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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潮

2015-04-02 11:06 作者:李清明  | 8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李清明

时间:1980年天。

地点:湘北人民公社的一个生产队,也是我家乡的所在地。

人物:任生产队队长的父亲和队里的社员。

家乡深冬的晚,朦胧的月光勾划出村舍银装素裹般的剪影。此时除了结冰的树枝被寒冷的北风吹得“吱呀——吱呀”地响过不停外,偶尔还从远处萧瑟的寒村中传来阵阵犬吠……

忽然一阵哨声和“开会啦”的喊声打破了这沉寂夜晚。社员们一改往日开会前那种拖沓的情形,恋恋不舍地从火塘边散开,匆忙穿戴好鞋帽,走出屋外。年逾五六旬的老倌子们大多把手笼在棉袖里,低着脑袋,瑟缩着身子,放下冬帽的耷拉,一边走,一边埋怨着这该死的冷天气。唯有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要风度不要温度地穿着略显单薄的衣裳,一路走一路大声地唱着花鼓戏高调,震耳欲聋:“小刘海呀,在茅棚咯,别了娘亲罗嗬,哈……”姑娘们则三个一群,五个一簇,手里拿着打了一半、或才开始的毛线衣,嘻嘻哈哈地谈笑着,凑热闹似的向开会的地点走来。(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会场上放着一个燃烧着的树蔸,几个早到的社员正在议论着:“上次我在益阳亲戚那里作客,他们那儿呀,上半年就分田到户了。”

“我们这里却没有动静,是什么原因呢?”

“嘿!你看您老人家,刮风也该有个先后啦,何况他们那里还是山区呢,不像我们这里是人和土地都比较集中的湖区。”

“听说,我们这里分法不同哒?”

“嗯嗯。”

“首先分作业组,再分到户(联产计酬)。”

“嘿,我昨天在《湖南日报》看到,是四川还是安徽,他们那里早就分到了户,如今好富裕呢!我们这里添台收音机就算稀奇物了,他们呀,家里都买上了我们公社礼堂里摆着的那号子电视机!”

“哦……咂咂!”

不一会儿,社员们都到齐了。会场上一片喧哗,姑娘、小伙子坐在一起谈笑着,笑后又肆无忌惮地互相拉扯着。那些姑娘们只要哪个小伙子碰了一下,就会拳打脚踢,一直打到他佯喊“哎哟”为止,才收敛拳头“咯咯”地笑起来。老倌子们则悠闲地掏出烟兜卷着“喇叭筒”,边叹烟边乱扯谈。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会场就安静下来了。队长咂咂嘴:“话说,‘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

“哈哈,我们队长开会有意思,还没开始便讲起《三国演义》来了。”

“二牛,你这个捣蛋鬼。”

“大家都晓得呀,如今的国家形势有变化了,有可能要分田到户,但根据上面的精神,我们要分步走。今天开会就是把全队分做两个小队(作业组),财产、帐目……人田各半。大家看怎样分?”素来沉默寡言的队长说道。

“哗——哗”,这下可热闹啦,大家各抒己见、交头接耳,其中夹杂着“我猜中了……中了……”自信的话语声。唯有姑娘们不参加这个行列,她们一边熟练地摆弄着手中的活计,一边静静地听着,不时用少女特有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扫视着会场。有时偷偷地注意着自己的人,不时地会心抿嘴莞尔一笑,然后羞涩地低下头,生怕别人猜透了她的心事似的,连忙加快织毛线衣的动作。队长让社员们一个个发表自己的看法:

“干脆自己组合,看谁愿意和谁在一组。”

“这不行,如果这样分,好的更好,那些劳动力少的人家,还有‘五保户’、‘烈军属’就没有办法了。”

“按地方分,也行!”

“不妥,不妥。劳动力不平衡,东头劳动力多于西头。”

“……”

就这样,一挪三,三挪四,总算定了下来——还是按地方分。不过要作少量的调整。当场选出了组长,东头这组(一组)选了老贫协主席胡满当组长;西头这组(二组)选了老队长老李当组长。

堆放在屋中央的大树蔸不知不觉地烧完了,成了一堆散发着余热的木炭,大概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社员们却没有半点睡意。不知是谁在屋中又加了一个树蔸。会议在继续进行,但已转为如何平分财产阶段。当时队里值钱些的财产是:一艘载重量为十五吨的新机船、一台抽水机、一台手扶拖拉机、一台三匹马力的单滚打稻机,还有六条耕牛……大家把这些农具和家当作价之后,按价作两下分开。但这样你一半,我一半很不好分,因为价格悬殊太大。要是哪一组得了机船,那他就别想要其它农具和耕牛了。最后决定:队里值钱的农具还是“二一添作五”分开,摸纸团!如果哪一组得了机船就把两千块钱给另一组。家乡的风俗不管私人、集体,当分什么东西遇到不好分割时,便按先人遗留下来的看似落后,却被普遍认为公平的方法——“摸纸团”,来做最后处理。

“摸纸团”开始了,只见生产队涂会计拿着一只盛米的竹筒,把分别写着“甲、乙”字样的方纸搓成纸团丢在竹筒里,然后,各组的组长每人拿一双竹筷子按先后往竹筒里挟纸团。纸团挟上来了,人们绷紧脸,憋住气,睁大眼睛,盯着自己组长手中的纸团,“中了、中了”——摸着了想要的东西,有人就大声地喊叫着。结果是西头那组摸着了机船、抽水机、三头耕牛。而东头这组则只摸到拖拉机、动力打稻机、三头耕牛和两千元现钱。这在大伙看来,东头这组吃亏了——没有船。在湖区生活的人,没有船便意味着诸多的不便,甚至会失去许多赚钱的机会。

会议就这样结束了。社员们拍打着身上的炭灰,跺着发麻的双脚,舒展着坐瘀了的身子,打着哈欠各自回家了。

第二天晚上,东边这组便召开“紧急”会议,议题是买不买船,如何和西边的小组进行竞争双赢。胡满爹发表意见:如果不买船的话,天得买化肥、耕牛农具,还有其它开支,就会把这两千块现钱花光。到年底就算粮食丰收,但产值比西边小组就会相差很远。如果买了机船,明年春天去跑运输,听说一天能赚四五十元钱,一两个月时间就能“赚本”。三月四月份再去打十几船湖草,解决春耕肥料,化肥就可以尽量少买或不买,况且我们组的劳力较多,派几个人上船是不成问题的。昨天我听蔡家的客人说,他们那里有只机船要卖掉,我详细地询问了船的式样及价格基本上符合我们的心意,如果买的话,等西边小组明天把钱给我们,后天就出发!

最后大家决定买船!

第三天晚上,胡满爹吃过晚饭往李队长家的路上走去。他一路走一路叹着气,替他们那组为难起来,这样的年月家家户户连粮食都不很充裕,哪来的现钱呢?就说李队长他家吧:全家三个劳力,近千个工日,每个工日才值七分钱,也就是说,一个强壮劳动力劳动一天,才值一个鸡蛋的价钱。一家劳动一年,还一两个多月的粮食,需要湖藕、地瓜等杂粮弥补。

胡满爹一边替别人着急,一边想着困难,不知不觉已来到李队长家,相互客气一番之后,胡满爹把昨天晚上开会的情况告诉了老队长,并征求他的意见。李队长强作欢喜之色道:“你们那组要买船这是好事,我们应助一臂之力,我们一定尽量想办法把钱凑齐,保证不误你们的事。”

胡满爹走后,李队长独自沉思起来,“摸”就“摸”了这只机船,可这两千块钱又到哪里去“凿”眼孔呢?他愁闷地抽着“喇叭筒”卷烟,眼睛却盯在房屋墙根边的木料棺材上不动了——他决定卖掉棺材筹钱,度过眼前的难关。

李队长家这副棺材是去年为年老的外祖父准备的。他想到老人已经七十多岁的高龄了,仍然全心全意地为队里的事情操劳,去年冬天在洞庭湖中的青山岛上看管生产队的耕牛时,还差点丢了性命。果然,老李的想法很快就得到了外祖父的赞同。

得到老人的支持,老李当即叫满伢子去喊自己组上的人开会。不一会社员们就到齐了。李队长把他们这组面临的经济困难摆了一下,并说出了解决困难的唯一办法——各家想办法集资,并说出了自己要卖掉外祖父棺材进行筹款的想法。

于是,大家都把准备砌屋、娶媳妇、买家具、替老人置棺材的钱……都垫了出来。

胡满爹他们欢欢喜喜地接到钱之后,第二天天刚亮就和有如叔肩挎米袋,腋夹伞,为买船上路了。

腊月二十九日的那天傍晚,天正在下雨。胡满爹和有如叔被雨水淋了个透湿,疲惫不堪地回到了家。很快,他们这组的社员也都闻讯来到了胡满爹家里,询问他老人家买船的情况。胡满爹一边吃饭,一边说着买船的情形。

“我们一路从临寺镇沿资江一带出发,边走边访,要卖出的船倒是有数十只,就是不合我们的心意,不是船价高了,就是货不中意……”

正月初四的那天,胡满爹和有如叔又肩搭米袋,手拿雨伞,再次踏上了买船之路。

正月初六,胡满爹他们回来了。走在回家的路上,社员们看到他们脸上兴高采烈的表情,便知买船的事一定有好消息,便带着恭喜的口吻说道:

“胡满爹,船已买到了吧?”

“哈哈,买了,买了!过会儿到我家来抽烟。”

不一会儿,社员们便叽叽喳喳地到了胡满爹家,问买到的船怎样,需要多少钱,在哪里买到的……胡满爹高兴地一一作了回答。

初七的那天船开回来了。这天,社员们都来到了新船停泊的湖边,纷纷洗净脚上的泥土,高兴地上了船。胡满爹满面笑容地介绍着船上每一个组成部分,并说它怎样好,怎样耐用……

正月初八清晨,随着一阵“噼哩叭啦——噼哩叭啦嗵”的鞭炮声和隆隆的机器轰鸣声——船起锚了。机船的尾巴冒着烟,高速旋转的螺旋浆搅动着湖水形成一条泡花般的水路,冲破笼罩在水面上的迷雾,乘风破浪地驶向前驶去。

时光如白驹过隙,不觉已是年底了。胡满爹、李队长带领着两艘竞赛的“龙舟”,借着时代的东风,凭着湖区人民历来不甘落后的秉性,两组基本上都实现了年初各自规划的致富蓝图。就说李队长家吧,除偿还了七百多元的欠款以外,还有四百多元的现金收入,分到户的粮食也由去年的四千多斤上升到九千多斤。

又是一年芳草绿。新的一年,春节刚过,胡满爹和李队长带领各自的生产小组,又遵照上级的指示精神,开始丈田量土,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

湖区农民一张张黝黑、布满皱纹的脸上又一次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不知从谁家的屋里,传来一阵欢喜的话语声:“真想不到呀,你我还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唉!真是走‘后来运’哪!”“哈哈——哈哈……”笑声在初春的夜晚传得很远很远。

时间:2013年,仍是冬天。

地点:仍是在老家生产队,过去叫更生大队八小队,现在改叫买马村八小组。

人物:过去是任生产队队长的父亲和队里的社员。现在,父亲仍在,只是十多年前已搬至县城居住。三十多年前参加的十多位老社员,因病逝世仅剩一人,来的都是他们的第二代。

三十多年前我只是一位懵懂少年,社员开会,也只是一位旁听者,三十多年后我成了社员座谈会的组织者和主持人。

问造船:大伙说,洞庭湖淤积、吸血虫重新肆虐、湖水污染……湖里早已少船航行,无鱼可捕。

问土地:大伙说,土地还是原来的土地,但从不精耕细作,全都是机械化,全靠农药化肥增产,农民们大部分时间几乎无事可做,只好打牌、买码、吹南风……

问社会风气:大伙一阵摇头,传统文明与传统文化渐行渐远,大有一去难以复返之势。

幸福感:大伙仍就是摇头,还附和着一阵阵轻微的叹息……

一阵冷风从门窗外灌入,发出“嚁嚁——嚁嚁 ”的声响,令人低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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