,其中最著名的便是林则徐。这些官员虽然是戴罪之身,却大多是饱读诗书之士,给伊犁带来了中原的技术和文化,带动偏远之地文化的发展。丰沛的河水和长期的屯垦,使伊犁河谷成为新疆难得的膏腴之地,就连西迁于此的锡伯官兵也违背了六十年一轮换的皇命,而在新修的察布查尔大渠边扎下根来,不再回迁到当初依依难舍的东北老家。(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察布查尔县有博物馆,介绍了锡伯官兵西迁实边的历史。中午用餐,主人是锡伯族,祖上就是从东北迁过来锡伯官兵,席间的谈话从西迁开始。这样一来,遥远的历史便不再生硬,仿佛是发生在身边的传奇故事。从历史到当地美食,主人用心介绍,言谈之间,对伊犁的物阜民丰充满了自豪,大约从其内心里,早已将自己融化于这块土地。

时光上溯两千年,伊犁还是乌孙的国土,当和亲的大汉公主历经万千辛苦、穿越茫茫瀚海,到达伊犁这块域外之地时,面对着皑皑的峰和萋萋的芳草,却始终难有这样的情怀。

万里之外,扬州,自古便是繁华不可胜述之地。长江边上,桥灯火连星汉,水郭帆樯近斗牛,风光与塞北大不相同。杜牧有诗夸扬州:“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天碧台阁丽,风闵歌管清”。由于一个人的出现,扬州与伊犁这两个远隔万水千山的地方,竟鬼使神差般地联系在了一起。

西汉时期,扬州为江都王刘建封国。刘建为人荒淫无度、胡作非为,最后落得身死国除的结局。刘建的女儿刘细君因年龄尚小,则被收入汉宫。本来,这个废王之女必将默默无闻地度过一生,然而政治风云的诡谲变化,却将她推倒了历史的前台。

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汉武帝为取得对匈战争的胜利,派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联络乌孙夹击匈奴。乌孙原住在甘肃敦煌一带,击败大月氏后迁居到伊犁河流域,已历半个世纪。乌孙对匈奴臣服既久,又对汉朝情况不了解,出于谨慎,乌孙昆弥猎骄靡决定以护送张骞并赠良马为名,派遣使者赴长安窥探。等见识了汉朝的富庶与强大之后,猎骄靡决定与汉结盟,于公元前110年以良马千匹为聘,遣使求婚于汉。汉武帝出于政治需要与乌孙联姻,当然舍不得自己的亲生骨肉远嫁,便于公元前108年封刘细君为公主,出嫁乌孙。

离开长安的车马一眼望不到头,扬起的灰尘遮蔽了天空。汉武帝对细君公主出嫁极为重视,“赐乘舆服御物,为备官属宦官侍御数百人,赠送甚盛”,还特命乐工将筝筑改制成能在马背上弹奏的琵琶,以便公主在路上弹奏,“以慰思乡国之念”。

伊宁市中有一座纪念馆,这是江苏省为纪念刘细君公主和随后嫁入乌孙的楚王刘戊孙女刘解忧公主而建。穿过小公园,可以看见纪念馆大门上写着的“汉家公主纪念馆”几个大字。纪念馆主体是一栋二层的小楼,红柱重檐,仿照汉代风格。馆中陈列乌孙概况、乌孙与汉匈关系,以及刘细君、刘解忧两位公主在乌孙生活的情况。

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和亲当属昭君出塞和文成公主入藏,史书关注的仅仅是和亲的政治影响,对和亲公主私人生活则着墨不多。其实王昭君和文成公主都不是正牌的公主,和亲又带有强烈的政治色彩,再加上汉胡不同俗,虽然出嫁时风光显赫,婚后生活却大多凄苦难言,少有天伦之乐。

细君公主自然无法跳出这样的宿命。当年公主正是桃李年华,而前来迎亲的夫婿猎骄靡却已是七旬老翁,夫妻之间难有琴瑟和谐。细君公主不习惯游牧生活,便与从人一起特克斯河上游修建宫室,这便是乌孙著名古都赤谷城的雏形。赤谷城建立后,细君把这里作为自己进行政治活动的中心,经常置办酒宴饮食宴请乌孙昆弥左右贵人,赠送钱币和布帛,借以宣扬汉朝的威仪。但是,乌孙当时奉行汉匈并重的政策,猎骄靡除了迎娶细君公主为右夫人外,还另娶了一位匈奴女子为左夫人,形成了复杂的政治关系。细君与猎骄靡一年只有一次见面,语言不通,习惯相异,无论在生活上还是政治上均不如意。万般无奈之中,公主的哀怨之情流于琴弦,唱出名留汉史的千古绝唱——《黄鹄歌》: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伴着公主的歌声,流水呜咽,冷月垂眉,这悲伤的思乡曲随着汉使的快马飞到长安,连汉武帝也为之落泪。汉书记载:天子闻而怜之,间岁遣使者持帷帐绵绣给遗焉。

不久,猎骄靡去世,临终之前将昆弥之位传于孙子军须靡,并劝细君按照乌孙的习俗嫁给军须靡。《汉书•匈奴传》里有这样的文字:“匈奴父子同穹庐卧。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尽妻其妻。”据说,直到二十世纪初,哈萨克族部落里仍残留有这样的习俗。游牧民族的这一风俗对于汉族来讲,无疑可以插上乱伦的标签,简直就是禽兽行为,细君公主自然是万难从命的,于是便上奏皇帝,要求归宁长安。但汉武帝的一道旨意绝了细君的希望,要求她“从其国俗,欲与乌孙共灭胡”。

不仅细君公主,和亲的公主们大都难逃这样的命运。继细君之后前来和亲的解忧公主,一嫁军须靡,二嫁军须靡的堂弟翁归靡,三嫁军须靡的儿子泥靡。与南匈奴和亲的王昭君与呼韩邪单于共同生活不过两年,在呼韩邪单于去世后同样被以“令从胡俗”的旨意而委身呼韩邪长子复株累单于。

对于游牧民族的这一习俗,倒也不能匆忙打下“野蛮未开化”的烙印。很多人对伊斯兰教法允许一名男子娶四名妻子的规定津津乐道,其实,这个传统的形成是有历史缘由的。公元625年,麦加贵族与穆罕默德之间爆发吾侯德之战,此战许多穆斯林战死,遗留下不少寡妇和孤儿,为此,穆斯林社团要求活下来的穆斯林战士能娶这些寡妇,并且要求四位妻子的待遇必须完全平等。因此,这一规定看似是男子的特权,其实带有抚恤的性质,使孤儿寡母能有所养。游牧民族在物质条件十分困乏的情况下,由当家男子迎娶所有没有血缘关系的寡母,在本质上与伊斯兰教法相通,都含有社会赡养的用意和无奈。

其实,细君和军须靡倒是年纪相仿,算得上琴瑟和谐。过不多久,女儿少夫出生,细君公主在乌孙度过了一段最美好的时光。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少夫不久就夭折了。细君公主万念俱灰,在远嫁乌孙的第五个年头,带着满腔的幽愤郁郁而终,终究未能回到思念已久的故土。

江都柳叶黄又绿,不见公主刘细君。

为什么同样发生的伊犁这块土地上的故事,锡伯官兵是可以六十年一轮换却最终不再返乡,而刘细君留下的却是哀婉伤感的《黄鹄歌》呢?在我看来,除了一些客观条件外,锡伯官兵与和亲公主的心景是全然不同的。

从离开沈阳的那一刻起,锡伯官兵大约就已经抱着一去不返的决心了,虽然皇命允许他们六十年后返回归乡,但按照锡伯精壮官兵当年大约二十岁左右来计算,六十年后已经是耄耋之年,能不能归故乡实在是说不定的事情。所以,在军队开拔时,会有四百多人跟随前往,毅然决然地走上这万里长征,图的无非是亲人团聚罢了。抵达伊犁后,经过艰辛的修渠开荒,当肥沃的土地回报以丰收的喜悦后,锡伯官兵的心就和伊犁这一方沃土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和亲则带有强烈的政治目的,汉公主远嫁和亲,于汉朝来讲,不过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对付主要矛盾罢了,和亲公主本身就是政治工具,虽然皇帝也有“闻而怜之”的情感,但终究还是要服从政治需要令其“从胡俗”。况且公主本身还要承担收集情报、结交权贵、宣扬汉威、培育幼主等诸多职责,简直不是去结婚,而是去工作的。对于匈奴、乌孙、吐蕃等族而言,和亲自然也是把政治结盟的考量放在首位,对前来和亲的公主大多是既尊又防,生怕是汉朝埋进来的地雷。猎骄靡封细君公主为右夫人后,又娶匈奴女子为左夫人,地位略尊于细君。松赞干布在迎娶文成公主的同时,又娶了尼泊尔赤尊公主,从文成公主主动让出大昭寺给赤尊公主的举动看,赤尊公主的地位也要略尊于文成公主。

说起来,君主们虽然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其实感情生活也未必幸福。皇帝们的头几个妻妾,大多是基于政治需要而由别人硬塞过来的,要么是为了羁縻番邦,要么是和朝中权贵大臣结盟,总之很难有真情。等大权在握自己着手选妃时,又可能存在较大的年龄跨度,老夫少妾自然再难有情愫暗生的感觉了。皇太极的五位夫人都出自蒙古科尔沁部和察哈尔部,无疑是与蒙古结盟的需要。翻看晚清皇室的老照片,光绪帝几位后妃的容貌,不要说冰清玉洁楚楚动人,甚至远不及普通女子,这无疑又是太后太妃们平衡朝中势力的政治算计。帝王尚且如此,和亲公主们就更加不能如意了。

公主远嫁,且不说郎情妾意,许多就连未来夫婿的面都没见过。更有甚者,还要经历各种匪夷所思的变故:楚平王为太子聘秦国伯赢为妻,因听费无忌说此女貌美如花,便自己纳为妃;元朝阔阔真公主远嫁伊尔汗阿鲁浑,由马可波罗护送,从泉州走海路经爪洼,跨过印度洋抵达伊儿汗国港口忽里模子,历时两年零两个月,而阿鲁浑已于一年前去世,阔阔真遂嫁给阿鲁浑之子合赞。

在史书颂扬和亲功德的背后,其实没有多少人会去真正关心公主们的个人情感。和亲之旅如同汪洋中的一叶扁舟,公主们没有把控的能力,只能随波逐流,这其中,夹杂着多少的无奈。沉重的家国责任,屡遭变故的婚姻,何况君王又要时时透过政治镜片来打量他的妻妾,所有这一切让和亲公主们无法心归与此,将脚下的土地当作真正的家。这样来看,公主们的悲剧不在边地的荒凉,而在于和亲本身无法构筑起情与亲情,虽然已经嫁作他人妇,却始终难以在心中建起一个家。于是,公主们不是陷于无尽的惆怅,便是在对故国的绵绵思念中消蚀青,过早地香消玉殒了。

小时候,总觉得流浪的嬉皮士很奇怪: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家不回,偏要背着吉他四处流浪呢?长大后才理解,其实家不在于房子,不在于财产,而在于所爱的人。和爱人一起去流浪,流浪的路上便有家,如同三毛之于荷西。原来,家是用来安放情和爱的,有情有爱,心才能有地方安放。情若在,心便有所归,家也就无处不在。情若不在,心便无处可安,家也就不在了。

伊犁的故事如此,我们亦如此。

离开伊犁的时候,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黄鹄歌》。转身望去,塞北草原上,长风烈烈,芳草萋萋,渐渐显露出一点初秋的气息。白云从雪山周围凝集起来,又向着草原的深处飘去,在大地上投下巨大的影子,牧人们在蒙古包前准备着晚饭,任凭牛羊在山坡上四处游荡,自由地追逐着云朵的影子。在群山包围下的河谷,气候温暖湿润,连绵的农田一眼望不到头,只有点缀其间的农人们正驾驶着农机忙碌着。市中心的大清真寺前,维吾尔族老汉驾着妆点得十分漂亮的马车带着游人参观维吾尔族聚居区,转过一两个街区,正是放学的时候,街角不时跑出打闹着的孩子们,汉语和维吾尔语交织着,笑声与马蹄声响成一片。这一片和美富庶的土地,已是蒙、汉、维、回、锡伯等族共同的家园,随着时光的流逝,曾经的历史风云早已变成了口口相传的故事。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当他们的心安于这一切时,故事也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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