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剩下自己
七八岁的时候，曾有一个人对我的父母提出，也许可以送我去上学，一听，心里盲目地兴奋得不得了，可仅仅是听到那一句话的一二秒钟。父母表示“算了吧”，那人在只是随口说一句的情形下自然也就不说下一句了。好难得会有人注意到我，也好难得会有人替我提出了这样的话，然而毕竟能为我做主的人不会是他，重要的是，换做他是我的父母，同样不会有勇气决定让我去读书的。
幻想过好几次这样的画面或场景：妈妈把我从家里背到学校，让我坐到座位上，放学了便回来背我回家，一天之中在家与学校之间几去几回。她不必要做别的，只要这样就足够了。虽然这样，对于她还是很难。
有很多很多残疾人的母亲也是这样让自己的孩子上学的，可她们是自愿的，而我母亲不曾自动拥有这种念头，就不敢如此对她要求。有过许多自私的要求，在这一层倒不敢逾越。
并不只是我本来也可以上学，而是尽管我是一个废人，也有权利上学。天天驮我来来回回地上学校不可能，就请位家庭教师教我个三年五年让我后面的无师自通，要不，了解我那么喜爱绘画而让我专攻哪一门技艺也可以，可惜他们从不会对一个废人的教育问题引起重视。
到如今，仍然好想好想好想好想上学！从十几年前起，一直都是这样：别的不羡慕，别的不妒忌，就是羡慕、妒忌别人有福气上学。
不管我本来有什么没什么，只要有上学，就有可能使得别的许多东西都拥有了。也像是这个道理，如果我拥有我所没有的全部东西之中的任何一种，都可以变出许许多多我所没有的。(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一个人，若真是什么都没有，一旦幸运地获得什么，就算它不是能够以寡换众的，那也能够填充他心里的每一个空缺。多也是全部，少也是全部，什么东西尽可以互相代替。
在心里讽刺地想过：说不定我父母真实计划得天衣无缝，想着如果我会是一个女孩的话，就把我生做废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知道我会是一个废人所以把我生为女孩——如果是男孩，那可就太白白地浪费这块料了，是女孩便既不会浪费同时也可以节省。
可也不想想，我是个人，好歹也一样是块料，舍不得在一个人身上投资，那才是彻底地浪费“人”这块料呢。他们若斗胆搏一搏，是不会在我身上啥也捞不到的——剥了我的皮，我都不相信自己会没用到打不死一只蚂蚁。
第一次见到那些刚发下来的平整光滑的课本，像它们的主人是我般地爱惜它们，莫名其妙地也有一种满足感。更加暗暗高兴的是，家里自从有孩子陆陆续续地上学，每一个学期下来，多多少少会有谁的作业薄写剩一页，铅笔也写得剩下一小截，我问他们这些可不可以给我，而他们答应了。
那时候更乐意看到的，是白纸，特别是总收拾那些作业薄的封底，原因是喜欢图画。在没有选择写字之前，每每见到那种没有格子没有横线的备课薄或试卷纸，心里都垂涎。
这个家很像是一个小社会吧？有的人衣食无忧，有的人向来是在捡破烂。
孩子多，除了我，每一个都上着学，一个学期一个学期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一套课本，正由于如此，大部分的书都卖掉了，没有完整的一套留给我。但我记得，我曾经收留过一个书包，里面有两本教科书，两本他们用不完的全新的作业薄与装在文具盒里的一支铅笔、一块橡皮擦。而这两本书，正是《语文（二年级上册）》和《思想品德（忘了哪年级的第几册了）》。它们到底为何落到我手上成为谁也不屑从我手里夺回的，毫无印象了。
有一段短短的时光（不记得是在上半年还是下半年），这样度过：那些学生和家长们都出门去的每一个早上，坐在至今已陪伴我十几年的这张桌子面前，准备哥哥姐姐们已经念过了的那本《语文》或《思想品德》，并且把这桌子当黑板用粉笔在桌面上写字，来自教自学，模拟当自己的老师和学生，也给自己出过试卷喔。绘画考试就更不能少了，先绘制一本《图画》练习册，每页都画着一幅图，而我要考自己的便是能不能在图像的右边画出相同的图像，完了之后给自己打分。
并不感觉这样非常傻，只觉得这种精神很可贵，虽然那两本书的内容很早很早就滚瓜烂熟了，仅仅是在自娱自乐。当时的自己很可爱，不过现在想起来，只觉得自己非常可怜：那么那么地孤单，精神财富又只有那么一两本已经很久很久了的书。
绝非天才，也仍不算人才，而且根本从没有被谁指点过，这么些年来具体究竟是怎样学习的，完全无法说清楚，甚至我懂得的这些好像都不是刻意去学的。不过，我想说的是，自己尽管残疾到这种程度，毫无能力养活并照顾自己，许多很重要的方面，还是得由我自己来为自己负责。像我的快乐，我的前途，我的人生，都只有我自己为自己负责、操心、担忧。若我没有自学一些知识，没有帮自己想出一个又一个实现理想的尝试方法，没有在哭泣时替自己擦拭眼泪，没有在不快乐时给自己抚慰，没有在特别特别想死时千方百计地劝住自己……根本不敢想还会有谁会理我。
没有人了解我的个性、思想；没有人想知道我渴望什么；没有人愿意为我做一点点事……。
我的生命中，不会出现哪一位恩师与恩人。
2011年1月15日18：28：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