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收音机
在老县城最繁华的一条街道上，那座数丈高的不知何年何月竖起来的“老子牛”铜像，成了家乡最重要的地理标志，可以说涡淮人家无一不晓。在神话传说里，老子李耳就骑在青牛背上绝尘而去。他扶摇直上九万里，到达三十三天外的离恨天，建起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兜率宫，并重新做起了炼制仙丹的太上老君，甚是逍遥快活。就连两三岁的孩童，业已在《西游记》里便知晓了这段典故。
初秋时节，大侄子响应国家号召参了军，跟随着大队伍浩浩荡荡地奔赴了祖国的边疆军区。而大堂兄就在这铜像附近的一家餐馆里，置办了几桌酒席为他饯行。那时我刚刚参加完朋友的婚礼，到家后得知情况，便和父亲一道去了餐馆，可途径“老子牛”时，我忽然想到高龄的爷爷。父亲告诉我，爷爷也被大堂兄接了过来，我顿时心潮澎湃。
到了餐馆以后，大侄子一身军绿色坐在隔壁一桌，爷爷正向窗外探望着。我蹲在老人家的身旁，轻轻喊了声“爷爷”，可他老人家并没有听到。几位亲友示意后，爷爷扭过头来瞧见了我，脸部露出异样的表情，开口说道：“怎么就回来了，啥时候回来的？”我喜悦着，放开了嗓门高喊着：“刚刚到！”可他老人家就是听不到。我清楚地瞧见他额头的皱纹一道一道的，嘴角边的笑容也都消散殆尽了，只听他说着：“我耳朵背，听不到喽！浩浩也当兵了，我高兴啊！”
我起身坐在老人家的身旁，浩浩忽然赶过来拉扯我，并说道：“叔，你怎么坐在这一桌？今儿你回来，可得多喝几杯！”便硬生生被他拽了过去。我抿了口烧酒，舌尖微辣，可目光却总是有意向老人家身上倾斜，望着那骨瘦如柴的身影，我的眼前模糊了起来。就在这时，我聆听到一段美妙的弦乐，老人家的腰板忽然直了起来，额头的皱纹也少了许多，而他也终于听得清我所说的每一句话。我偷偷乐呵着，那座铜像频频在我的眼前闪现。
在我小时候，家里曾喂养过一头身材健硕魁梧有力的耕牛，暗黄色的毛发略有些肮脏。我自然没有胆量骑在它的背上，也不曾牵着它的鼻子跑到田野上，吹响牧笛做起放牛娃。当然，我也没有亲眼瞧见过它来回穿梭在故乡肥沃的黄土地上，默默耕耘着。我通常喊它作“大懒牛”，既然明知自己做不成“孺子牛”，倒也不介意这样的称谓，便安分守己地窝在牛棚里，甩着乱糟糟的尾巴。瞅见磨坊里拉磨的小黑驴，我猜想着倘若大懒牛和它较量起来，不知谁的胜算会大一些？小黑驴拉了一段磨就咴咴地喊叫着停歇了下来，主人家扬起鞭来，它龇牙咧嘴着。饿了一天肚子，大懒牛倒也哞哞地喊叫起来，似乎想说：“你这没天理的，就知道饿我肚子，没力气我可要罢工了！”
黄昏时分，听到母亲喊我喂牛，我便一头钻进了草房子。草房子的墙体是泥土筑就的，边角几块瓦片都残破了，是用来堆放草料和柴禾的。在我的内心深处，俨然成了一种比较特别的符号，犹如时代烙印，刻在老一辈的心头，再也挥之不去。推开门进去，一眼就能望到生锈了的铡刀居中放着，最里面堆满了水塘边割来的鲜美水草。劈过的木柴整齐地堆放在最底层，留待年底拿来烹调各种美味的。初夏收割的小麦茎秆比较柔软，铺在右手边的位置，约有两三米高，隔壁家的小花猫特别喜欢在此打鼾，有时候就连阿婆家的老母鸡也赶来凑热闹。可喜的是，我还曾摸到过几个光溜溜的椭圆形的鸡蛋呢！至于深秋收割的大豆秸秆，全身长满了刺比较扎手，却是锅底极好的燃料，就堆放在门后面。(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抱了一堆水草，铡过以后就扔到了木桶里。牛棚外面有一个大水缸，听母亲说是在伯父的窑厂里烧出来的，专门用来淘洗铡过的水草。每天都需要换水，而我也最喜欢换水。在水井里接个七八桶，水缸就注满了，然后将右手伸进去，往一个方向旋转，水里的漩涡越来越大，摸到了水缸的底部就反方向倒带回去，会激起一层层的浪花，蔚为壮观。看热闹的小伙伴就会当场拍手叫好，极有成就感。将水草倒进去淘洗干净，就放进槽里，添加些饲料只稍稍搅拌，大懒牛的晚餐就准备好了。它冲我哞哞地叫着，似乎感激起我来，耷拉着脑袋，吃得津津有味。
北场有一块百十平米的空地，是庄稼汉碾压脱粒晾晒谷物的地方，也叫“打料场”。祖母的坟就埋在不远处，清明前后烧了黄纸燃了炮仗，磕过头以后就新添了坟头，而那四周不到一季就生满了野草。空地上摆放着圆柱形的石磙，重达数百公斤。麦熟的季节大懒牛手脚勤快了起来，在空地上忙碌着，拖着石磙来回碾压着麦秆，谷物一粒粒地破壳而出。紧接着庄稼汉戴着外星飞船模样的农帽出现，将大懒牛牵到一旁拴在木桩上，就拿木锨将谷物带壳铲起抛向空中，谷物便噼里啪啦坠落到地面上，至于谷壳就随风而逝。飘落在大懒牛的身体上，它使劲晃了晃身子，动作很是滑稽，可真叫人忍俊不禁。将谷物晾晒至傍晚，就装进了袋子里，然后堆放在木制的架车子上。庄稼汉拉着架车子回了家，顽童便趁机偷偷钻到了架车子上，大懒牛就跟在身后。
后来联合收割机取代了大懒牛的位置，打料场就废弃了。喂养了几年，大懒牛就被父亲当做牲口卖掉了。赚了一笔钱，却也足够交我们兄弟三人的学费。而那石磙也被父亲搬运到了家里，站立在祖母的厨房外，我经常猴到上面，偷看祖母烹调美食。不知不觉就成了放学写作业的地方，渐渐也成了聚在一起吃饭的地方。盛夏时节，河畔的晚风吹拂着，石磙就像个守夜人，伫望着远方。门前的空地甚是冰凉，人们便欢聚在一处打起了地铺，大哥将家里的黑白电视机搬来，就搁放在石磙上，人们挥霍谈笑着，闷热的夏夜不再孤寂冷清，倒也热热闹闹的。然而我记得最清楚的，却是一台收音机，爷爷做活的时候，就老老实实地摆放在那里，不偏不倚。
那是一台偏灰色的略显古旧的收音机，长方体的形状上有一根银色的天线，小喇叭里唱着些我听不懂的东西。做活累了爷爷就歇下来，坐在小板凳上解闷听着。听他说什么京东大鼓，我骨碌着眼珠子也不明就里，反正是一种比较传统的说唱艺术。随后我便跑到屋里，在橱柜里拿了一张圆形的大红唱片，问道：“这可是好听的？”爷爷摸着我的脑袋笑道：“这可是老古董了，可碰不得，是我们祖上留下来的，要在唱片机里面才能放！”我叫嚷着：“我想听，就放这个！”可是爷爷却说道：“你听不懂这个，听听这个试试！”
他轻轻转动着滑轮，起处各种声音滋啦啦交织着，我怀疑着收音机里有古怪，可能藏着个人，也可能藏着个妖怪。爷爷的右手忽然放了下来，我的耳畔顿时响起了说书人干脆利落的声音，讲的是水泊梁山的故事，爷爷告诉我这叫做“评书”，是一种古老的民间艺术。说书人的声音略有些夸张，可人物却被他形容得惟妙惟肖。就在这时，李逵果然提着两把斧头，突然跳到我的眼前咋咋呼呼着，我倒吓了一大跳，拍了拍胸口定了神。爷爷瞅到以后就笑了，便起身去打墨线，我竖起耳朵听着，独自乐在其中。
祖母中风全身瘫痪后，爷爷家的房子被勒令拆掉了，便住进了小叔家的老屋子里。爷爷起早贪黑照料着祖母的饮食起居，收音机也听得少了，电视倒放得多了。去小叔家的时候，那台收音机搁在窗台上，原来被摔坏掉了。我和爷爷将祖母架到了院子里，菜园子里的小辣椒正鲜红一片。
没过几年祖母就去世了，转眼十多年过去，那座大桥始终没有建起来。后来爷爷连电视也不怎么看了，整日里收拾着菜园子。记得大哥退役回家后，曾带过来一台银白色的小巧玲珑的收音机，是他早年在部队里买的，我就拾腾出来拿给了爷爷。那时我才知道，原来爷爷的耳朵听不清了。每逢周末探望老人家的时候，隔着老远一段路，我总能听到说书人的声音，嘹亮而悠远。原来爷爷把音量调到了最大，可我依旧怀疑着他能否听得清。
酒席散后，我搀扶着爷爷出了餐馆，大堂兄开着车送老人家回去了。我的耳畔顿时又响起了熟悉的旋律，飘荡在云层里起起伏伏着。我和父亲也踏上了归途，那座铜像四周泛着奇异的光，躲藏在厚厚云层里的旋律，忽然和这一束束光辉巧妙地融合在一处，剥离出一道道的影像来，起处是灰白色。我望见一位八十岁左右的老者赶着架车子，架车子上驮着几袋小麦。渐渐汇聚成蔚蓝色的天空，青绿色的麦田，斑黄的土地。最后我的眼前呈现出色彩斑斓的世界。
我瞅见一位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他左右逡巡着尾随在后面，在路边掐了朵红花，又掐了朵蒲公英，蹦蹦跳跳着跟了上来。吹散了蒲公英，将红花扔到了架车子上，而那台偏灰色的收音机就系在车身上，他细细聆听着。遇到坑坑洼洼的地方，就伸手来推，老者的额头起了汗，他叫嚷了起来：“爷爷，我来拉！”那老者念道：“你可拉得动，这家伙可沉着哩！”那小男孩不依，老者无奈，只得跟在一旁扶着车身，小男孩拉起架车子奔跑了起来，甚是得意。
老者的嘴角边泛起微笑，没多久就碰到了熟人，那人便问道：“是您呦，这是要到哪里去啊？”老者笑着说：“没有面了，去打几袋面！”那人又问道：“这小娃娃可真能跑，怎么就没见过呢，是谁家的？”老者回道：“老三家的也是最小的怯生得很，平日里也不怎么出门。趁今天有空，就带他出来见见世面，整天窝在家里怎么行！不锻炼锻炼，路哪能这么容易就走好呢！”那人也笑道：“瞧他这么懂事，您老儿孙满堂可有福享喽！”
车轮子又陷了进去，小男孩费劲拉扯着，可哪里拉得出来。老者说道：“不多说了，我得搭把手，这回陷得深了！”说完就加快了脚步，收音机里唱着一首节奏欢快的歌，小男孩没有气馁，摇头晃脑着。当老者饱经沧桑的手扶在车身上时，我也趁机使了一把劲，架车子脱离出泥沼，后面的路渐渐顺畅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