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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童年

2015-02-13 08:23 作者:枫ye丹  | 12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一)

“你这大懒虫啊,还不赶快爬起来,太阳可都晒到屁股喽!”我揉了揉眼睛,只见堂妹穿着一件绣着蝴蝶的花衣裳,瘦弱的肩膀上背着个漂亮的书包,骨碌着又大又圆的眼珠子,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你怎么背着书包,难道你也想去学堂?那里可不好玩的,我养了几只蛐蛐,要不然咱们到河边逮蚂蚱去吧!”母亲可没有告诉我要去学堂,而我总感觉学堂是一片恐怖地带,处处乌云密布很难放晴,两位堂兄整日里愁眉苦脸,动辄就被叔叔狠狠揍上一顿,功课好像永远都做不完。我宁愿拽着几头羊做个放羊娃,拿把镰刀割割水草,然后光着脚丫在河边的沙地上刨一个坑,把捉来的鱼虾扔到里面,也不想去什么学堂。

“你就知道贪玩,我可不管你了,你不去我们可要走了!” 她嘴巴一撇,掉转头就想走,我匆忙叫住了她:“你们,还有谁要去学堂?”

“就不告诉你,老老实实跟着去,你就知道了!” 说完就走出了屋子。

我掀开蓝色蚊帐,穿戴整齐后,追了出去,堂妹去了爷爷家,而爷爷家里也果真热闹,妈也都站在屋里,原来姑妈一家来了,还有一个小男孩,个头和我差不多,却淘气得紧,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可不就是表兄吗?计划生育的头几年乡村里动静很大,每回调查人员家访,孩子们就像发现敌情一般躲藏了起来,那时我还真以为大家玩起了藏猫猫,也跟着躲进了草垛子,草垛子拿割掉的玉米秸秆堆起来的,里面也都被伙伴们掏空了,确实很隐蔽,但爸妈还是不放心,就把我扔给了姑妈,在水泥船上一躲就是大半年,和表兄也都厮混熟了,再次见面彼此也就不客气,谁也不怯生,我惊喜道:“什么时候来的?”(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表兄瞅到了我,忽然高兴了起来,放开嗓门嚷道:“也刚来,学堂开学了,爸妈想送我去学堂,今后我可就住在这里不走了!”

“你住你住,多久都没关系,可为啥非要去学堂呢,咱去放羊吧可好玩着呢!” 我正想撒腿就跑,母亲忽然叫住了我:“你来就好了,刚想去叫醒你呢,也没来得及跟你说,吃过饭就一起去学堂吧,你小婶子带着你们去!”

“妈,可我还不想去学堂,不如明年吧,我可还小呢!” 我撒起了娇。

“你堂妹可都去了,你不去可就落后了!”母亲耐心地劝说着,“你瞧这书包多好看,可是奶奶在缝纫机上一针一线扎起来的,赶明儿也给你做一个好不好?”

奶奶出了厨房,拿了些点心过来,听到母亲的话,也说道:“早晚都要去的,跟着大家去看看吧,我也要赶集,正好顺路送你们去!”

无奈只得依从,一炷香的时间,爷爷在厨房外做起了木工活,姑妈回了船上,我们也出发了。太阳在头顶上照着,烧完了天,秋天也跟着燃烧了起来,天气不再闷热,田野上秋风送爽,堂兄跑在最前面,婶子拉着堂妹的手,表兄扶着奶奶,倒是我落在最后面,坑坑洼洼的土灰路上新铺了一段石子路,布鞋踩在上面很舒服,像给脚部按了个摩。表兄瞅了我一眼,做了个鬼脸,我吐了吐舌头,硬着头皮跟上了。

(二)

如果你突然问我童年时最难忘的场面是什么,我想莫过于这段漫长的上学路,至今仍然环绕在我的脑海里,也甚是怀念。我的童年就是在乡村里度过的,那是一个美丽的乡村,天田野上开满奇异的花,是放风筝的好时候;夏天河畔响起了知了声,光着膀子游泳也不错;秋天的庄稼地也都是黄橙橙的,农作物喜获丰收也最有口福;天就更不必说了,花落满了一身满眼都是白茫茫的。

童年的游戏也都花样百出,两三个人就在庭院里抓小五子,也就是五颗不规则的小石子,玩法其实很简单,一学就会。玩腻了就跑到斜坡上挖泥巴,松软的泥土稍加一碗水,浸没后泥土便有些粘稠,那么就可以挖了,你捧一把我抱一团,石灰地上摔起了响哇哇,也可以拿来捏泥人做各种模型,或团成球体状的圆珠子,也叫泥团子,晒干以后可以夹在弹弓里打野狗打飞打野鸭子。当然女孩子比较斯文也干净,可不愿玩泥巴,跳皮筋跳大绳,踢毽子丢沙包,或者跳房子都是很不错的选择。有时候男孩子也会掺和进来,倒不像是捣乱果真跳得似模似样,嘴里还念念有词,那么老人家可就要说闲话了:“男孩子也跳皮筋,成个什么体统!”当一个个身影从大绳上跳过,似乎跳过了一道道不平的坎,腾飞的感觉油然而生。

如果人能够多一些,把东西两庄的孩子们都聚在一起,那么就热闹多了。可以来一场拔河比赛,也可以玩捉迷藏丢手绢,甚至来一场别开生面的演唱会。那时的乡村家里普遍都备着蜡烛、煤油灯,可能电力供应不足,总是会无缘无故跳闸,要么西庄灯火辉煌,要么东庄彻通明,要么整个乡村都漆黑一片。这时候孩子们扔下了书本,就跑出了家门,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很快家门口的空地上就聚集了几十个,不管是熟悉的还是陌生的,能够赶来就一定会受到欢迎。我还能记得一种游戏最常在夜里玩,分出两拨人来,每拨差不多十个人,大家分两地站着,中间空出一段距离,蔚蓝的星空下疯狂的呐喊声此起彼伏,嗓子喊哑了也终于念出了一个名字,紧接着那个人就开始冲刺了,对面一拨人手牵着手连心也都紧紧攥在一起,如果冲开了这道防线那么这拨人就要受罚,被罚唱歌自然是最好的举措。而冲开防线的这个人就可以许下心愿,倘若这时候流星划过,说不定他的愿望真的可以成真。

我们守望童年,表面上可能只是追忆一段往事,但内心深处总有一些颠沛流离的情感想要诉说,然而愿意聆听的耳朵也太少了,我们也不怎么开口了。闲下来就听听罗大佑的《童年》,或看看侯贤的《童年往事》,忽然感觉屋顶上的童年时光,依然璀璨夺目,而追逐繁星的孩子,犹在时光里面奔跑呢。慢慢地,孩子成长为《追风筝的人》,更成长为《偷影子的人》。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永远都长不大,该多好啊!”想阿甘一样就这么跑下去,迟早会绕到地球的另一端,甚至跑到银河系里,在各个星球上寻找着外星人小伙伴,比如说ET,或许也大有可能。就像童话故事幻岛上的彼得潘,永远都不会长大,压根就不必背负什么成年人的责任感等一些列屁话和连篇鬼话,仍然是那个孩子王带着大家去冒险去游戏人间。

但这又怎么可能呢,乡村早就没落了,小伙伴们也都长大了,或做了父亲或当了母亲,而那个地方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电视机电脑包括手机取代了人们的娱乐方式,再也没有人愿意跑到外面去了,一个个都窜到了网上,哪怕十多岁的孩童。可我真的不愿看到这样的情况,两个小侄子争抢着玩电脑,甚至偷偷跑进了网吧游戏厅,可怎样才能够守护他们的童年呢?孩子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常年不着家,与孩子的情感也都生疏了。

我知道告别童年,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可我宁愿欺骗自己一回,觉得自己和他们同样年纪,并不是说童心未泯只是稍有些孩子气吧。然而不知不觉中,可能连你自己也不曾察觉,别人就不再拿你当孩子看了。即便你还保留着一颗童心,一场成人礼后,父母亲人会劝说着你:“漂泊了多年,孩子你也老大不小了,就成个家吧!”朋友导师也会残酷地告诉你:“这个世界上赤裸裸的现实就是,拼了命地去创造个人财富。”而非像贾宝玉那样围着大观园瞎晃悠,继续做着他的绛洞花王。至于尘世间也并没有什么桃源仙境,那不过是文人墨客厌倦了现实,遐想出来的罢了。但我仍愿守望童年,将这段故事写完。

(三)

在一面砌成矩形的院墙外,有一棵高大的泡桐树,表皮粗燥却枝繁叶茂,约莫二三十年的数龄。就算两个孩童环抱着,两双手一起伸过去,根本就触摸不到彼此的手指。一段缝隙就这样留了出来,似乎记录着一段旧时光。打我记事儿起,它就在自家的院墙外安静地站着,风吹不动,打不倒。午后时分,老人家喜欢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唠几句嗑下几盘棋。我却时常拽出父亲新编好的网床子,舒舒服服地往上面一趟,叶脉间波光粼粼,盯得久了,人很容易困倦起来,便合上眼睛,企图做一场好梦。

就在这时,几个淘气鬼在它褶皱的身体上打了个摔炮,“啪”得一声炸掉了一层枯树皮。老人家骂了一声:“谁家的野孩子,咋恁淘气呢。”我揉了揉眼睛,笑骂道:“你们要死了,大白天的放什么炮,刚想眯一会呢!”其中一个嘻嘻哈哈笑着,可不就是堂兄,他说道:“好不容易放个暑假,这大夏天的不出去玩玩,睡什么觉呢!当心大豆虫和毛毛虫可别咬了你的屁股。”

我笑了笑,起身问道:“可是去哪里玩好呢,怪闷得慌!”

“咱们去偷学堂的彩色粉笔吧!我可有办公室的门钥匙呢,你瞧!”说完,堂兄就在手里晃了晃。

“我可不去那鬼地方,被逮着了又该罚站了!”想到老师拿着戒尺朝手心打来,我心里就犯起了嘀咕,打起了退堂鼓,而堂兄皮厚实一些,也被打惯了自然不怕,可他也是出奇地淘气,捅马蜂窝摸麻雀窝可都是他干的好事,结果回回都是我头上蛰几个大包,他倒是淋了一头小鸟屎。而且最要命的是,他竟撺掇着我和表兄在作业本上胡乱勾勾画画,毫无章法可言,后来多次被老师罚站到门外,暑假也险些抱个鸭蛋回家,可他是怎么偷到钥匙的呢?我想不明白。

“我也不想去,咱玩会儿弹珠吧,昨儿输了你们这么多,今儿我可要赚回老本来!”表兄也不愿去,打口袋里掏出一把花心的弹珠,又掏出一支白色粉笔,在地面上画了个大圆圈,然后把花心弹珠扔了进去,不远处又画了一条直线,我们便弹了起来。堂妹和几个女孩子则在一旁跳起了皮筋,嘴里不时唱着什么,我也没听清楚,旋律朗朗上口。结果表兄又输个精光,气愤不过直嘟哝:“没理由的啊,怎么就打不中呢!”堂兄是个大赢家,嘿嘿笑道:“早听我的偷几支彩色粉笔回来,你也不会输,白色多晦气啊!”

“说不去就不去!”赌气跑回了奶奶家。大门敞开着,左前方有一座菜园子,低矮的栅栏围着形成一道篱笆,里面种满了各种蔬菜与瓜果。偏向角落的地方,有一处瓦片垒砌的茅房,茅房外有一口化粪池,草房子里的麦秸和锅底燃后的灰烬堆放在上面,遮住了散发的臭气,恰是灌溉时最好的肥料。紧挨着草房子,是临时搭建起的牛棚。牛棚附近一根木桩子上拴着一头猪,坑腰子里倒入了一桶井水甚是清凉,它就浑身脏兮兮地躺在里面,也躺在阳光底下,喘着粗气摇着卷起的小尾巴。而奶奶家,就在菜园子正前方,顺着斜坡往下走便是一条河流。

偏西的一户人家,院子里种了几棵细斜的梧桐树,直冲天际。几株观赏树分散在过道的两旁,周身全是黑缨,仿佛江边垂钓的蓑衣老翁。还有一株樱桃树,顽童还不曾靠近,鲜红的果实,就被倦翅的飞鸟啄得稀巴烂。楝树上满是淡紫色的小花,楝枣子却被顽童拿来,放在弹弓上射走飞鸟,或摸出泥团子打参天的梧桐果来吃。月季花栽满了庭院,而这户人家的屋后面是一方水塘,水塘边有一颗细斜的桑椹树,树上爬满了孩童,一颗颗摘着,满嘴鲜红地吃着,或紫黑色或鲜红色的桑果子。树枝摇晃,一个不留神,脚下踩了空,就很容易掉落下来,摔落的孩童哇哇哭着,可一吃到桑果子哭声就歇了,哽咽一声,吃上一颗。

不到片刻,表兄嘴里咬着美味的糕点走了回来,我和堂兄馋得直流口水,他却说道:“没你们的份了,我都吃完了,呵呵!”遥望到河流里几艘船驶过,我建议着:“去游泳吧,涨潮后可就下不得水了!”然而潮水还是来了,河流中心浮游的水草缠着上游被冲走的鱼箱往东迅速流着,水面也宽阔起来了,照这样的行驶速度,捱黑就能够完全吞没河流附近的庄稼地,第二天清晨就会漫上斜坡,甚至冲到奶奶家里面,还好门槛加高了不少,多砌了几块砖,水流便会挡在门外面。

可是这一带庄稼地却遭了秧,庄稼汉为尽可能减少损失,跟潮水较着劲儿比起速度来,走过田间地垄,各种蔬菜能收的就收,至于农作物尚未成熟也只能遗弃了。我们跑到河边,黄狗跟在身后,脱去衣服就往河里面跳,灰黑色的游鱼有时就在附近的水域里,可就是抓不到,黄狗也被抱到水里扑棱着,靠近水草的地方要特别留意水蛇和水蛭,可别被咬上一口不然可就麻烦了。堂兄的屁股上就曾经叮着一条水蛭,黏滑柔软的身子拔不得,只能拿鞋底狠狠地抽打,水蛭才可能从身体上完全脱落,但堂兄的屁股可就开花了。

堂妹和几个女孩子也跑了过来,叫嚷着:“你们快上来别游了,涨水了奶奶喊你们收地瓜呢!”

可我们浑身光溜溜的,哪里敢上岸呢,堂兄急中生智,冲岸上喊道:“你们背过身去,可不准偷看!”她们吐了吐舌头,转过身去,我们弯着腰悄悄爬上岸来,水珠子也顾不得擦了,就把大裤头套上。黄狗左右摇晃着身体,金黄色的毛发一根根竖了起来。当我们赶到庄稼地里,潮水浸湿了地瓜秧,我们伸手去拔,地瓜或大或小扔到了地头,几个女孩子捡到菜篮子里,附近的人家也都在抢收着,还有拔萝卜的拔花生的,场面很是热闹。歇了一阵,柳树上的蝉也跟着凑起热闹来,唧唧歪歪叫个不停,似乎在说:“误了误了,一年收成!”

可它们钻出泥土到蜕变为蝉,人生也不过半月光景,就瞬间凋落,而其幼虫爬拉猴子也是命运多舛,有些还不曾破土而出,就被顽童拿着锄头扒了出来,被清洗干净后扔到油锅里翻炒,成了别人的下酒菜,又是多么凄惨与可悲啊!累得实在够呛,堂兄咒骂了起来:“你再叫,看我不把你打下来,非活剥了你不可!”从腰间取出弹弓,夹了一枚泥团子,瞄准以后就射了出去,却失了准头。潮水涨到膝盖骨,夕阳也渐渐西沉,在水里瞎摸了一阵,堂兄甩甩手说道:“够了就这样吧,咱们该上岸了!”我们便上了岸。

(四)

在涨潮的季节里,吃罢早饭姑妈抱了一盆衣服,来到河边浣衣。当时正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在河里撒网,忽然瞅见浣衣的女孩,扎着一对麻花辫,手脚很是勤快,搓洗着衣服并遥望着自己,招了招手,冲着她笑嘻嘻的,可女孩却低下头来没有理睬。匆匆忙忙收了网,等船只靠岸,小伙子一路尾随着姑妈,也跟着上了岸。进了庄里,姑妈回了家,却不知身后尾随着一名陌生男子。晾好衣服后,姑妈进了屋子,而他就傻傻地站在门口,时不时向屋里望着,手里拎着几条鲜活的鲫鱼。

奶奶从厨房里走出来,一眼就看见他,催问道:“你找谁个?”他傻傻地笑着只是不言语,将鲫鱼连忙走地上,拾起脚步走掉了,不时回望。奶奶纳起了闷,这时姑妈走了出来,奶奶问道:“有个小伙子送了几条鱼,你可认识他?”姑妈只说不知道,却把鲫鱼放进水桶里。

往后小伙子每隔一段时间,就过来一趟,每回都是丢下鱼就走。最后奶奶见状,死死拽着他的衣服不撒手,非要他解释清楚不可,小伙子无法挣脱,两个人就僵持了起来。姑妈抱着一推柴禾,瞅见了还以为非偷即盗,扔下柴禾加快了脚步,等凑近了来看,才知道原来是他,脸面顿时红了起来。那小伙子也终于肯张口了:“大妈,我就是想,想……”

见他吞吞吐吐,很不爽快,奶奶连忙问道:“你想干嘛?”可瞅到姑妈的羞态似乎明白了过来,心想女儿也二十好几了,也该找个好婆家了,而眼前这位小伙子就很不错嘛。奶奶呵呵笑道:“小伙子,可成家了?”他摇了摇头,又问他住在哪里,家里是做什么的,可一听说到“跑船人家”笑容就消失了,对小伙子说道:“好了,你回去吧!今后别再来了!鱼都在水桶里养着呢,你拿回去吧!”

小伙子忽然全身颤抖了起来,紧紧攥着她的手,扑通跪在地上,恳求道:“大妈,我是真心喜欢素华,我这辈子非她不娶!”姑妈被感动得喜极而泣,可奶奶却直摇头,说道:“你求我没用,孩他爸也不会同意的,谁叫你是跑船人家的孩子,要是个庄稼人该多好啊!”

“只要能和素华在一起,跑船的生意我可以放弃,踏踏实实做个庄稼人。”他情绪激动地说着。

“你爸会同意?”小伙子忽然沉默了,失魂落魄地出了庄。

大半个月没有再露面,姑妈因为他和爷爷也闹僵了,可他始终没有踪影,姑妈有些伤心欲绝,以为他变了心。可突然有一天,小伙子灰头土脸地出现在庄里,将一份地契和抵押合同交给了爷爷。原来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也是他的聘礼,姑妈热泪盈眶,奶奶说什么也不放他走了。可爷爷没有接受,反劝说道:“罢了,你的情况我也知道了,你对素华是真心的这没错,可你不是庄稼人的命,这份地契你还是拿走吧!”小伙子瘫倒在地上,当他醒来却看到姑妈正坐在床头,笑餍如花,姑妈问他:“你怎么突然晕倒了?”

他吞吞吐吐着:“几天没吃饭了,饿得慌!”

姑妈笑道:“也不等人说完,我爸同意了!”转过身去就端了碗饭过来。姑妈将饭菜送往他嘴里,心也跟着踏实了,小伙子说道:“我还以为伯父生我气呢!”

“是生你气,好端端的怎么将大船抵押了?你这打鱼的可会种庄稼?”说完,摁了一下他的额头。

“我又不笨,我可以学!”

等你学会了,咱一家可就饿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他喜道:“你说什么,你说咱家!”姑妈知道说话造次了,就低下了头,爷爷走进屋里,将地契和抵押合同交还给他,说道:“换回来吧,以后结了婚多回家来看看,漂泊久了就没有根了!”他高兴得直点头,改口道:“爸,你老放心吧,我会照顾好素华,就算走得再远,我的心可早就留在这里了,等孩子们大了,生意就交给他们,我就在这里盖一套房子,为你们养老!”爷爷揉了揉眼睛,进了沙尘一般。取出老黄历来,选了个黄道吉日,吹吹打打就把姑妈嫁了出去。

(五)

这位诚恳的小伙子就是我的姑父,这段故事也是在家里长辈口里听来的,我不知是否他们杜撰,可看到姑父害羞的表情我算是懂了。姑父在家里排行老五,别人管他叫“牛老五”,可他姓钮不姓牛,大概是说他有些牛脾气吧,当然牛脾气不是臭脾气。姑父的脾气向来都是极好的,而他也最心疼我,每年给的压岁钱也最多,可他身上没有沾惹丝毫生意人的习气,我反倒在他身上看到了庄稼人朴实憨厚的性格。而他和父亲一样,话都不是很多,但和父亲却很能够聊得来,饭桌上总是“哥俩好”地轮番敬酒。

而也多亏了他,听说家里计划生育闹得沸沸扬扬,自己也有了两女一子,可能没有落户便不受地方管制,便提出:“三哥,这段时间风声紧,干脆叫孩子到我船上躲躲,等风头过了,再接回来如何?”父亲也说道:“我正好有这意思,又怕你嫂子舍不得,既然如此,孩子明天就跟你们走吧!”我便在姑妈家的大船上躲了足有大半年。

在这大半年里,漂泊的日子并没有多么无聊,沿着淮水来回穿梭,每天清晨醒来我都能望到两岸的油菜花开得正盛,在大运河里南来北往的,成天和表兄混在一起,日子过得甚是逍遥自在。那是我第一次离开故乡,外面的世界也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糟糕。当我返回家的时候,顺便抱回了一只毛色金黄的小狗,是表兄嫌弃了的,在船上不是踢上一脚就是拽起来扔到一边,我甚是心疼也极看不过去,就替它打抱不平,后来央求起了姑妈:“给我吧,我会好好照顾它的。”姑妈只说是人家送的,喜欢的话就带走吧!我高兴得直蹦乱跳,可表兄却直接来一句:“它这么丑,你还要?你真傻啊!”我冲他嘟了嘟嘴,二话没说就抱走了。

细瞧它,红鼻子,额头有一撮人字形的白毛,毛色稀疏可看得出是金黄色,癣疾难除,全身涂涂抹抹的都是机油,确实有些丑陋与肮脏,可我并不嫌弃。后来渐渐大了,金黄色的毛发越来越长,也越来越浓密,走起路来威风凛凛的,极为潇洒。表兄见到后,就后悔了,说想要回去,但怎么可能呢,我只要吹个口哨,唤一声“毛毛”,它就立马挣脱了表兄的怀抱,“汪汪汪”地冲他吼着。

而这只黄狗,陪伴着我度过了一个甚是愉快的童年。每回放了学,它就在村头的路口等着我的归来,见到我背着军绿色的书包,就摇着尾巴活蹦乱跳了起来。扔一根长长的木棍,就捡了过来,甚至在深秋的田野上捉到了一窝野兔子。有一天我还要继续扔,它却紧紧咬住木棍,怎么夺也夺不掉,结果手一滑,我栽了个人仰马翻,恶狠狠地踢了它一脚。可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扔过木棍子,而且也没有机会了。念初中的第一个寒假刚开始,它就口吐白沫挣扎着垂死在门前,无疑它是误食了毒药而亡,我亲眼目睹着它的死去,抽搐了一阵子,惨叫了一声就魂归地府。奶奶撞见收狗的,当着面狠狠叫骂了起来,那收狗的骑着车子撒腿就跑。爸妈匆忙收拾了,赶到市集卖了个好价钱。我却整整哭了一晚,熬夜写了一篇《我眼中的世界》加以怀念,并发誓再也不吃狗肉。

几个孩子大了些,姑妈便把两女一子先后送到了奶奶家,直至念完了小学。爷爷本想叫她们多读几年书,可姑妈却说:“女孩子认识几个字就够了,也不指望多有出息,嫁个好婆家比什么都强。”就把两个女儿接回了船上,先后也都有了婆家。后来大儿子也送了过来,只把襁褓中的小儿子留在身边,细细照料。

那天到了乡村学堂,表兄和我被分在甲班,堂兄留级了一年和堂妹同在乙班。另外还有几个小伙伴,每天都是一群人结伴去上学,又一起归来。不知不觉,就这样在乡里过完了小学三年。奈何乡村学堂撤掉了四五年级,只好在一个阴雨天,坐着姑父的小船渡河到了对面的镇上,进了一家刚刚办起来的私立小学。考入重点中学,课业繁忙了起来,自此也就告别了我的童年生活

(六)

河畔的那片柳树林,是童年记忆里最鲜活的一部分。初春柳树抽芽,不到半月光景,整片柳树林都是碧绿色的了。在柳絮飘飞的季节里,我和伙伴们喜欢坐在那里乘凉,不到一刻钟满身都覆盖在柔软的柳絮里,就好像棉花糖也像晴空的一朵朵白云,更像长了脚的白色小精灵,纷飞如雪落满整个村庄各家门前。在柳树下坐久了,淘气一些的干脆就爬到树梢上,骑坐在那里,然后折取一段段柳枝抛落下来,我和伙伴们或做成柳笛一声声吹着,与蝉声媲美,或编成花环一个个戴着,以王冠自居。

低矮的草房子,泥土和着麦秸砌成的墙面上,其实早已千疮百孔,却是蜜蜂回家的地方,在油菜花丛里忙碌了一整天,倦了的身影终于飞回了居所。恰是晌午时分,烟囱里冒出一股轻烟,笔直地升腾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奶奶轻轻推开篱笆门,在菜园子里摘了把豆角,顺手又摘了几个黄瓜,绕着草房子进了庭院。忽然一个顽童跑过来,左手伸向菜篮子,偷偷拿走了一个黄瓜,低着头跑了出来,半路上张口啃咬了起来。见着白蝴蝶就想扑上一把,瞅着红蜻蜓也想去捉,见篱笆附近的泥墙根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便悄悄走了过去,躲在他的身后。

只见那人左手拿着个空罐子,右手拿着根小木棍,守着泥墙上的一方小洞,紧接着小木棍慢慢伸了进去,一阵嗡嗡声响了起来,他刚把空罐子放在洞口,只觉得左手被人往下狠狠压了一下,空罐子掉落在地上,黑头蜜蜂跑了出来,绕着他盘旋了一阵子,渐渐飞远了。

至今这样的画面依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那时潮水上了岸,奶奶家里头也灌了水,小厨房里生不起火来,每到吃饭的时候,父亲便把爷爷奶奶接到家里面。当时我怒气冲冲地往后看,知道是表兄在捣鬼,见他啃着黄瓜皮,就喊道:“好啊,你胆敢捉弄我,看我不告诉奶奶去,就说你又偷吃黄瓜了。”他反而没理不饶人,叫着:“有种你告诉去,我可不怕!”于是,两个人便追逐着,一前一后跑了起来。

“好了,别闹了,我错了给你赔不是,这还不行吗!”表兄似乎听到了声儿,转念又说道,“还傻愣着,舅妈可喊你呢!”

“你甭诓骗我,咱就事论事,你帮我捉一只我就饶了你!” 我截住了他的道儿,不让他过去。就在这时,耳畔果然飘来母亲的声音:“喊你半天没听见,就知道贪玩!”母亲正站在大门前,手里拿着擀面杖,我心想这回惨了,可她却说道:“去西庄教堂里喊你外公回来吃饭。”

我答应了一声,转过身来,眼巴巴地望着表兄扭着屁股打我眼皮子底下走过,恨恨地说道:“等我回来再收拾你!”飞沙走尘的泥土路上,转了几个弯,绕着菜园子,走到西庄教堂,进了门,只见外公坐在床头,不时抽着旱烟,和一位老奶奶聊着天,我就喊道:“外公,该吃晌午饭了。”外公应了一声,支撑着站了起来,老奶奶送出门来,与她挥手告别,缓缓走出了屋子。我在后面跟着,外公的背稍有些驼,但面容始终和蔼可亲,手里拿着旱烟,不时抽上一口,一步步往前走着。

(七)

潮水涨上了岸,冲垮了奶奶家门前的核桃树。姑父家的水泥船停靠在岸边,货物卸了以后船身高耸了许多,抛了锚仍然要放下甲板,我远远就望到了。姑妈在家里排行第四,上面有三个哥哥,一个弟弟,打小就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大家也都尽量宠着她。在乡里的私塾里念了几年学,就在家里帮着奶奶做些家务活。兄弟姊妹几个,也要数她的命最好,嫁了个好人家找了个好老公。而奶奶也如愿招了个好女婿,唯独遗憾的是,每年只能聚上几次。

当我回到家时,屋子里坐满了人,姑父姑妈也都在,夫妻俩坐在沙发上,和几位叔伯聊着天。黑白电视机转接到了三十六频道,放起了沧桑豪迈的《三国演义》,只可惜出师未捷,诸葛亮病逝了五丈原。条几下的大桌子摆在屋里,爷爷奶奶背向电视机坐在最北面,见外公回来了,非要往里让,只听爷爷说:“咱哥俩聚一趟也不容易,今儿可得好好喝一杯!”奶奶坐到了旁边的竹椅上,外公便在爷爷身旁坐下,说道:“我这外孙要出息了,要喝,该喝!”

我搬了把小板凳,坐在走廊上把着门儿,抚摸着黄狗的白肚皮,一面打量着众人,只觉得屋子里顿时热热闹闹的。表兄龇牙咧嘴地挤在厨房门口,给母亲打下手,母亲说了一句:“进屋吧!”他便跟在后面,我瞪了他一眼。母亲端上来的是一碟红烧鱼,嚷道:“这是他姑父送来的鲜鱼,大家都尝尝吧。”正在这时,大哥身穿一身军绿色的衣服走了进来,胸前戴着红花,我的眼前一亮,大哥走进了屋子,我也跟了进去,和大哥一起坐在最南面的位置。大哥忽然举起了一杯酒,依次敬着两位老人家。

“什么时候走啊?”大伯问了一句。

“明天一早的火车。”

“兰州比不得家里,生活条件苦,在那边一定要好好干,混个样子出来。”大伯似乎想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圆睁着一只眼睛,轻声嘱咐着他。

“都赶快吃吧,饭后还要到集上拍个合影照。”听母亲如此说,我拿起筷子抓了个饼子,从那条红烧鱼开始吃了起来。

“我这边还有活儿,就不去了,叫你外公替我去吧。”爷爷说道。

“那行,就叫老三也在家陪您说说话吧。”我嘟了嘟嘴,但想到听爷爷的收音机又心情愉快了起来。

“上回去后庄,还是和他爸一起,你说这都多少年了,竟没再去过。”爷爷一时感慨着说道。

“可不是,那时你们都还不住这里,而那时这里可还都是庄稼地呢。”外公接着说道,“只是老亲家,好好的城里住着多方便,你偏要搬到这里来,在乡里落地生根,当时我不懂也想不通,还反对过建华的婚事,原来竟是我错了。如今你们儿女一大家子,这回我算是懂了。”

“来,不说了,咱哥俩走一个。”爷爷又把酒杯举起来。

……

太阳西沉的时候,他们合影归来。第二天,到火车站送别了大哥,爸妈流着眼泪回来,外公也悄悄离开了。在西厢房里,我四处翻腾着,像寻着什么宝贝,果然发现了一盒弹珠,还有变形金刚卡片,又在大哥留下来的那一堆书里挑挑拣拣着,竟意外翻到了几本日记,耐心地看了起来。姑父家的水泥船停靠在村西头,小船系在一棵柳树上,我解开了缆绳跳了上去,黄狗伸着舌头趴在船舱里。原来的庄稼地头有一棵大柳树冲倒了,浮在水面上,我就带着日记本划了过去。

将小划子系在柳树上,我攀上最为枝繁叶茂的树梢,黄狗不敢跳老老实实趴在里面。一页页翻看着,忽然有一张对折了起来,我好奇地打开,没想到里面竟提到了自己,有些字还认不得,可我却知道这篇日记大概的意思。

只见上面写着:“……当时弟弟还很年幼,大概一周岁的样子,可他身上却有股倔劲,摄影师本想放弃了,他撅着嘴巴逃避着镜头,我摁着他的肩膀,忽然老老实实地站着,可拍出来后他还是一脸的不情愿。但他却愿意坐在地头上,在母亲的身旁安安静静地坐着。我想我并不适合考学,你们都别再逼我了。可能我也做不成庄稼人,我想好了我要去当兵,家里就靠弟弟了,希望他将来能有出息……”

我一字字读着,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跳过去,读完以后我就问自己将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说不清楚,可我却深爱这片土地,或许我更适合做个庄稼人,守望着曾经属于自己的童年。忽然岸边隐隐约约听到一个声音,原来是表兄在呼喊,堂兄和堂妹还有几个小伙伴也都站在岸边。我心想,啊糟糕,昨儿可就说好到大船上去玩玩的,我怎么就忘了,明天姑父一家可就要拔锚远行继续漂泊了。见岸上炊烟升起,我解了缆绳,跳上了船,黄狗站了起来,摇着尾巴,我摇着桨叶子在水面上漂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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