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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列散文——乡村人物——棋痴牛娃

2015-04-21 17:37 作者:诗意乡村  | 10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十年前的家乡小镇上,每到逢集之日,不管,无论天晴有,刮风打雷,在街道入口处一家饭店旁边的台阶上,总有一堆人围在那里,这是十里八村前来赶集的乡亲中的象棋好者,少则三五个,多则十几个。密密的,远看一团人,近看一堆脑袋,挤挤挨挨,黑白间杂,这是街道的一道别样的风景——不用说,又是这一群人和一个人的在较量棋艺了。一会儿,喊叫声此起彼伏,或架炮或上马或横车或飞相,一人一个主意。又一会儿,场面变得鸦雀无声,只听得见粗重的呼吸,这时候,不用说,都在心底里盘算,这小子怎么这样走啊,看不明白的,思考下一步的,都在绞尽脑汁,哪里顾得出声呐喊。

如果此时推开人群,你一定会看到这样一个人,蓬乱的有点微卷的短发上,落着一两根草屑甚至有别人弹落的烟灰,头一直底着,偶尔抬起来,必是一双惺忪的眼睛,眼角甚至还有眼屎,却那么不屑的扫一眼众人。或者翻一双白眼,或者微闭双眼,黑红的脸膛上全是胜券在握的悠闲,那份神情,似乎独当一面的大将,那种气定神闲,像极了胸怀韬略运筹帷幄的谋士。当然,永远盘腿坐在水泥地上,傍边放着的,是和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一副旱烟袋,绣花的烟袋,是他老婆的手艺,黑色质地,红绿相间的图案,一双戏水的鸳鸯。一拃长的烟杆,顶着一个红铜小烟锅,光亮滑溜,闪着光泽,烟嘴是一只据说玛瑙材质的,一般人不会相信。有时候,他会站起来,装上一锅烟,点着火柴,吧嗒吧嗒吸着,顺便也活动活动麻木的手脚。这时候,你可以看到,这是一个个头高大的庄稼汉,可以用虎背熊腰来形容。骨骼粗大,身高腿长,身体已经发胖,饭钵大的拳头握起来,一只大手捏着小烟锅,又有点滑稽。吸完了,环顾四周,喊一声,想好没,我要走了——不是走人,是走下一步。此时,肯定是对手快要完蛋,众人都在想应对之策,有耍奸溜滑者,试图挪动某颗棋子,重新坐下来的牛娃一定会准确无误地复盘,然后一句粗声粗气的啥人嘛!对手一旦走好了,他立马提子落盘,一声将,死了,一局就此结束。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哈哈大笑,那种得意那种快意那种有点不可一世的架势,刺激着好胜者的神经。立刻,就有不服气的重新开始。

这个陶醉在象棋世界里的庄稼汉就是牛娃。牛娃是我的表兄,我大舅的儿子,和我同年生,我腊月,他三月。小时候去舅舅家,常常跟着他去玩,都是上房揭瓦的调皮鬼,处于七岁八岁惹得鸡狗眼黑(讨厌之意,老家方言)的年纪,所以很熟悉,那个时候也不见他下棋,只是顽劣至极。后来上学,顽性不改,读书不认真,却爱看老师们课余饭后在学校乒乓球桌台上下象棋,看着看着,就迷上了,三四年级时候,有学校的老师开始让他下棋,说是下赢了考试不好也不叫家长什么的,这小子就毫不客气应战了,开始自然是输了,不过一个月,就可和老师里的高手下个平手,到五年级,基本上学校没人赢得了他。因为家里孩子多,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一个小妹,辛苦不堪的大舅虽说粗通文墨,但在对子女的管教上,几乎放任自流,这也为牛娃后来的悲剧埋下祸根。看到他也不是读书的料,,小学刚毕业,就找了一个木匠师傅,让他跟着学手艺了。从此,我的表兄牛娃就踏入社会,跟着师傅辗转泾阳三原高陵一带,开始了学徒生涯。

泾阳三原高陵简称泾三高,是八百里秦川最好的县城,地势平阔,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俗称关中白菜心,即便在大锅饭的年代,这里的农民也比我们渭北高原的老家人富裕,所以乡亲们有木匠手艺的,常常在这一带给人做家具门窗,讨生活。我上初三那年正月去舅舅家拜年,牛娃跟我说起几年来的学徒生活,他不无得意地说,学手艺问题不大,最开心的事就是没丢了下棋,不管走到哪,闲下来,他都找人下几盘,要不一天活干完了,感觉手痒痒,活得没滋没味。虽说是做木工活,但是基本都是流连在县城或者周边,他说县城里有高人,看了不少好棋局,还在书店买过几本棋谱。那几年,是他棋艺突飞猛进的时期,一个是下棋多,再一个见多识广,还有就是结识了这几个县里的不少高手,其中一位在县体校当教练,获得过省冠军。看他眉飞色舞谈起这个高人,那种欣遇知己的欢喜和兴奋溢于言表。那才是牛人啊!一声感叹,道出他心里多少崇拜和感激,正是这个高人,年龄可以做他父亲的高人,为他棋艺的提高付出了不少,他们后来成为真正的忘年交,这也是牛娃一辈子正式承认的唯一的师傅。

后来我去外地求学,三四年没和他见过面,只是寒暑假回家里,村里人每每谈起牛娃,说是现在打遍乡里无敌手了。那些下了一辈子棋的退休老教师老干部,乡政府工作的,乡中学教书的,基本没人是他的对手。用乡里人的话说,下至村南,上至职田,小到吊娃,大到乡长书记,单挑是没人赢过他了 。当然,他在老家一带渐渐有了名声,作为郑家原上的人,你可以不知道任何人,但是不能不知道棋痴牛娃,有人调侃,那就是作为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一样可笑。

再见牛娃,是我毕业在镇上中学教书,他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了。那些年,应该是八十年代后期,随着农村土地承包制度的完善,农民生活有了极大改善,很多人温饱问题解决之后开始想着法子挣钱了。那时候的牛娃人高马大,加之在外做木工活,出落得也算一表人才,大舅家里日子也好点,所以没费多大劲就有邻村一个模样俊秀的 姑娘嫁给他了。因为牛娃是手艺人,俗话说得好,家有财产万贯不如薄技在身,人家看中的是他的身强力壮和手艺,有这些,好日子还愁啥。有了孩子的他,被我的大舅分出去另立门户了。趁着手里有点钱,给他盖了一线起的五间厢房,四分地的新庄基地,三口之家,多好的日子。然而痴迷下棋的牛娃,不会再受我的舅父的约束了,地里的活基本不干,全靠贤惠善良又勤快的媳妇,几乎家里家外,全是这个吃得苦受的累的女人张罗了。让牛娃去地里干活,那是媳妇要哄着他高兴了才去,否则,牛眼一瞪,吓得媳妇孩子退避三舍,然后背着手扬长而去-——到街道找人杀上几盘。(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就这样,家里实在没钱花了,他就挑着木工担子出去几个月,挣点钱立马回来。有时候到夏天,村里人都有到泾三高一带做麦客的习惯,老家麦子没收的时候,关中平原的麦子开始收获了,帮着别人收麦子,舍得下苦力的乡亲,一天吃了喝了,割上两亩麦子,在九十年代初,可以挣到三十多元,那可是不少,半个月下来四五百元的收入应该差不多。这些钱回来可以安顿家里好多事情,买化肥种籽农药,供娃娃上学买衣服,给媳妇扯好看一些的布料。然而,牛娃也去,但是从小没下过苦的他,一天割的麦子不到别人一半,完了还要去下棋,有时候还在街道去破解残局,这些是他后来跟我说的,他说摆残局,你想赢钱根本不可能,不要说一步走疏忽就会输掉,即便你赢了想拿走钱没可能,输了必须掏钱,有次一天输了五十多元,他不服气,后来还和人干起来,额头落下一块永远的疤痕,要不是那天几个乡亲帮忙,他可能要被一群地痞二流子打惨了。说这些的时候,他的眼里满是忧郁,摇着头,闭着眼,那些骗人的把戏再也不去玩了,以前师傅也告诫过我,可是我就不信。这样去赶场,当然挣不到多少钱,回家来,媳妇稍一埋怨,便会招来一顿拳脚。我的舅父劝过几次,他是理也不理睬也不睬,管不了了,说急了,还要跟他动手,也懒得管他了。

那几年,乡里县里举办农民运动会,牛娃作为参赛选手,可以说是他一生最为辉煌的时期,先是连续五届乡里冠军,到县里比赛,第一次季军,后来连续三届冠军。不善言辞的他,讲起这些,可以毫不含糊,那比赛的场地啊,住宿的宾馆啊,吃饭的酒店啊,颁奖的县长啊,他会满脸陶醉。当然最重要的一句就是 ——和那些家伙杀棋,那才叫一个过瘾啊!就这样,获得了不少荣誉的他,有点名气的他,家里的事情基本就不管了,没事就去街道杀棋,这样也就出现了本文开头的那样的景观。

沉浸在象棋世界里的牛娃,靠自己的媳妇打理地里的活路,日子自然而然没法跟同龄人相比。那些年,不少乡亲开始栽植果园,精心管理的,四五年挂果,盛果期遇上好价钱,三五亩果园,买个两三万轻而易举,这样生活质量也就拉开了档次。前两年生了个女孩,一家四口,仅靠地里的粮食,只有填饱肚子,哪里还有钱花。看到别人栽果树,媳妇动了这念头,牛娃懒得管。栽了两个人的三亩口粮地,因为不善管理,投入不到位,别人挂果几年了,他的果树没样子,这个时候牛娃又打骂媳妇,败家的婆娘,一家人没粮食吃什么,你让老子喝西北风啊,你也喝风拉屁啊。只是他自己不想办法挣钱,那么懒惰,舍不得下力气干活,靠媳妇一个人行么?老家有句话——男人大大迈一步,胜过婆娘碰破头。男人不争气,女人再怎么好强,日子似乎也过不好。

痴者,迷也,痴迷于一事情,甚至可以达到癫狂之状,文言曰—— 文痴者文必攻 技痴者技必精。牛娃在棋艺方面可谓痴也,其中投入的精力时间甚或心血那是常人难以企及,他也收获了属于自己的荣耀。只是全身心沉溺其中,那种痴狂,那种投入,那种无以复加的迷恋,让他忽略了最基本的养家糊口,这一男人最起码的责任和担当。有多少次,蹲在棋摊上,忘记了老婆交代的正事,买盐打醋秤酱油之类小事枚不胜举,最夸张的是老丈人过寿,媳妇带着孩子前脚走了,他也穿戴整齐跟着出门,结果到天黑媳妇在娘家也没等到他,气得转身回来,结果饿了一天的牛娃还在棋摊上跟人较劲,这样耽误正事也不少,后来以至于日子也过不了了,整日里就是满足他的欲望——杀棋!这还行么,老婆哭着跑回去了多少次娘家,闹着离婚,他也不管不顾。孩子生病,让他抱着去镇上打针,完了回来路过棋摊,再也迈不动脚步,可怜的生病的孩子一个人哭着回了家,再以后,妻子也不敢让他干这些活了。

也许是报应,眼看孩子越来越大,女儿读书还好,儿子三天两头打渔晒网,逃学被老师叫过多少次,谁也说不清。后来打架伤了别人,差点被派出所抓走,也是小学没毕业,然后出去和一帮社会上的混混搞在一起,十多岁的小孩盗窃抢劫样样坏事都有他,十五岁那年,因为一起杀人抢劫案子入狱,牛娃问也不问,我可怜的年过古稀的大舅东拼西凑接来五万块钱,想去赎出来自己的长孙 结果未能如愿,一白头。后来女孩也读书到初一,跟着同学去打工,结果陷入传销组织,是孩子的舅舅想方设法找到她,后来回家牛娃只是一顿暴打,而女儿则永远离家不回,据说跟着一个四川的果商跑了。十年前的夏天一个早晨,曾经赫赫有名的棋痴用一瓶农药结束了自己不到四十岁的人生历程。

在象棋世界里如鱼得水的痴者牛娃,他离开人世的消息是母亲告诉我的,对她这个侄子,母亲只有满脸的惋惜。一句死了也好算是对他一生的总结。那么聪明绝顶的人,为何要以这么决绝的方式了结余生,我是有点迷惘,每到想起他,心里只是默默祝福,那个世界里,希望他是快乐的,如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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