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琴（散文）郑德忱
梦 琴
在市文联举办的新年联欢会上，一阵轻歌曼舞之后，作家谷风突然嚷道：“下面请欣赏钢琴伴唱《红灯记》，由京剧表演艺术家玉璐女士演唱，钢琴伴奏，农民钢琴演奏家郑老三。”这突如其来的邀请的确让我有点意外，但我还是定了定神，站起身楞装大瓣蒜在口哨和叫喊声中趔趄着走向那乳白色的三角钢琴，然后躬身向玉璐女士打了一个“请”的手势，坐到了琴凳上。
舒缓而富于沉思的前奏把玉璐女士带进了剧中的角色：“听罢奶奶说红灯——”此时，我弹琴的十指才进入了忘我状态，似乎每一个音符都是从指尖自动流泻出来，我时而微闭双目，时而晃动身体，时而脚踏拍节，俨然一副演奏家的神态。这时的玉璐，真有长瑜之风韵，字正音纯，有板有眼，博得满座宾客一片叫好声。高潮处终于到来了，当铁梅唱到“应该挑上这八百斤”时，我几乎使出了全身力气，耸肩顿首，十指并用，重扣键盘，把整段唱腔推向极至。唱腔停止后，又一段舒缓的音符把人们带入了深思。琴声停了，大家方从沉醉中醒来，接下来是一阵爆豆般的掌声。彩灯闪烁，如梦如幻。我从梦幻中醒来，掐掐大腿，才又找回了真实的自己。我是谁？我是殷承宗？我是克莱德曼？我谁也不是，我是农民，我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的儿子。我是不懂指法不会演奏技巧的野路子钢琴手。
现在，农民家庭拥有一架钢琴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南方某市不是搞了一个百户农民子女钢琴音乐广场晚会吗？而我这穷酸农民家庭出身的人，小时候甭说弹钢琴，看到钢琴，连听到钢琴都是普及革命样板戏、钢琴伴唱《红灯记》之后的事。我家住在海边，每年夏秋时节，部队都要到海边来打靶，战士们就住在老乡家。在军民联欢会上，戴着红领巾的我第一次听到文书小金吹口琴，他吹的是《真是乐死人》，在我听来，这口琴声便是世上最美妙的音乐了。后来和小金混熟了，我问金叔叔能不能把口琴借我吹一下。金叔叔说口琴不能两个人吹，那样不卫生。金叔叔离开村子前，问我买不买这口琴，他可以一块钱就卖给我，因为他家里实在太穷。就为了这一块钱，父母没有答应我，我是哭肿了眼睛睡去的，睡梦中我觉得真的吹上了口琴，醒来发现手捂在嘴上。为了能有一件属于自己的乐器，我和小伙伴们自己动手，制成了蛤蟆琴，这故事在《蛤蟆琴》中有详细叙述，这里不表。我第一次吹到口琴是1968年秋天的事。本家二哥德安家西屋住了五个鞍山知青，有个白净面皮青年叫马长力，与我同岁。我俩挺
投缘。没事儿的时候，他吹口琴，我拉蛤蟆琴。后来，我俩互换了手中的乐器，他拉起蛤蟆琴，我学起口琴来。吹口琴挺别扭，1、3、5
是吹气，2、4、6、7是吸气。开始时，该吹的抽，该抽的吹，真别扭。吹来抽去，一个礼拜的工夫，我便能吹奏出歌曲了。第二年春，营口民兵师盖县独立团成立，在盖县集中训练时，我终于用节省下来的饭票兑换成四块钱现金。我下决心要去买一只新口琴，圆我十几年前的口琴梦。我一口气跑到第一百货大楼，直奔二楼乐器柜台，当崭新的蝴蝶牌口琴出现在面前时，我的心快跳出了嗓子眼。三块九角七分，四块钱剩三分，我开了票付了款，取了琴。当我激动地走出百货大楼时，我才摸到脸上湿漉漉的泪水，这泪水直流进嘴角，苦涩苦涩的。这天晚上，我揣了琴来到大清河边，对着波光粼粼的大清河和水中那轮漾动的月亮，一直吹到夜深人静。须知，此时我已是二十一岁的青年农民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这故事，我经常讲给孩子们听，女儿和儿子便逐渐猜到了我心中那个未实现的心愿。1995年我过生日的前几天，女儿说，爸你这辈子不讲吃不讲穿就喜欢乐器，咱给你买架钢琴行不？儿子说，对，老年人弹钢琴能锻炼身体锻炼神经防止大脑老化预防老年痴呆。我口是心非连说太贵了太破费了我可享受不起，但最终还是半推半就听任孩子们做主。旧历十月初三我过生日这天，一架托雅玛钢琴到我的居室里落户了。我用颤抖的手，掀开那漆光鉴人的琴盖，豆粒大的泪水滴落在琴键上。孩子们呐，爸是在做梦吗？当我的手指触到琴键的时候，那清脆悦耳的第一个钢琴音符立即象新生儿第一声啼哭那样动听地滚动出来，充盈着我的居室，荡漾在妻子儿女们喜悦的脸上，也流进了我那干渴的心田。从此，我开始用我那近乎僵直的手指去触动崭亮的键盘。没有教师不用教材用我的本能用我的激情用我的心灵去弹奏。我的手指由笨拙到灵活，从简单的C调到各种调式都能弹奏，于是，终于有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现今的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买钢琴请教师花多少钱再所不惜，而砸钢琴剁手指的孩子也不乏其人，父母由寄厚望而失望者十有八九。而我家则是小的为老的买钢琴，不为培养钢琴家不是钱多了烧的买了当摆设楞充高雅，而是为了让钢琴实实在在成为家庭文化生活的必须，我以为这才叫物有所值。
啊，蛤蟆琴口琴钢琴我的梦中之琴哟，当我鬓间染霜之际终于圆了半个世纪琴梦的时候，我才真正感受到了那个普通道理：人活在世上不能只会吃和穿，生活中不能没有音乐。当你坐在钢琴前，用自己的双手弹奏出心灵之音的时候，你一定会感觉到，你的精神，你的情感世界，你的人生会随着美妙的音符升华到一个新的境地，难道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