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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父亲

2015-06-18 10:43 作者:诗意乡村  | 1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对于父亲,很多人眼里,这是一个大山一样可以依靠,给予子女们安全感的字眼。而我,想起父亲,却没有这么多高大上的感觉。今年,我也是即将迈进半百门槛的一位两个孩子的父亲。感觉惭愧的是,没有在自己的空间里写过一篇关于父亲的文章,对于母亲,我写了不下十篇。这似乎是一种很不公平的偏向,我也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是苦思冥想焦头烂额之后,几乎没有得出令我心悦诚服的答案。只不过非常诡异的是,如今我打电话回家,不管接电话的是谁,我第一句问的话是——我大身体咋样?

很巧合的,也许是冥冥之中的一种无法言说的神秘吧,我属马,我的父亲大我整整两轮,也属马,而我的儿子,依然属马,比我小了整整两轮。三代单传的我们,都是属马的,一辈人比一辈人大两轮。这样的巧合,我把它看做幸运,难得的幸运。今年七十有三的父亲,身体还算硬朗,因为前两年住过一次医院,康复后医生检查也无大碍,但是于我,却是越来越牵挂他的身体。每一年,我只有寒暑假可以回家可以陪陪父母,帮他们干点活。暑假,可以劈一大跺柴火,足够他们烧火做饭到我寒假回来。天冷了,自来水管冻坏,就要去有水井的人家里拉水饮用,我不想让腿脚不便的父亲在冰天地冒这个危险,然而我每次去,他都要跟着。安放在架子车上的水桶,是曾经装过油品的大铁皮桶,一次拉水回来,可以吃好几天。父亲要前前后后地看看,试试,绑得结实不,开关什么的冻住了么。我拉着车在前面走,他就不紧不慢地跟在车子后面,我的儿子都虚岁二十五了,还不放心我啊!不就拉回来一桶水么。我心里嘀咕着,而父亲依旧那么固执地跟着我。

父亲的这一种固执,我是从小就领教了的,加上他脾气暴躁,那种无以复加的倔强,曾经让我吃过很多苦头,尤其皮肉之苦。当然,我的身体里,也一样遗传了这种基因,某些时候,我的固执,比他有过之无不及。清晰地记着一件事,我上小学时候,有一年的冬天特别冷,一天早上起来,我钻出被窝,背着书包去上学,出门的时候,父亲让我穿上棉袄,说是昨天晚上就给我拿出来了。我应了一声,因为已经穿好平日随身的夹袄,嫌麻烦也害怕迟到,就没管,径直去上学了。结果那天早上,变天了,阴云黑沉沉的,像一口大铁锅扣住朦胧中的萧瑟的村庄,寒风刀子一样割着我的脸,刺进我单薄的夹衣,已经有点后悔的我缩着身子,捂着快要被冻僵,感觉生疼生疼的耳朵,爬上长坡,向学校走去。快到学校门口的时候,突然就听到父亲雷声一般的叫骂——让你穿个棉袄,咋啦,你个哈怂娃!我一看,连衣服纽扣都没扣好的父亲赶过来了,被风掀开的衣襟,像极了的翅膀,一下子扑向我。赶紧穿上,天太冷了。气喘吁吁的父亲很不耐烦地吼着。学校大门还没开,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学生围在大铁门边,眼巴巴望着色里黑乎乎的教室。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当时我就是不想穿棉袄。而在这样的情况下,父亲越让我穿,我就越是不穿。好说歹说,见我并不领情的父亲火了,先是抽了一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我还是不穿,换来的是一阵拳脚和叫骂,这让我更加难堪。各个年级大大小小的学生都在围观起哄,看着这一出闹剧。最后,我的鼻子被他打得流血,而他,我的父亲,扔下棉袄,扬长而去。

平日里,做什么事情,如果做不好,我的父亲对付我的手段是非打即骂,这本身就让我心里很不痛快。那天早上这样一闹,我更加从心底里恨他,几乎有半年多没和他说话。可以毫不客气地说,那时候在生产队里受的气,父亲全都撒在我身上,我因此也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在外面窝囊至极,回到家里在孩子面前甩威风,这让我对他的所作所为很不以为然。

那时候,村里人动不动喊我猪儿子,我非常反感,我的父亲有两个外号让我深感耻辱,一个是老干部,一个是老朱。这让我在村子里感觉很没面子,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明明是活在底层的老农民,却要喊做老干部,这不是挖苦讽刺么,明明是姓李的人家,却要被人喊做老朱,这不是明目张胆地侮辱欺负么。然而,不管别人怎么喊这两个外号,父亲都不会生气,只是嘿嘿笑着应答。而我,听到这些外号,气愤至极,恨不得在那些人脸上扇上几个耳光。可是那么瘦小的我,只有狠狠地,充满愤怒地盯着他们。

其实村里人叫这两个外号,都是万分正确的,而这些,是我后来才断断续续地从母亲嘴里知道的。我的爷爷本来姓朱,年轻的时候被我的奶奶招上门,入赘,在有了我的父亲之后,因一场病撒手人寰。那年,我的父亲不到七岁。守寡的奶奶,违背了对于爷爷的承诺,让我的父亲改姓了李。如今想来,这是很名不正言不顺的事情。父亲小,无法改变,奶奶强势,这也得罪了爷爷住在外村的族人。据说爷爷死后,他唯一的弟弟,我的二爷集合了朱姓人家的几十号青壮年,把爷爷抢回去埋在了离我们村子十余里之外的下赵家朱姓的祖坟里。当时我的奶奶想把他埋在李姓人家的祖坟,这样差点引起一场械斗。那些和李姓人家的有点关联的族人在奶奶的半是煽动半是哀求的哭声里出来捍卫尊严,却最终感觉理亏,没有守住。(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此后,余生未嫁的奶奶,就和年幼的父亲相依为命,孤儿寡母要想生存,那是何等艰难,而且还是这样的身份,不姓李,那在村子里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从小拉扯父亲的奶奶,对于这个身体瘦弱的儿子溺有加,管教欠缺。那时家境况还算不错,解放后划分成分,我家里是小土地出租。这个成分是处于地主和富农之间的,而我一直不理解,上学填表,别人都是两个字,贫农富农地主,只有我,要写这么多,还不知道什么意思,感觉低人一等。实际上奶奶占有不少的土地,无力耕种出租一部分,所以才有了这样的成分。虽然孤儿寡母,生活基本不存在问题,心性刚强的奶奶,还把父亲送进了学堂。只是娇生惯养的父亲,根本不是读书的料,一年级就蹲了四年没升级,老干部的外号就此非他莫属。那时候的奶奶面对人们的嘲笑讽刺,哭诉过——靠墙去,墙倒哩,靠水去,水流哩,靠娃去,娃小哩,老天爷啊,你让我靠谁去。我长大了的时候,村里人还经常模仿奶奶的口气唱这些小调笑话我。当然,对于学业无望的父亲,她也没有灰心——聪明人是用针刺眼眼一穿就过,我娃是棒槌钻毡,现在钻不过,钻过了可是个大窟窿。以至于后来我考上学,乡亲们说的最多的是,老婆婆的孙子终于把毡子钻头了,一代就比一代强啊!即便如此,顺理成章喊我父亲老朱是再自然不过的了,而对此不可理喻的我,依旧满是仇恨地应对那些喊我猪儿子的村里人。当然,同班里的学生,没人敢这样喊我,假如有人喊,我会拼上小命对付。因为不管父母在村子里怎么低贱,在学校,我凭着读书成绩好,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天空。

任何事情,父亲不会告诉你怎么去做,但是你做不好就要你吃尽苦头,什么事情,不会给予你合情合理的解释,任凭你胡思乱想瞎琢磨。这就是我那被奶奶惯坏,本身欠缺管教也不懂得如何教育子女的父亲。这应该是我最看不起他的原因了。

强势而命苦的奶奶,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因病去世,稍微有点记忆的我感觉奶奶是非常慈祥的,她是那么的爱我,那些年,在生产队没黑没白出力流汗的父母,无暇顾及我,就是奶奶,那个时代很少见的没缠足的大脚奶奶,照顾我,疼爱我。我感觉,在奶奶怀抱里,要比在母亲的怀抱里的日子多多了。只是好景不长,眼看一家四口三代其乐融融的日子越来越顺心,然而苦命少福的奶奶没享受多少这样的时日。不到三十岁的父亲因为无力医治奶奶的病,失去了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亲人,奶奶去世了。变卖了一孔窑洞,势单力薄的父亲草草埋葬了奶奶。提起这件事情,难过心酸,母亲告诉我,奶奶去世前,放在另一孔窑洞里的奶奶的棺木被人偷走,父亲去找村上也没结果,不了了之。孤儿寡母的一家人,被欺负到这样的地步。还是好人多,母亲这样说。奶奶下葬那天,前来抬棺材,起土堆坟的乡亲,连饭也没吃,更不要说正经八百坐席。几个主事的,吃着高粱面饸饹跑前跑后安排协调。奶奶入土了,他们就各回各家吃饭了,其中一个人叮嘱母亲,剩下的粮食要给孩子,大人对付着就过去了,孩子正是长身体的啊。

失去奶奶的父亲,正式扛起了家里的担子。和母亲都去队里劳动,家里常常扔下我没人管,也是那些好心的乡亲们轮流照看我。本来做农活,是一个农村人的本分,然而自小就娇生惯养的父亲,一是身体瘦弱,二来几乎从来没干过农活,倒是母亲,农活干得出色。因为同样命苦的母亲,四五岁就代替去世的姥姥做家务,不到十岁,就领着小他三岁的舅舅,跟着外祖父下地干活,完了回家做饭浆洗衣服。父亲的干农活摸不着门道,和母亲干农活样样精通一样在生产队里引人注目。父亲因此,常常被队长辱骂甚至殴打,而他,连还嘴的胆量都没有,倒是要强刚烈的母亲和队长据理力争。父亲最初按女劳力的标准拿工分,最后是母亲要求给她安排男人的活路来弥补父亲,一年以后,母亲干着男人的活,父亲也拿到了全劳力的工分。累死累活地在生产队里没黑没白干活,一年到头也分不了多少粮食,加之后来妹妹出生,这个本来就捉襟见肘的家庭,似乎更加贫弱不堪。缺吃少穿,每年二三月,最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为了糊口,偷生产队里的苜蓿,也是母亲去,父亲几乎一次也没去过,胆小害怕啊。

生产队里的长年累月的劳作中,母亲不厌其烦地交给父亲做农活的基本要领,扶犁耕地,摇耧播种,扬场收获,那些技术要求高一些,父亲几乎一辈子也没学会。万般无奈之下,正当壮年的父亲,被安排去队里的饲养室喂牲口。所以生产责任制以后,在我们家的责任地里,吆牛耕地的是我母亲,我的父亲在前面拉着牛前行。麦收季节的晒场上,借风扬场的是我母亲,我的父亲手拿扫帚打下手。播,摇耧播种的是我母亲,我的父亲手拿铁锨拍打着地里的土疙瘩。毫不夸张地说,父亲,是在母亲的调教下,一点一点学会了基本的农活。只是,不争气的父亲,不是一个好学生,学做农活,就像他当初读书一样没出息。这也让他在村子里受人嘲笑戏弄的最重要的因素了。父亲受到的不尊重,和母亲的被认可,分量一样多。

为了度过艰难的日子,政策稍微宽松的时候,家里养鸡喂猪,去百子沟捡煤块,自留地里的收种,基本上是母亲打理。父亲是给母亲打下手,即便如此,累了的时候,脾气火爆的父亲还会大声辱骂母亲,母亲也懒得和他争辩,只是埋头干活。所以,大声骂人甚至日娘叫老子的声音,和母亲忍气吞声辛苦劳作的身影,常年四季在我家里上演着。乡亲们同情母亲,厌恶父亲,似乎也理所当然。我听得最多的话是,这个男人,亏死了老郑家的女人啊。

愚昧懒惰,粗暴麻木,迂腐固执,这些,就是父亲留在我记忆里最深刻的印象。只是随着年龄增长,在母亲的努力下,几十年,一家人就在这样风飘摇的日子里艰难而执着地活着,像那山崖上到处可见的野酸枣,遭遇再多的天灾人祸,秋天的时候,依旧有小小的红红的指头蛋大的果实缀满枝头,只是那酸甜交加的味道让人难忘。我们一家五口,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光里走过每一年的春夏秋冬,经历着一年年的风霜雨雪,一直到生产责任承包制的阳光照进黑暗的现实里。

诚然,父亲一生没有给我们一家人多少物质的贡献,但是再弱小的父亲也是一座山,即便是在他打骂我们兄妹的时候也恨过他怨过他。但是我依旧记得小时候,村里来了玩杂耍的,父亲领着我把我架在他的脖子上让我看得心花怒放的情景。他给生产队里喂养牲口,铡麦草时候从麦草里刨出来的一升半升的麦粒,让我们兄妹吃上几个白面饼子的幸福,我至今难忘。分了队以后,他几乎天天要给家里养的老黄牛割草,每次回来,放下沉重的草捆子,我看到的是他满是汗水的后背,上面粘满了草屑尘土,汗水和着草汁把后背的破旧布衫浸湿了一大片,白色的汗渍和墨绿的草色夹杂着,分外刺人眼目。顾不上喝一口水,顾不上擦把汗,高声喊叫着我们兄妹乳名的父亲,从衣兜里摸索着拿出来的那些小小礼物——春雨之后一把润泽的地软三五个毛茸茸可爱的蘑菇;夏天的杏子桃子梨儿;秋天的核桃甜瓜野草莓甚至鸟蛋;即便冬天,也有从地里刨出来的土豆花生。这些小玩意我们带来的大大的惊喜,会让我们高兴好多天,而此刻的父亲,一定会摸着我们的头,憨憨地笑着,笑着。

后来的我,也成家立业结婚生子,父亲日渐年老,他却对我的一双儿女的疼爱有过之无不及。村小上学那几年,一双孙儿孙女他会接回送去风雨无阻。他给我的儿子起了一个叫做红牛的小名,说是生我儿子前一天,他见了一条红牛犊,而那时,他刚好就喂养着一头毛色红亮四肢健壮的小牛。为了不让孩子们熬夜做作业,他亲自去学校找老师,嫌他们布置的作业太多,最后老师也依了他,我的一双儿女在小学四年级以前几乎没交过作业。当这两个调皮的家伙犯错的时候,我要教训他们,我的父亲,第一个站出来挡在我面前,不问青红皂白先是臭骂我一顿,那两个小家伙趁机钻到他的身后,或者用上衣衣襟蒙住头,或者露出一双狡黠的小眼睛对着我嬉皮笑脸挤眉弄眼。看着头发花白身材佝偻但是眼神却依然那么倔强的父亲,我还能怎么样呢。

是啊,当我渐渐长大,当我了解了这个家庭的一切,父亲在村子里的身份地位,我的心里顿时释然。从心底里,我早就和父亲和解了。我理解了他的处境甚至他的无能。时至今日,我永远忘不了这样的几个细节——

三十多年前的一个秋日,我要去外地求学,父亲送我到彬县去坐车,车站离家里四十多里路,但是交通极不便。先要去百子沟煤矿坐车,只有一班车,过了时辰,就要走着去。记得那天,我们早早起程,翻山越岭感到百子沟煤矿,车刚刚走,我急得哭起来,父亲二话没说,拉起我就挡煤车,不管拖拉机汽车,没一个司机为我们停车,而且还少不了一顿臭骂。后来父亲把所有的行李自己扛起来,我只提着一个包袱,急忙赶往泾河边,坐着唯一的一只大木船过河,再到车站,那一天,我们走了几乎五个小时,父亲肩上,扛着布口袋装的锅盔,还有我的一只小木箱子。到了车站,给我买好票,看着我吃了一碗面,送我上了车,他一口饭也没吃,扭头就走,天黑前还要赶回家里。那个背影,让我至今难忘。后来学习并教学生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每一次,我都是泪水盈眶泣不成声。

前年冬天,在外打工三年没回家的小妹要回来,结果那几天老家下了好几场大雪,腊月二十八那天,小妹打电话来,说彬县九里红的盘山路上雪太多,车子开在半路上不来,要我开车去接她。不知道怎么回事,耳朵有点背的父亲听到了,我们去接小妹的时候,他就站在门口看着我们远去,说了声小心些。那天,折腾了将近三个小时才把小妹接回来,车子也顺利拖上来。只是当我回家时候,我没看到父亲。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就站在院子侧面,眼睛盯着彬县九里红的方向。那一刻,我泪流满面,陪在父亲身后站了好久好久。

今年过完春天,我们一家四口又要告别父母,奔向各自的地方。父亲拉着高出他几乎两个头的我的儿子他的属马的孙子说,再过年,要把你媳妇带回来啊。他给我女儿说,你要先把男朋友找好了,让我看看你的洋女婿。我的儿子在西安要继续完成他的研究生的学业,我的女儿要远赴广州去一家银行上班,而我要到离家千里之外的彩云之南苦钱。车要开走的时候,我的七十有三的父亲,拉着车把手问我,暑假你回来么?母亲在后面埋怨他,你老糊涂啦,娃不回来去干嘛。我连声说,回来回来,一放假我就回来,坐飞机快回来!

是啊,我不回家我会去哪里?我是你属马的儿子,你是大我两轮的也属马的我的父亲啊,我们是亲人,下辈子还想在一起的亲人,我一定会回来,而且要早早回来!我在心底里说,我爱你,我苦了一辈子的父亲!

因为爱,常常想起,想起我的父亲——

二零一五年六月十六日父亲节之前完稿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ubject/37643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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