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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长叹

2012-02-25 23:04 作者:海边贝壳  | 6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如果仅仅是为了追求功名,荣耀门户,陈子昂实在不应该选择军旅生涯,毕竟,刀枪剑戟,血腥风从来就是一个战斗者不可缺少的土壤。一个身躯内充满了文人气质的青年,他完全可以在军旅之外选择另一条道路。然而,当时代的浪潮裹挟而下的时候,个人的命运就像一根芦草在波澜里沉浮,在浪潮里逐波,汹涌的潮水淹埋了一个人所有的才情与壮志。何况,他没有世袭的荫庇,没有充裕的财力,一个出身于落魄家庭的军人,在开土拓疆的时代,不走向战场,他又该走向何处?

公元696年,历史会记住这个寒冷的天。一抹残阳,吐着阴冷的灰光,笼罩着古老的蓟北楼;蓟北楼悠长的影子,如大地的伤口,伤口里流淌着将士鲜红的血。楼上,肃穆的陈子昂,面色庄重,眉头紧锁,忧郁的目光勾住了古道旁一株断折的枯枝。枯枝上寒鸦点点,一声又一声凄凉的哀鸣编织成黄昏下独有的愁思。瑟瑟寒风撩起了他的衣角,如血的残照里响起了一个诗人沉重的叹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苦涩的愁怨被夕阳拉扯得悠长悠长,孤独的诗人又想起了这次远征。

朝廷任命同州刺史建安郡王武悠宜统帅三军,从都城长安出发,浩浩荡荡地征讨契丹,而陈子昂担任幕府的幕僚。这是他第二次投笔从戎了。正值盛年,血气方刚又豪情四溢的诗人将要在血洒疆场的壮举中完成建功立业的夙愿。大军三月挺进渔阳,总管王世杰与寇敌孙万荣在东夹谷展开了一场鏖战,那是一场何等惊心动魄的战斗啊!双方将士的厮杀呐喊让风云变色,使草木含悲;刀枪剑戟,舞乱了士兵的眼睛,飞溅的鲜血使长天失色。阵地上,断肢残躯,尸横遍野,呻吟不绝,战斗自辰时战至午时,……也是在这样的残照里,唐朝的士兵相互搀扶着败走而来,带着战伤和绝望,撕碎的战袍浸满了鲜血;浸满鲜血的战袍飘曳着,像北国天空里飘曳的一朵朵凄惨的花朵。(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热血男儿陈子昂何能忍受这样的奇辱!他的39岁的生命里依然勃动着青春的血性,更何况自己身处一个扩张的时代,唐代日新月异的江山给了他搏击人生的豪情,蒸蒸日上的国力给了他奋斗立业的雄心。他亲眼看到了许多出身平民的士卒就是从战场上毅然决然地趟过鲜血的河流踏入了上层社会,卓越的功勋让世代贫寒的门户增添了耀眼的光彩。这,怎能不让出身寒门的陈子昂心有羡羡呢?对于文人们来说,“立功”永远比“立言”更为重要,也更具有吸引力,而“立功”的方式多种多样,倘若“文能安邦,武能定国”,这自然是人的一生中最为豪迈的风景,也如此,“安邦定国”从来就是文人们首选的理想,后来的杜甫就说过“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可是,杜甫身处江河日下的时代,风雨飘摇的唐王朝不可能为他提供施展理想的舞台,杜甫的“安邦”也只好湮灭在波翻浪涌的历史长河中。但是,“安邦”也并非人人有份,即使是在歌舞升平的年代,也有权臣的排挤,小人的倾轧,那些自诩身拥天下之才的文人们常常只能做无足轻重的旁观者,于是,一种知音不遇的对英雄的向往就使得他们的目光投向了遥远的边疆,投向了那些驰骋沙场的勇士的身上,当年的班超不就是在一声长叹中投笔从戎,立功西域,拜相封侯,不折不扣地圆了一个书生梦吗?此外,在国家离乱之时,曹植唱出了“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豪壮之音,杨炯发出了“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慷慨誓言,而陈子昂觉得自己再不建功立业,生命的土地就会一片荒芜。倔强的秉性使他不顾自己体弱多疾,奋笔上书主将,严立法纪,并请求拨万人兵,愿为前驱,给大军踏出一条带血的道路。

然而,“文人谈武事,大都纸上谈兵”。他没有想到的是,主将是一脸的鄙薄:一介书生岂能破敌上阵!将官非但没有采纳他的意见,反而把他贬为军曹。诗人那颗企图建立功业的心,一下子冷了,胸膛里充满了孤寂忧愤。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并不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历史上确实有许多有抱负有才华的人,尝尝得不到别人的认同和赏识,有的人如明珠暗投于尘封的角落,似良骥局促于偏远的一隅,有的人甚至屡遭厄运,抱憾终身。《与韦五虚己书》是他此时心情绝望的写照:“仆尝窃不自量,谓以为得失在人,欲揭闻见,抗衡当代之士,不知事有大谬于此望者!”寂寞的诗人已经无路可走,世间还有什么痛苦比得上身处绝望之地让人更悲伤的呢。韬略满腹,何处有施展的舞台?才华横溢,哪里有立功的机会?于是,他只好无奈地背着长剑,孤独地登上蓟北楼,面对空旷的原野和血色的残阳,遥望远方,祭奠战死的伙伴。他还想起了自己脚下的这块土地上,古代的乐生、燕昭王在黄金台上卑身厚币招揽贤才的事迹,可是自己?浮想联翩之时,伤感之情顿生,禁不住泫然流涕而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一曲哀歌,唱出了有志之士的慷慨激昂,负剑长叹的郁闷与苦痛,也唱出了岁月易逝而功业难就的深沉悲怆之情。美人叹息红颜易老,权贵担忧权势失落,商人愁苦利润亏损,而有志之士悲哀的是年华流逝,志向难伸,此时,谁能理解陈子昂的愁闷与哀痛?战火燎干了眼角的泪水,寒风扫荡着硝烟的战场,绝望撕裂了心中的希望,而歌声却穿越了千年的时空,从古战场死寂的氛围中一路而来,越过深山大河,穿过村庄古镇,撞击着一代又一代士子们紧闭的心扉。

也因为陈子昂的这一声绝唱,唐朝的诗歌才有了一个清新峭拔的开端,这个古老的民族灿烂的文化也因为他的努力而留下了一道浓墨重彩的风景。那条从《诗经》起源的河流,流经南北朝的时代就变得孱弱、涓细而气息奄奄;骈文的句子虽然形式优美,但是承载不了厚重的内容,像一朵苍白的花朵缺少艳艳的精神,文学正患了“痨病”变得越来越贫血,而陈子昂用医生一样冷俊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它的流向。面对齐梁诗歌中氤氲着的轻滑浮糜的风气,他以过人的胆识独自撑起唐代诗歌革新的大旗。他用自己峭拔的笔锋撕开了唐代诗歌改革的序幕,虽然应者寥寥,毕竟有了呐喊。即使今天,我也能听到那面旗帜在历史的劲风中猎猎作响。《修竹篇序》像一篇宣言,宣示着唐代诗歌革新的开始,“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这在他生活的年代里,在“四六文”占据主体的文坛上,他的这一改革的举措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与魄力,虽然,他只是在“初唐四杰”的抗争之后又一次悲壮地吼叫!一首《登幽州台歌》积聚着从《诗经》和《楚辞》以来无数敏感的骚人和墨客所深深感悟着的人生、政治和历史的沉重感,而陈子昂的思考显得更深沉,更执着,更富有浓厚的孤独性。他不具有苏东坡的那种天人合一,打通人与宇宙界限的意念,以及在清风明月中感慨无所不适的快感,因而后人读了这首诗歌感受到的只能是一种沉重哀恸的悲凉。

历史没有让他成为威震敌胆、叱咤风云的将军,却让他在诗歌的阵地上成为一个举足轻重、持戈而立的斗士。他没有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却在诗歌里开辟了另一个战场,而且功勋卓著,达到了后人无法达到的标杆。将军谱里没有陈子昂的名字,但是他却成功地用诗歌延伸了自己的生命,用平凡的文字符号把自己带入了未来的世纪。要论中国的诗歌,谁也无法绕过一个叫做陈子昂的人。李白称他为“麟凤”,杜甫赞他为“雄才”,同朝代的大作家韩愈惊呼:“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韬”,一直到清代的沈德潜还是止不住流露出赞赏与钦佩:“子昂追建安之风骨,变齐梁之绮糜,寄兴无端,别有天地。”可见,陈子昂对诗歌发展贡献之大,对历史的影响之深远。

蓟北楼上的一声叹息,成为穿越千年的绝唱,一代又一代读书人的心房里都在回响着他的声音,那从北国荒野中传来的悲怆抑塞的歌泣:“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2001年7月写于板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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