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唠叨
放眼望去，辽阔的华北平原种植着一望无际的麦田。在家乡有一种味道很是特别的美食，并非什么当地特产，自然也就不是那驰名中外的贡菜。而贡菜在古时候可是专门献给皇帝陛下品尝的，寻常人家也只能望梅止渴。至于我所说的这种美食，则比较大众化，普通百姓随便掏两个钱，就可以在街边吃到。那是一种面食，北方人喜欢吃面食。就单个家庭而言，早餐可能是豆浆油条，午餐则会蒸上大馒头，乡野农家则喜欢在铁锅四周贴上长方形的饼子，并管它叫“锅饼子”，是一种俗称；在山东一带花样就比较多了，也有了正式的称谓“锅贴”。
至于晚餐必然煮一锅面条，而我所说的这种美食就是面条的一种，当地人叫做“干扣面”。在县城里在乡镇上这样的馆子极多，遍布在每一条街道。面里不添加任何的青菜和佐料，只拿滚烫的白开水来煮。在金黄色的大铁碗里撒上些调料，煮熟的麦黄色豆芽铺在碗底，然后再将煮熟的面条盛出来。能吃辣的就放一两勺特制辣椒油，稍稍搅拌就火红一片；想开荤的再撕几两卤好的狗肉，搭配着面条恶狠狠地咬上一口，鲜辣的味道直穿五脏六腑，全身顿时热气翻滚，额头也冒出汗来。尤其是出门在外的游子，最是牵挂它的味道，每逢夜深想起，心底也是暖烘烘的。
年幼的时候，我不大喜欢吃面条，尤其是面条里的青菜叶子。母亲的刀工没得说，案板上的擀面杖麻利地将发酵过的面团擀得细薄无比，再拿大刀迅速将其切成一条条的小段子，便是所谓的“手擀面”。母亲通常会在菜园子里掐些青菜放进去，而她总会在我的碗里多盛出半碗的青菜，那么我就要费时间挑挑拣拣，直到碗里只剩下细长白净的面条。
母亲见状，就会唠叨着说：“多吃青菜是极好的，营养可丰富着呢，你还在长身体，怎么能不吃呢！”时间长了，我就听得不耐烦，端到大门外面，寻一个无人的角落，将碗里的青菜叶子扔个干净。后来小姨知道了，就绷着脸说道：“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净知道挑食，饿几顿就什么都吃了！我们小时候能有个玉米面的窝窝头就很不错了，兄弟姐妹几个还抢来抢去的，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一赌气，索性连面条也不吃了，倒嚷着要吃窝窝头。离家以后，忽然很喜欢吃面条，尤其是青菜。每次煮面，总会往锅里倒入小半锅的青菜叶子。如今想起母亲的那一声声唠叨，我就汗颜无比，就将锅里的青菜叶子吃个精光。
除了吃面条，北方人也喜欢包饺子吃，尤其看重包饺子时的氛围。灯光略有些昏黄，厨房也略有些拥挤，剁好的肉馅子放在一旁，一家老小在案板前忙活着，母亲会唠叨着说：“瞧你包的饺子，馅都露出来了，煮出来以后可得自己吃！”那孩童放下饺子，跑到屋里拿了一本书，便坐到小板凳上生起火，母亲又会说：“多放些柴禾，火儿旺一些，锅里不就沸腾了，就知道抱着书看，可能考个状元回家！”他龇牙咧嘴着，有些不胜其烦，就嚷道：“我知道了！”便不再理会她，仍然一边翻书一边放柴。
然而我最怀念的，却是祖母包起的糖包子和炸过的焦黄糖糕。放学后，见母亲不在家，我便跑到祖母家里偷吃这些美味。可这些美味全被堂兄和表兄偷吃完了，我便悻悻地回了家。瞅见菜橱子里还有几块锅饼子，就欢喜着跑到厨房。打开煤炉子，在案板上将锅饼子切成小长方体，然后在油锅里翻炒。第一次下厨难免会惨不忍睹，母亲回到家后，就唠叨着说：“饿肚子了吧，谁叫你不吃青菜！看你今后还挑不挑食！”(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可过后，母亲总会甚是心疼地烙一张葱花大饼，或者煎土豆饼下到面条里，要不然就做粘稠状的面糊糊，犒劳我一番。我总会吃得很带劲，但前提却是母亲的那一句句唠叨：“该写作业了吧，可不能再看动画片了，作业写不完老师罚站，又该熬夜抹眼泪了！”我抹了抹嘴，也很懂事地坐在走廊里。
客厅里的黑白电视机距离我起码十来步远，我就背向它，望着庭院里夕阳倾斜的光辉和藤藤蔓蔓的绿色植物，脑子里不再想着什么动画片。握着铅笔头，写着写着时光似乎静止了，将这一瞬间定格，我也就过了喜欢看动画片的年纪。可母亲的那一句句唠叨却回荡在我的耳畔，时刻督促着我遇事不可气馁。
江淮地区雨水较多，水田里普遍种植稻谷。二十岁就出门在外，不是躲避在淮水南岸，就是寄居在江南一隅，三餐可以说都离不开白米饭，我一开始很吃不惯。大嫂是苏北人，嫁过来以后买了电饭锅，家里自然就跟着吃起了白米饭，可父亲却吃不惯。所以那几年，通常家里又煮白面饭又蒸大馒头，独我和父亲偏爱大馒头。后来大嫂炒起了年糕，可说起来也奇怪，那种黏黏的感觉我却忘不了，竟一发不可收拾却贪吃得紧。到了苏州，有时候上晚班，就央烦大嫂炒了一份，随身带到食堂去吃。如今岁末寒冬，大嫂回了娘家，下班以后我也懒得去煮什么米饭，就在小店里随便买几个大馒头，可大哥却煮起面条来，我们兄弟俩倒也吃得很热乎！
大嫂嫌母亲太过碎碎叨叨的，常在我耳边说道：“在家听你妈唠叨耳朵也磨出茧子喽，在外没人管没人问世界可就清净多咧！” 大嫂倒也算是个好儿媳，在老家没有单枪匹马和母亲正面冲撞过。可大哥结婚以后，母亲总会唠叨着：“两口子过日子，还有什么比家更重要的呢！在外面可不能有人要多为孩子想想，也不能胡来炒股票买彩票成天想着发财，这样瞎折腾哪里像是过日子哩！”当时尚属年幼，我不晓得母亲的唠叨有没有道理，可近些年却咂摸出几分味道来。
念高中以前，我穿不惯牛仔裤。裤子的布料都是母亲挑选的，在裁缝铺里量身定做。后来母亲心血来潮，忽然拿来一条蓝色牛仔裤，非要我试试看，我也就试了。那件牛仔裤是挺合身的，只是裤脚绣着花，我便觉得是女孩子家穿的，极不情愿穿着上学。母亲便唠唠叨叨着：“晨晨都可以穿，你怎么就不穿呢？你听我说，人家流行的就是这种款式，裤脚绣花也很正常！”我执拗着，心想女孩子家的裤脚才绣花呢，可不能被同学取笑了去，就死活不肯穿。
小姨听说以后，年底就买了一套送了来，并说道：“就你挑剔，这一套可是女孩子穿的！”我咧咧嘴笑了。至于那条绣着花的牛仔裤，母亲没舍得扔，熬夜将裤脚绣着的花拆了线，并放在我的床头。第二天睡醒，我就瞅到了，抖开来以后，鼻子发酸就将脚伸了进去，在镜子前来回晃着，眼前如烟雾般模糊了起来。
我是个狂热的小说迷和电影迷，尤其喜欢武侠小说和文艺影片。在复读阶段，我总是痴迷并沉浸在属于自己的小说王国和电影世界。每逢周末，我都会跑到学校附近的音像店租赁一两张碟片，打发着午后光阴，至于晚间就抱着本武侠小说埋头苦读。当时母亲都睡下了，不知多久隔壁就飘来一串串音符：“我都睡一懵子了，怎么还不熄灯呢，留着明天再看吧，明早爬不起来又该迟到了！”
可我当时并没有听懂这一串串音符，反而摆起脸色来，叫嚷着：“别管我，你们睡你们的！”这一串串音符渐渐汇聚着，当听得多了，我不耐烦起来，可能会顶撞她几句，觉得母亲唠唠叨叨的，也该受够了。当这串音符戛然而止，母亲的眼角总会湿润起来，我却看不到。而近些年，我的习气始终没有改，书架上的小说读物多了起来，就算再忙也总会往附近的电影院跑上几趟。但那一串串音符却像催眠曲一般，提醒着我该歇了。密密麻麻的鼓点如漏夜的竹雨声，可雨中的泪珠儿却晶莹剔透了许多。
早年间从事销售行业，就被人唠叨着工作效率不够高，个人业绩不够突出。当时我的耳畔就像无数只苍蝇嘤嘤嗡嗡的，扰得人心烦意乱，而我总会有意无意想到母亲嘴里的唠叨声。那一声声一句句一串串唠叨里，满是呵护之情没有丝毫的怨怪之意，就像层层的浪花卷向海岸，激起雪白的一片，更像黎明时分的曙光照耀着心房，温暖了心房。
同事说我性格比较孤傲，可我并非那种只懂孤芳自赏之人，只不过略有些少言寡语罢了。部门主管却说：“一个人太有性格也不好，在职场里是混不下去的。”可我并非狂傲不羁之徒，只不过固守着是非原则而已。然而渐渐地，却觉得自己愈发孤独了起来。与哥哥嫂嫂在一处生活，差不多五年了，他们自然待我不薄，更视为一家人。可我同他们之间，似乎总隔着一道篱笆墙，就好像身处两个世界里的人。
算算时日，估摸着也有一段时间没给家里打电话了，尽管母亲会唠叨着说：“随缘随缘，看你什么时候成个家！”可我还是拨出了号码，无奈竟没有人接听。我猜想着，母亲可能接了两个侄子刚刚回到家，就出外买菜去了，父亲出了院在病床上躺了一段日子，也可能出外活动筋骨去了。至于说“血馒头”的药引子，纯属无稽之谈，父亲当然也不可能患上肺痨。
可是大嫂却说，在尚未确诊的情况下，母亲都不怎么到医院里去，就算出了院，也不大到父亲的房间里去，反而唠唠叨叨着说得了这个病，日子该怎么过啊！我忽然很想回一趟家，如果情况属实，我想我也会唠叨着说：“妈，就听我一句，爸这个病不妨事的，我们都不在家，你就多加照顾他吧！”然后我的眼前便浮现出这样的画面：
晚春幽兰独自绽放在氤氲的雾气里，少年行路坎坷；宁夏翠竹在院墙外探头探脑着，少年翻墙而过；深秋黄菊染着故乡最熟悉的味道，少年揭开窗纱；腊月红梅凝结着最可爱的脸庞出现，少年嘴角轻扬。他听到了脚步声，沉重而有力。乡野的晚风吹拂着低矮的院墙，恰是黄昏时分，父亲推门而入，车子停放在墙角。炊烟升起，母亲叫道：“回来了，饭刚刚烧好！”
屋子里的小男孩痴迷地看着动画片，两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将四方桌搬到了院子里。父亲右手提着表皮粗糙的水果进了屋，小男孩兴奋地叫了起来：“是菠萝，是个大菠萝！”然后满院子疯跑了起来，少年也悄悄跟在后面。母亲将饭菜端上了桌，唠叨着：“就你最贪吃，那个先放放，都还没削皮呢，可能啃得动，赶紧过来吃饭！”一家人便围着四方桌坐着，这是一顿极丰盛的饭菜。
母亲夹了青菜，小男孩摇了摇头，眼睛只顾盯着大菠萝。母亲无奈，只得起身将大菠萝削了皮，切开后递给了他，并说道：“给你，人家吃什么你也想吃，这回满意了吧！”小男孩忽然眉开眼笑，咬得满嘴都是水花，味道甜甜地流到了他的心底。那少年瞅到后，拍了拍脑袋也跟着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