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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陆的蝉声

2012-02-25 23:05 作者:海边贝壳  | 6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这是一首连幼儿园的孩子都会背诵的诗歌,它出自唐代诗人骆宾王之手。相传,这是骆宾王七岁时于池塘边玩耍,见群鹅戏水,嘎嘎而鸣,一时兴起,随口而成。不料,却一“诗”轰响,传之四方,他小小年纪就博得“神童诗人”的雅号;这小小诗歌,不仅朗朗上口,形象逼真,而且富有动感,色彩鲜亮,在百姓,尤其是在牙牙学语的儿童唇齿间芳香了千年岁月

骆宾王是唐代初年的义乌人,家世不可考,历史上留存下来的《旧唐书·文艺传》《新唐书·文艺传》均语焉不详,给后人留下了许多想象的空间。他为人性格桀骜不驯,颇有个性风骨,打抱不平,“落魄无行,好与博徒游”。闻一多说他:“天生一副侠骨,专喜欢管闲事、打抱不平、杀人报仇、革命、帮痴心女子打负心汉。”事实也如此。673年,他到了四川,拜访老朋友卢照邻,却遇到了卢的情妇郭氏,原来,卢照邻在四川是一位身兼朝廷小吏又富有才情的公务员,如同今天那些在官场上混事掌握了职权的官员一样,公务之暇也结识了一位情人,包养了二奶,玩起了人生的潜规则。大约是这位二奶纠缠多了,卢被迫答应休了正妻,口口声声要把郭氏转为正房,可是正当郭氏有了身孕,卢却溜回洛阳,而且一去不归。两年后,郭氏失去了生活供养,孩子病死,精神受了刺激,悲苦不堪。这,激起了骆宾王冰火不容的性格,肝胆旺盛的脾气,他操起如椽诗笔,一挥而成《艳情代郭氏赠卢照邻》,对老朋友大加声讨与鞭挞。诗曰:“柳叶园花处处新,洛阳桃李严芳。悲鸣五里无人问,肠断三声谁为续,思君欲上望夫台,端居懒听将雏曲。”其言辞之辛辣,其责问之苛刻,其态度之严肃,远超乎朋友之情。可见他性格之暴烈的程度在年轻人中也是很少有的,倘若生活中你也遇到了这样性格的人,最好还是敬而远之,躲为上策。

他的这种性格决定了官场上谁也不喜欢他,因而他一直是仕途坎坷,一生也没有做过什么有实权的官职,最大的职务就是担任“幕府掌书记”,替别人做点文字工作,那时他已经是36岁的年龄了。与前辈的那些有个性必有张狂之处的落魄文人一样,他把对生活的感慨,人生失意的唏嘘以及来自生活底层的辛酸和抗争全都倾诉在他钟爱的诗歌里。在初唐“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的宫体诗占据文坛高唱靡靡之音的时候,在台阁派诗人描红点翠堆香砌玉的享乐思想主宰下,他的富有才情更见骨力的诗歌恰如黑暗的天幕中闪亮的星星,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这更凸显了他的诗歌富有的独具魅力的风格。那种富有激情的呐喊震得这座用齐梁柔靡的风骨搭建的陈旧的诗歌老屋嘎嘎作响,也给沉闷的诗坛灌注进一股新鲜的生气;他独自努力地开拓着唐人长篇歌行体的道路。他的最突出的贡献是给后来的陈子昂吹响了整整一个朝代的诗歌改革的前奏曲。他的这种豪迈的进取,锐意的斗志也是和他的个性息息相关的,也由于他的成就,当时的人就把与他一样富有锐气与朝气的卢照龄、王勃、杨炯合称为“初唐四杰”。可是他不满意这样的排序,曾经发出过让人很难堪的言论,而其余三位才子也愤愤不平,似乎谁也不让谁。文坛上的争名争位的热闹其实古已有之。

《旧唐书•杨炯传》说:“杨炯与王勃、卢照邻、骆宾王以文诗齐名,海内称为王杨卢骆,亦号为‘四杰’。”杨炯当时就说:“吾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卢照邻说自己:“喜居王后,耻在骆前。”时人张说认为:“杨盈川(炯)文思如悬河注水,酌之不竭,既优于卢,亦不减王。‘耻居王后’,信然;‘愧在卢前’,谦也”。按照杨炯及张说的意思,四杰的排行显然该是“杨王卢骆”更妥当一些了。除了“王杨卢骆”、“杨王卢骆”说之外,还有王世贞、冯班、丁仪等的“卢骆王杨”说,以及胡应麟的“王骆杨卢”说,总之,各家之说固有各家的原因,总会找到这种说法的依据,直到后来的杜甫写了《戏为六绝句》才一锤定音,算是给这场争论做了历史性的定调。杜甫说:“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杜甫是按照“四杰”在诗歌发展史上的贡献而不是按照年龄的先后来说的,从此,“王杨卢骆”的称呼就一直沿袭下来。

“初唐四杰”以不朽的成就在唐诗的河岸边竖起了一座丰碑,让后人高高地敬仰。他们的诗或表现从军报国的壮志,或揭发贵族生活的淫靡,或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悲愤,总之,一反前朝诗歌的柔糜之风,浮华荒谬之俗,显得风清神秀,朝气四溢。他们是历史上第一次把高雅的诗歌从宫廷带到了市井,从台阁移到了江山和塞漠,扩大了题材,严肃了思想,丰富了情感,律诗的模式也经他们之手而有了初步的定型,因而,严格地说,唐代声律风骨兼备的诗歌真正的起点是从“四杰”开始的。“卢、骆擅长七言歌行,王、杨专攻五律”。当王勃在滕王阁上声情并茂激情洋溢地朗诵他的名作《滕王阁序》的时候,骆宾王早就在十多年前捧出了他的长篇巨制《帝京篇》,而卢照邻也贡献了同样手法同样篇制的《长安古意》,这些鸿篇巨制足以证实着年轻作者的不同凡响的才情与朝气,预示着初唐时期诗歌的沉闷萧瑟的天即将过去,一个崭新的充满活力的春天正姗姗而来。这两篇诗歌都是以长安社会生活为背景,以纵横奔放富丽铺张的诗笔,描绘出一个朝代的首都繁华壮丽的风景画和上层社会奢侈堕落的生活图景。两篇歌行,论气势,骆高于卢;论韵致,卢胜于骆;论语言,骆典雅而卢流畅。而骆的歌行似乎更有气魄,更有撩人心怀的力量,笔力雄健,气势不凡,境界开阔,文采俊逸,后来的刘希夷《代白头吟》张若虚《春江花月》李颀《古从军行》高适《燕歌行》白居易《长恨歌》元稹《连昌宫词》韦庄《秦妇吟》等都是沿袭了这条路子发展下来的。可见,骆宾王对于唐代歌行体的开拓是有发轫之功的。在唐诗尚未形成繁茂的森林之前,骆宾王开拓的诗歌不啻是一株茁壮的幼苗,正昂首翘颈地期待着初唐阳光的照耀和露的滋润;当唐诗尚未形成以李白和杜甫为代表的双峰并峙的时候,骆宾王实在是攀援这座山峰的第一座台阶。

除了开拓长篇歌行体的诗歌之外,骆宾王在五言律诗的舞台上更是长袖轻舞,逢源左右,似乎获得了另一种生命的活力。678年,骆上书言政事,触犯了武则天,被诬下狱。这本是一件令人烦恼焦虑的事情,可是,诗人就是诗人,即使身陷囹圄也不忘记对诗歌女神的朝拜。监狱外,几株古槐,阴森茂密,上有鸣蝉,凄凉长嘶,“每至夕照,秋蝉疏引,发声幽息。”寂寞中唯有这秋虫的鸣叫让诗人感受到秋天的萧瑟肃穆,他灵感顿生,略一思索,便于简陋的牢房里,挥笔一首《在狱咏蝉》,诗曰:“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这里,有必要做一些诠释,因为诗歌是讲究含蓄的:诗歌首联先连用《周书·天文志》里的西陆(即秋天)和《左传·成公九年》的南冠(被囚禁的楚国贤士钟仪)两个典故,开门见山地交代了地点、人物及场景;颔联纯然描绘囚禁于监狱中的诗人哀伤的心绪。“玄鬓”指头白漆黑的鸣蝉,“白头”是指鬓发早衰的诗人自己,言外之意,表明自己遭受诬陷的冤屈;颈联从蝉的形象、姿态出发,含蓄地转入议论,以蝉喻己,“露重”,“风多”都是比喻政治的严酷,“飞难进”比喻理想不得实现,“响易沉”比喻自己的声音传达不到天庭;尾联直接感叹无由辩论的痛苦,“无人信高洁”五字,森然挺立,使得诗歌具有屈原离骚的韵味,堪称唐诗早期的托物言志的典范,也不愧是初唐律诗中风骨凝练的名作。《在狱咏蝉》是一首让失意文人颇有同感,使落魄之士顿生凄凉的绝唱,那凄清的蝉鸣,越过千年的时间,直击历代那些有志难酬者的心扉。(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如果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进行下去,骆宾王的一生也许就在平平淡淡中打发了时间,在郁郁不得志的岁月流逝里消磨了意志,最终老死于户牖之下。然而,他这样性格的人又怎么能让生命如流水一般逝去!他在等待机会。

终于,机会来了。

公元684年,骆宾王44岁。他漂泊到了扬州,遇到了自眉州刺史贬为柳州司马的徐敬业,从此,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徐敬业是唐朝开国元帅徐勣的孙子,少年时跟随祖父南征北战,颇有勇名。683年,武则天掌权弄政。唐朝旧臣与武后集团之间的斗争演变为战场上的厮杀,在这样的背景下,徐来到了扬州,联络王朝旧臣,发动了声讨武则天的暴动,旬间就聚集了十余万人。徐敬业命骆宾王写了一篇著名的檄文《代徐敬业传檄天下文》,这就是著名的《讨武曌檄》,一时间,檄文传至各州县,声势浩大,四方震动。然而,这场军事暴动却没有出现预期的“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的局面,也没有出现预期的风起云涌的反抗朝廷的形势;徐的反抗军虽赢得了天下道义,却没有赢得最后的胜利。仅仅两个月后,叛逆的义军在武则天的三十万大军面前变得不堪一击而土崩瓦解,真是其兴也暴,其亡也速。那么,考察骆宾王之所以参与这场动乱,也是有原因的,这源于他长期以来的忧郁失志,特别是深受迫害与压抑,对武后政权的不满,因此,他的反抗行为本质上与维护李唐王室的思想有关,但更主要的是一种个人感情的喷发。这个市井的博徒,从军的荡子,囚系的南冠,偏偏生就了一副不甘寂寞的性格,偏偏又处于暴风雨的中心扬州,而徐敬业的起兵,偏偏为他提供了一个倾吐心中长久压抑着的愤懑的机会,倘若他不参加这次暴动,反而是让人不可理喻的。

在这次冒险的军事行动中,作为文人的骆宾王之所以出名,正是靠了那篇讨伐武则天的檄文,使他的名字一下子播扬天下,连武则天自己看了这样的文章也禁不住一边颔首赞许,一边埋怨宰相:朝廷怎么遗漏了这样的人才!在这样的一个大动荡的历史时期,檄文毫不留情地在痛斥武后的秽乱宫闱,残害忠良,杀姊屠兄,杀君鸩母之后,发出扣人心弦的“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在”的诘问,最后以“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作结,真是字字掷地有声,句句气势磅礴,骈文的句式整饬而富有魅力,情感激扬飞越,其号召力是无法估量的,其影响力也是极其深远的。即使数百年后,骆宾王的文章还被吴三桂用来讨伐李闯王所用,吴三桂在《讨李自成檄》里愤慨地写道:“请观今日之域中,仍是朱家之天下”,与骆的语气同出一辙,甚至所用的句式都一样,遗憾的是,无论是骆宾王,还是吴三桂,于历史都是无言的结局,如昙花一现,似流星划过,消逝在波澜壮阔的岁月之河中。

兵败后的骆宾王到了何处?以何种方式度过余生?历史众说纷纭,或曰被杀,或曰投水自杀,或曰逃亡不知下落。然而,这个传奇式的人物,仍然给我们留下了传奇的故事,这个故事记载于许多的版本里,出现在很多的书籍中,大意是:诗人宋之问被贬越州,途中夜游杭州的灵隐寺,想作诗歌,刚吟诵出两句“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就再也想不出下面的句子了,这时,一个老僧擎着长明灯,坐于大禅床上,问道:“小伙子,夜这么深了还不睡觉,是什么原因?”当明白了原委后,这个老僧略作思考,便说:“你何不这样写:‘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宋听了十分惊愕,觉得这两句诗确实遒劲典丽,不同凡响,按照这样的思路,宋之问轻易地完成了全诗的创作:“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霜薄花更发,冰轻叶未凋。夙龄尚遐异,搜对涤烦嚣。待入天台路,看余度石桥。”第二天黎明,之问询问老僧,寺庙里的和尚告诉他:老僧就是骆宾王,已经驾舟出海,云游他方。

当代散文家余秋雨在《狼山脚下》一文里也同样引用了这个故事,不过,余先生是这样评价骆宾王的:这位从乱军中逃命出来的文学天才躲进了禅堂,在佛号经卷间打发着漫长的岁月,直至须发俱白。但是,艺术的天分并未因此而圆寂,勃郁的诗情一有机会就会随口喷出。政事、兵刀、讨伐、败灭阻遏了他的创造,只落得这位名播九州的巨子隐名埋姓、东奔西藏。中国文学史在战乱中断了一截,在禅堂中毁了几章。留下了数不清的宋之问,在写写弄弄,吟吟唱唱。

今天的狼山脚下,矮矮地竖着骆宾王的墓。也许是当年这位老人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再也走不动了,他要作一次生命的大休息;也许是前有浩淼的江水,后有追杀的骑兵,无奈之下,只好把自己生命的小舟搁浅在靠近长江边上这个小小的狼山下,算是对自己做了一个简略的交代。

总之,在一个动荡的时代里,作为“四杰”之一的骆宾王最终的归宿永远成为一个历史的谜团,唯有那西陆的蝉声,穿越了千年的时空,依旧萦绕在读书人的心头。

2011年11月写于板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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