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庆生老师
傅庆生老师
盖生
如果有人问我：你在读大学时最喜欢哪个老师的课？我一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傅庆生老师的古典文学课。我相信，这样回答的人在78级绝不是个别的。
由于多年挣扎在社会最底层，对知识极端渴望，一上大学，就打听中文系哪个老师学问最好，课讲得最棒，听到最多的，就是傅庆生老师。说他是中文系三个大牌教授之一的杨公骥先生的大弟子，古典文学课讲的最好。杨公骥先生的大名是我没上大学时就听说过的，那是从一本很破旧上个世纪50年代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文章选讲》中知道的。上大学后，知道杨公骥先生是中文系的三个二级教授之一（后来才知道，当时北大的林庚、吴组缃、王瑶，西南师范学院的吴宓才是二级教授，北大的宗白华是三级，后来杨公骥先生是全国10个首批古典文学博导之一，知道其他几位吗？有北京大学吴组湘教授、复旦大学赵景深教授、华东师范大学徐振鳄教授、南京大学程千帆教授、南京师范学院唐圭章教授、扬州师范学院任中敏教授、江苏师范学院钱仲联教授、山东大学萧涤非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余冠英研究员、吴世昌研究员。常言道：名师出高徒，想想看，如此著名学者的大弟子该有多厉害？不过，听说归听说，由于第一学期开的课没有古典文学，所以一直没有见过傅庆生老师。
又一次，在上中文楼的路上，看见一位留着长长胡须，高高的身材，飘飘然一副仙风道骨模样的老师的身旁，有一个像是个老工人，五十多岁，清瘦，蛇眼，八字眉，戴着破旧的褐色栽绒棉帽，像山里打猎人一样系在脑后，脚上穿着一双看似多少年都没有被油光顾过的破皮靴，扎着裤脚，上身穿一件劳动布工作服没系扣，扎一根麻绳，里面是深蓝已褪为灰色的涤卡制服。令人奇怪的是，这个“老工人”在那位儒雅得有神仙之概的教授（一看那闪神就知道是个教授，后来知道，那位大胡子是韩镕老师）面前，不仅毫不自惭形秽，竟还在摇头晃脑地大发什么议论，由于两个人对比太大，所以当时印象就特别深。
大二时，开古典文学课，一查课表，是傅庆生老师上，所以非常期待。记得是在中文大教室，我早早地到前排坐下，看老师还没来。发现那个以前在路上遇到过的“老工人”坐在前排一个位置上抽烟，我以为他可能是准备一会儿等着我们下课好打扫教室呢。铃声响了，老师还没来，那个老工人却走上讲台，我感到很奇怪，大家也都奇怪地看着他。这时，他一句话，把大家都惊呆了：“我是傅庆生，这学期的古典文学课由我承担”。原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傅庆生老师，太不可思议了。接着，他开始讲课。第一课是先秦文学的“诗经”。具体内容记不清了，但是印象中，讲得特别好，简直是太精彩了，非常有大家所期待的大学教授的范儿。他没有带书，（当时刚刚恢复高考，各门课程一般都没有指定教材，只推荐几本以前出的教材作为参考）只拿几张小卡片，无论是所讲的作品，还是以往研究资料的引证，都随口即出，可谓是如数家珍。一堂课，很快就过去了，真是把大家都镇住了。这回，大家才知道，什么叫学问，什么是讲课好。(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日子长了，和傅老师逐渐熟悉起来，发现他特别随和，不仅上课自己抽烟，还和同学互递火柴。虽然如此，大家还都很崇拜他，爱戴他。他上课喜欢由一个话题生发开去，然后旁征博引，有时还古今对比，借古讽今，但都是点到为止，从不啰嗦纠缠。有一次讲《诗经•硕鼠》，记得是在三楼半，由于和校部恰好是一个楼，所以常常有学校领导听课。有一次，学校某资格老的惊人，名声差得吓人的高官坐在后边听课。如果是别人，尤其是担任一定职务的老师，早过去打招呼了，甚至还请教、征求意见。傅老师其实早就看见了，却愣是视而不见，也不往那边看。讲着讲着，就忍不住了，看着那位大块头说：“这首诗的意思是说，大耗子，大耗子，你为什么把我家的粮食都拿走……现在不是也有很多大耗子吗？坐在高官的位子上，拿着国家的俸禄，一个个已是脑满肠肥，无疑是酒囊饭袋，还一门心思搜刮民脂民膏……”直到那“硕鼠”听不下去，灰溜溜地走了，才转了话题。大家听着一边觉得非常过瘾，痛快，一边有些替傅老师担心。毕竟“文革”刚刚过去，极左造成的惨剧还历历在目，许多人还心有余悸。但是付老师似乎并不在意，该怎么讲，还怎么讲。现在想起来，其实一个老师对学生的影响，并不在于他在课堂上直接讲了多少知识或学问，那些都可以从别处得到，最重要的还是他人格的力量。傅老师就是以他自尊自重的行为，告诉我们如何做人：要挺直脊梁，要堂堂正正。其实78级很多同学都耿介不苟，甚至说头上有反骨，有独立思考能力，后来多事业有成，与傅老师的影响是密切相关的。付老师不仅教会我们做学问的方法，而且以他的人格修为叫我们知道了应该如何做人。
当然，并不是个个老师都那么棒，尤其是接傅老师课的人，其实是很难的，甚至说有点倒霉，有点不公平。一学期结束后，按照系里的安排，应该是由另外一个老师接课。这个老师接课时，大家由于怀念傅老师的课，本来就有些抵触，偏偏这位老师也不很争气，课背的不充分，（后来听说，这位老师以前是做行政工作的，业务不是很熟，那几天又赶上街道分冬储菜，排大半夜的队没休息好）思路有些乱，内容也比较肤浅，这对比也太大了。于是，有的同学愤怒了，开始在下边议论：“我们好不容易上大学，不能让他浪费我们的生命”，接着就起哄。有的同学就这位老师讲的内容写成一张张条子要他解释。这位老师本来就因为课不熟有些紧张，下面一起哄就更紧张了，再看字条提的问题又没有准备，思路越乱，越语无伦次，最后干脆讲不下去了，只好在一片起哄声中宣布下课。现在想起来，其实讲的也不算太差，主要是付老师讲的太好了。那时我们也够不懂事的了，是不厚道。最后傅老师只好再次出来收拾残局，但是没讲几次，又换别的老师了，因为别人也要吃饭，总不能所有的课都让傅老师上啊！由于傅老师多次谆谆嘱咐，也是有了上一回的经历，大家只好宽容些，将就着听吧。
由于傅老师和太太的关系不太和睦，他就住在教研室里，有时，我就去他那里去请教，其实有时也不是请教，就是想和他聊聊天。也许是他知道我们真心爱戴他，也许有时是寂寞，每次，都表现出真诚的欢迎。不仅和我正正经经地讲做学问之道，诸如如何发现问题，怎样搜集资料等等，也和我聊生活，尤其是过去的生活，“文革”时期他下放到农村的日子，说他当时也很茫然，也很颓唐，把多年积累的资料卡片都烧苞米了。当时虽然是以调侃的口气笑着说的，但却感觉得出来，他的心在流血。因为许多资料的搜集可能是很偶然的，失去了，就永远也不会再找到了，尤其是在那个基本还是原始积累式的做学问的时代。这也是他后来著述不多，许多非常好的设想不能实现的原因。
毕业后，我回长春时又去学校看过他几次，还是那样热情，还是那样健谈，风趣幽默。每次，当我向他倾诉在下边工作中的一些烦恼和委屈，他都认真听着，然后帮我分析，什么是我的原因，什么应该避免，什么应该坚持，最后，我都能得到一些鼓励和支持。有一次去延吉开会，恰好遇见他到那里讲学，我的一位学兄代表官方请客，邀我作陪。傅老师这回的衣着打扮出乎我的意料：一身笔挺的藏蓝毛料中山装（当时还比较时兴），外套一件深灰色呢子大衣，皮鞋也擦得铮亮。用他话说，人家请你来，得尊重人家，也是自尊自重，我这才见识到傅老师的另一面。宴会上，面对着自我感觉良好的地方官员，付老师一举手，一投足，都十分得体，既儒雅大方，又真诚亲切。一方面潇潇洒洒，有礼有节，另一方面也非常体恤弟子们的面子，懂得如何在那些地方官面前为弟子们争取利益，联系人脉。啊！先生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只是他从不委屈自己的人格罢了。
写到这，似乎就应该结束本文了，但若如此，感觉意犹未尽，不光是我，也许读到这篇文章的人也会有此同感。是的，关于傅老师的故事并没有说完，是否接着说完，还真叫我有些踌躇。原因很简单，我这是在写散文，散文作者的文体义务是实事求是，不编故事。但是散文也不是写史，不要求对传主从生到死尽量交代完整，在哪里结束是散文作者的权力。就是说，我有权利说什么和不说什么，这是非虚构的纪实文学起码的艺术权限。但是我想，以下的故事应该无损于先生在同学及本文读者心中既有的光辉。好了，不饶舌了，傅老师还有故事。
傅老师在退休后，由于没有理由继续住在教研室中了，只好回家与他的太太天天相处。这位太太其实不是付老师的发妻，傅老师的第一个妻子是在下乡时遇车祸去世的，他与这位妻子一直感情不好，将就过日子罢了。对于有的人而言，物理距离越近，心理距离越远。两个本来关系就不好的人，都没退休时各忙各的，不住在一起，还有的回避，一旦天天面对，大眼对小眼的，就难免矛盾升级，的确如此。
据说，以前，傅老师作为副导师帮杨公骥先生带的一个女博士很崇拜他（由于杨公骥老师晚年身体不好，其实，他的博士生大多数是傅老师带的），他们两个的感情一直很好，那时早已外地工作。可能是由于学历、才情、心气都“高处不胜寒”吧，此人一直没有结婚。于是，有一天，傅老师对家里随口说了一个同学的名字，说要到他那里住些天，就去了那位女博士那里。事情有时还就是这么巧，这么寸，简直像戏剧，像小说。傅老师前脚刚走，他那个同学后脚就来了：事情一下子穿帮了。顺理成章的是，傅老师的妻子可能早就有所察觉，所以马上就想到应该去哪里了，于是就追了上去。果然，在那位女博士的家里找到了傅老师，自然是一场地震，然后就是办手续，然后就是傅老师与这位女博士共同生活在一起。
听到这个消息，作为深深爱戴他的学生，一方面感到很理解甚至很开心，毕竟老师苦了这么多年，在情爱方面的压抑终于能够得到适当的释放，过几天舒心的日子，也不白活一回；但是另一方面，对他们年龄、情趣、价值观念等等方面的差异有所担心，觉得也不完全多余。偶尔往来，写写信，舒舒情，还倒有些浪漫温馨，一旦每天生活在一起，是否能够保持以往的倾慕和激情，就难说了。一个最叫人不踏实的情况是，女方不同意办手续，说这样可以不受约束，为爱情保鲜。在我看来，女方是为了进退有余，来去自由。就是说，在傅老师能够为之提供她所需要的一切时，两个人的关系就存在，一旦感觉不新鲜了，或者说，傅老师不是她所需要的了，那么随时可能把他扫地出门。如果那样，傅老师连退路都没有了。当然，这只是旁观者的看法，是弟子们小人之心的担心。后来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不过，我当时就确信，世俗形形色色的眼光和窃窃私语不会对傅老师造成多大杀伤力，这件事，也只有傅老师这种敢爱敢恨的性情中人才能做得出来。有时替他想想，晚年能为自己活一次，确有值得称赞之处。其实作为学生的我们，有几个能有如此胆量和气魄的呢？傅老师是一个现代的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