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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生庭:老伯躺猪圈

2020-12-24 23:05 作者:洞庭方舟  | 1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流年轶事集》

第53章 老伯躺猪圈

在我屋后的竹林边,有一户人家。房子不大,三个排柱。每排柱子有四根柱头。一共两间房屋。一间盖着泥瓦,一间则盖着稻草。我长到童年记事时,屋里住着母子两。论班辈,我叫那妇女做婆婆,那男子比我父亲岁数大,我叫他伯父。虽说如此称呼,但他和我们并非是一个家族,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也许他曾有两个哥哥或姐姐,但我一直没有见过。因为,村里的大人都叫他“老三朋友”,估计在家里孩子中排行是老三的缘故吧。土改时,家里没有多少田土,划为贫农。

对于老三朋友的情况,我直接知道的不多,间接了解的倒是不少。在老人们的口中都说他是个好吃懒做的人,解放后分给他们的田土也懒得好好耕耘,每天就是在周边的墟场里转悠。麻栗场墟场,吉卫墟场,螺蛳董墟场,雅桥墟场,芭茅墟场,这些墟场五天赶集一次,而且日期错开。因此,每天他就带着一顶破斗笠,背着一个从来就没有洗过的布袋,一天一个墟场地转悠。他并不做生意,想必是家里贫穷,缺少本钱吧。那他在墟场里转悠干什么?就是搞点小偷小摸过日子。传说他会用一根小小的竹条,在竹条的头上粘着那粘粘的蜘蛛丝,在那些卖肉、卖杂货、卖小吃的摊位上,趁摊主不注意的瞬间,用那竹条迅速地粘起一两张纸钞,塞进囊中。有时饥饿难耐,他会走到卖豆腐的摊位,麻利地抓起一坨豆腐就塞进嘴里。吃一块豆腐用时也就几眨眼的瞬间。摊主即使发现了,也就骂他几句。他厚着脸皮说不就吃你一块豆腐嘛,有什么骂骂咧咧。有钱了再给钱!然后,大摇大摆地去寻找下一个目标。老三朋友虽说偷盗成性,但从来不在溜豆本村进行偷盗,因此,没有因偷盗得罪溜豆村的街坊邻居。或许这就是世人说的“盗亦有道”吧。

记得是1953年的一天,他偷了麻栗场供销社营业款,数额不少。但被发现了。这件事有点闹大了,供销社把他告到麻栗场乡政府。当时,担任乡长的是个溜豆村的人,名叫游祖成。论关系,游祖成还是我父亲的亲舅表。那年代,国家的法制还没有现在完善,几乎都是人治。因此,从上到下有点官衔的干部权力很大,一个个几乎就是掌管一方的土司皇帝。游乡长听到汇报,非常恼火,说溜豆村几乎没有人做过土匪。就是出个老三朋友这个杂种,整天偷鸡摸狗。一定得打扮打扮他。当晚就回到溜豆村,叫来几个民兵,用棕索把老三朋友牢牢实实地捆了一索子。在游财粮的家里用一架斜靠的木梯把他反手吊了起来。老三朋友疼痛难忍,哭叫着赌咒,说是从今往后会老老实实做人,不再做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游乡长为了让他长点记性,加深印象,叫人反复几次提升那捆绑的棕绳。他疼得哭喊娘,眼泪鼻涕长流。折腾了大约一顿饭的时间才放他下来,给他松了绑。他揉了揉手挽,嘟嘟囔囔地抱怨了一句,“日他妈的逼!我又没有偷你们的东西,把我捆得这么紧!”乡长听了,对他一声吼:“你再说一句,就再吊你一次!”吓得老三朋友立马闭嘴,怏怏地走了。这一次,我倒是在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并非道听途说。据说,经历了这一次捆吊,老三朋友的偷盗行为收敛了许多。过后,也没有谁去思考,游乡长组织对老三朋友的捆吊是否合法,是否合乎程序,人们的意识中,当官的话就是法律,官位越高就越权威。

1955年,乡长游祖成的母亲用火不慎,房屋起火。于是火烧连营,殃及池鱼。周围相邻的几户人家也都被烧得一干二净。遭殃的人家,户户一贫如洗,无家可归,个个欲哭无泪。老三朋友的房子距离火源有相当的距离,又不与别户人家的房屋相连,本来不会遭殃。哪知道,祸从天降,灾随风生。一块飘着的燃烧物从空中落在老三朋友的屋顶,引燃了那些稻草。只是他盖的稻草很少很薄,稻草烧光了也没有引燃那些椽皮柱头。屋架算是保住了。老三朋友闻讯后从山上跑回来一看,屋顶还有几根柱头的穿枋洞在微微冒烟。他找来梯子,一边骂骂咧咧地爬上屋顶,一边挽起裤脚掏出鸡鸡,对着冒烟的樑洞撒尿,以尿灭火。这也是我亲眼所见,并非道听途说。后来他知道是游乡长的母亲引发的火灾,也没有找游乡长鸣冤叫屈,算账索赔。也许是他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也许他不知道记仇?也许是害怕游乡长的棕索?也许他已经变得通情达理?我不知道。反正之后他和游乡长路上见面依然会互相问答,有时还会开点玩笑。因为,依我父亲的亲戚关系,他和游乡长也是互称老表。乡长会笑着故意问他“今天赶场,有收获没有?”他说“卵收获!早就不干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最后一次见到老三朋友老伯,那是1959年下半年的秋季了。这时,麻栗场乡已经是叫麻栗场公社了。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把讨来的蕨渣用锅子焙干以后,就到龙九成家的偏房里,借用他家的石碓舂蕨渣用来充饥。那石碓的舂樑很重,十三岁的我,身材瘦小,也没有多大的力气,因此踩踏起来十分费力。正当我努力舂碓的时候,仿佛有人在和我说话。我停下动作,仔细聆听。是的,有人在和我问话:

“舂—碓—的—是—谁—?过—来—帮—我—翻—翻—身—哎—呀—”。

那声音十分微弱,显得有气无力,似乎来自猪圈。

我好奇地走了过去。那是龙九成家的猪圈!猪圈里早没有养猪,按照猪圈的卫生标准衡量倒也显得干净。不过眼前躺在猪圈里是一个人,一个骨瘦如柴的人!猛然一看,我简直不能判断眼前的人是谁了。再仔细看看,终于看清楚了,他,就是老伯——老三朋友!

面前的老三朋友,赤裸着全身,一丝不挂,卷缩在猪圈的一角。他的四肢彻底的是皮包骨头。散乱的头发,高高的颧骨,尖尖的下巴,黑黑的鼻孔,无神的眼球,张大的大嘴,清晰的肋骨,松弛的屁股,凹陷的眼眶,扁扁的腹腔!他的肩背骨、髋骨和锁骨处的皮肤已经溃烂发黑。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一群苍蝇在他身边飞来飞去,受到惊吓的长脚蚊也在猪圈里乱飞。我问他,你怎么躺在这里?他没有回答,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我,用微弱的声音求我帮他翻一下身子,说是躺久了实在难受。我靠近他,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的身躯,轻轻地又帮他挪动了一下身子。他脸色苍白,身体是那么虚弱,脆弱,孱弱,软弱。我唯恐一用力,一不小心,就会弄断他的脖颈,拆散了他的骨架,会在我手上断气。

他的身子又孤独地静静地躺在那猪圈里。这时,他还没有忘记我的乳名——

“哎—你—是—龙—生。—你—良—心—好。—你—将—来—升—官—享—福”(苗语汉音译:见国见乳)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我想到很多很多话,但又无话可说,说什么呢!

“你—舂—什—么—?”他吃力地问。

“舂的蕨渣充饥。”我回答。

“哎—啊—哎—啊”他眨了眨眼睛,痛苦地哼着。

看看这眼前的一切,我估量着,老三朋友,这位老伯,他活不了多久。看看他那气若游丝的样子,我知道,阎王已经在向他频频招手,索命无常正带着阎王的接收函,走在迎接他下地狱报到的路上。

站了一会,我翻身离开了猪圈,离开了躺在猪圈里的可怜人。我的蕨渣还要继续舂,我今天还得用舂出来的蕨渣粉充饥,尽管那蕨渣粉又黑、又粗、又苦,很难咽进肚里。

后来我问了村里的老人,老三朋友为何会躺在龙九成家的猪圈里?他们说,老三朋友的母亲在去年因犯水肿病去世后,他自己也都因饥饿变得很虚弱。早前,因为母子身体都很差,都没有力气砍柴。平时就把房子的屋檩、篆皮、柱头劈开用来烧饭烤火。一天,刮了一阵大风,没有多少支撑的房子终于垮塌了,他就失去了挡风躲的地方。后来病重,大家看着可怜,由生产队长和龙九成协商,说他家的厢房反正没有人住,也没有关牛养猪,就让他借住到他家厢房去。龙九成答应了。于是,他就住进了龙九成的厢房里。他没有妻子儿女,没有人伺候。病重时,屎尿就拉在裤子里,也没有人去洗。天气转暖后,他自己把那些沾满屎尿的衣裤全脱掉,自己爬进猪圈里,说是在那里躺着,屎尿直接拉进粪坑。

啊,我还有什么话说!

我的估计没有错。两个星期后,我再次回到村里,人们说,老三朋友死了!死在土地堂下一处石缝之间。他死的一点也不轰轰烈烈。没有人为他烧一张纸钱,燃一柱香,敲一声锣鼓,做一分钟的道场,也没有人给他戴,甚至没有人为他擦洗一下那污秽不堪的尸体。由于他自己生前没置有棺材,而生产队又没有这样的福利。不知是谁找来一张破席,弄来一捆稻草,一包,一捆,一根木杠,几个人就把他埋了。按照当时队里的政策,谁家死了人,生产队补助四斤黄豆。而四斤黄豆磨成浆,加上一撮箕菜叶做成一锅菜豆腐(也称为“和渣”),够八个人吃一餐,能填饱八个人的胃囊。然后,给参加埋人的人,记上10个工分。10分工,那是一等劳动力一天的分值。1959年底生产队核算的结果,10分工的价值是人民币1角2分。埋葬老三朋友的社员之善举,得到了应该享受的福利:四斤黄豆,每人记了10分工。

老三朋友就这样走了,远远地走了,走的无声无息。

对于老三朋友老伯的死,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因为,那是预料之中的事。我也没有悲伤,甚至还暗暗地为这位老伯高兴——他终于解脱了。他终于不用再躺在猪圈里,裹着自己的屎尿,闻着龌龊的空气,忍受蚊虫的叮咬,也不必期盼着有人为他翻身。一切都不用了,或许他的墓地比猪圈干净。

少年以后,看了一本有关中国的史书,说是汉高祖刘邦死后,醋意十足的皇后吕雉立即将刘邦的宠妃戚夫人断手、断足、弄瞎、弄哑、弄聋,然后投入猪圈,变为“人彘”。(事见《史记·吕太后本纪》)老三朋友是不是也是一个人彘,如果是,就让他去阴曹地府去寻找戚夫人吧,他们或许可以配对。不过,老三朋友的条件比戚夫人好多了。他四肢齐全,不聋,不哑,还是未婚的单身汉。那戚夫人不仅被弄没了四肢,还弄瞎了双眼,弄没了听觉,不能说话,最重要的她还是一位寡妇。在阴曹地府,在那遥远的地方,老三朋友应该活得比戚夫人较有尊严,是不是看得起戚夫人,我猜想,那,不一定!

2020.3.4日于三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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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浪子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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