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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蔷重上帕米尔

2013-11-02 12:31 作者:愚人无为  | 3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2009年4月,段蔷参加了新疆音乐研究所在克孜勒苏自治州举办的“新疆文艺集成志书赠书仪式”。音乐研究所副所长迪里提将一部厚厚的《中国民间歌曲集成》赠给了克州图书馆并讲了话。在记者问及他对段蔷的评价时,他说:

“段蔷先生作为文艺界的一个老兵,多年从事柯尔克孜民间音乐的挖掘整理工作,收获颇丰,尤其是在柯尔克孜民间音乐的分类法、民歌分类法、音乐地理学方面。他作为《中国曲艺志•新疆卷》和《新疆曲艺音乐•新疆卷》两卷书的主编,这两卷书在编纂过程中有非常大的难度,曲艺这个概念在新疆很多少数民族当中非常模糊,因为曲艺是一个汉语概念,那么在做这两卷书的工作中,等于是从大海里捞针。经过多次探讨,常年积累,他对各民族的曲种有了一个认定的基础和界定,使得这两卷书有了一个雏形。在此基础上,他又经过多年的研究,终于编纂完成。这两卷书积累了段蔷先生20多年的心血,也积累了段蔷先生对新疆各民族,尤其是对柯尔克孜民族文化的理解和认识。我认为他的理解是有深度的,对新疆民间音乐的发展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理论基础。可以说在我们新疆音乐艺术研究的历史长河中,段蔷先生在理论研究方面是功不可没的,是对新疆各族人民做出了贡献的。”

赠书仪式后,段蔷的双脚又踏上了他所熟悉的山山水水。

对这片土地,段蔷是非常熟悉的。

1949年9月6号,段蔷背着两把小提琴从兰州参军,随军进疆不久就到了南疆文工团,1954年又到克孜勒苏参加自治州成立的筹建,主管宣传,后又筹建文工团。由于对音乐的痴迷及其他因素被打成右派。1979年冤狱改正后到州文化局、文工团,即便是回到乌鲁木齐音乐研究所工作,他的工作仍然与这里的山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1982年,段蔷受命搜集克州三县一市民间艺人的文艺资料,主要是搜集生活在帕米高原上的柯尔克孜民歌。段蔷和乃依曼4月进山,11月才出山。8个月的时间就在高原的大山、河流间查找寻访那些民间歌手、艺人,对所有的民间艺人逐一采录,搜集原声录音资料一千多首,400多个小时的录音素材,整理出柯尔克孜民歌750首。

这片土地对段蔷却是陌生的。(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不知道他除了母语之外还通晓英语、波斯语、阿拉伯语、维吾尔语、柯尔克孜语、哈萨克语,研究可以看原版,下乡不用带翻译;可当大木工领着修屋盖房,可以拿起铇锯铲鑿精雕细刻做模型;不但出版了《中国•新疆民族乐器制作图鉴》,还有百万字的《段蔷音乐艺术论文集:一法•一学•一论》尚待付梓;由《柯尔克孜民歌分类——兼论民歌分类法》、《新疆音乐地理学》和《“二无一”乐论》三部分组成的“论文集”,不但是他一生60年对新疆民间音乐研究的成果,而是他建立的“一法一学一论” 自己的乐学乐论体系。它不知道“一法一学一论”的“乐学乐论体系”,现在虽不能说是惊世骇俗的,但却是独立卓异的。它知道王洛宾的民歌享誉世界,但不知道段蔷的成果却会影响深远……

土地啊,土地!

……克孜勒苏的土地!

克孜勒苏自治州辖阿图什、阿克陶、乌恰、阿合奇三县一市,版图如一个大大的“7”字。一州之域跨天山南麓、帕米尔高原、昆仑山北坡、塔里木盆地四大地理板块。内抱阿克苏、喀什两市,外与吉尔吉斯和塔吉克斯坦两国相接。7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37个乡(镇)场,其中牧区26个全部分布在天山南脉和帕米尔高原、昆仑山北坡。

帕米尔高原古称葱岭,是天山、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和兴都库什山等山的纠结处,人称万山之祖。其中河流遍布,群山起伏,高峰林立。境内海拔5千米以上的高山就有近20座,公格尔峰、公格尔九别峰和人称“冰山之父”的慕士塔格峰。除了被冰覆盖的冰峰雪山给人以圣洁的白色之外,其余的山体全都干旱剥蚀,山体裸露,分别呈现给人们的是灰、黑、黄、红,或者红、灰相间的颜色,高原上植被稀疏,大多的地方连一棵草都不长,连空气中都充满了荒凉——然而就是这样的一块地方,却被段蔷魂牵绕着。

克孜河,意为红色的河。它冲出峡谷,被河石激涌起一层层的红色浊浪,汹涌东去。段蔷扶着桥栏,望着波澜不惊的混浊的红色流体,他想到了什么?

他是不是想到了克拉克琴那些大墙内的岁月

高高耸峙的雪山冰峰,亿万年的屹立着,抗拒着清寒、寂寥孤独,段蔷久久地凝望着。他想到了什么?

他是不是想到了高山仰止和冰清玉洁的不易?

在嶙峋峥嵘的山体前,他高高地扬起那颗倔犟的头颅,一束白发垂拂脑后、齐胸的胡须被山风拂起、飘动着,满脸的沧桑纹理与山体的褶皱映衬着,他想到了什么?

他是不是想到了地心的岩浆涌动、地壳的剧烈运动、才造成了山体的突兀和峻拔?

段蔷的思绪随着克孜河东去了,

段蔷的白发和胡须飘拂成冰清玉洁了,

段蔷高扬的头颅和沧桑的脸庞融隐到嶙峋峥嵘的山体中去了……

随行的夏明放、麦粒、新华社记者毛勇等六七个人,都在远远地看着他,不忍拽回他的思绪。只任他心驰神往。

在中巴公路的盖孜检查站,段蔷遇见了民间歌手皮斯坦。皮斯坦的丈夫是盖孜边防检查站的民警。皮斯坦带着两个小孩,看见了段蔷,说:“哦,这不是老师么?”段蔷赶快过去,说:“就是,就是我!”

皮斯坦激动的不住地擦拭着眼泪,把段蔷和一行人领到了布伦口村的家。

段蔷走在布伦口乡村的土路上,走进了当年他和乃依曼住过的房子。他捡了些柴禾,蹲下往炉子里续添着。当年18岁的皮斯坦,现在已经是两三个孩子母亲了。皮斯坦把老师让到炕上,段蔷坐下。她把头靠在段蔷的肩上。皮斯坦的丈夫和孩子远远地坐在那儿看着。

段蔷拿过那本沉甸甸的《中国•新疆民族乐器制作图鉴》,翻到印有皮斯坦弹着库姆孜琴唱歌的那一页。皮斯坦看到当年自己唱歌的照片,脸上乐成了一朵花,嘴里说着什么。

“皮斯坦的歌声非常的纯净、非常的美,那种柔情、那种深情是他一生中都不能忘记的歌声。她的歌段蔷保留了19首,在女歌手中是保留最多的一位,在有关文字的反映上也最多。”段蔷回忆起了27年前他进山搜集民歌的事儿。

记者提议皮斯坦,说:“你就唱唱歌吧!”

皮斯坦拿过琴,眼里含着泪,面对一行人,说:“老师能够理解我的歌,理解我的音乐。这使我能够苦练二十多年,能够苦苦地等待,等待着重逢、等待着为老师唱歌的这一刻。我相信这一天能够到来。”

说毕,皮斯坦拨动琴弦,即兴地唱了起来:

“二十七年以前我在这里为他唱的歌,

我每每下到山下走在阿图什的大街上,

我总想到他能从哪一条胡同里出来。

但是,我每一次都失望的孤独的又回到了这里。

到今天已经二十七年了,

……”

歌声苍凉、悠扬,一往情深。

记者和一行人都在那儿抹眼泪。

这一刻,也是段蔷的等待,也是段蔷音乐之梦的一种内在的动力。

毛勇对段蔷说:“老爷子:够了!一个18岁的姑娘到27年以后再见到你,她的丈夫还在看着,她自顾自地弹着琴,头靠在你的肩膀上。弹着、唱着,那么地专注,那么地一往情深,你说,是不是够了呐?!”

皮斯坦为老师及一行人宰了一只羊。羊肉美酒,盛情招待。之后,大家又在院子里随着库姆孜琴声和手鼓声,高兴地跳了起来。

从帕米尔高原的布伦口下来,经过疏附县的乌帕尔,这里是《突厥语大词典》的著者麻赫穆德•喀什噶里的陵寝地。这里有一个段蔷认识的希必利罕•买买提,他是维吾尔民间故事的说唱艺人,两人是在1986年前后认识的。两个人老远一见,都高兴的互相叫了起来,说着、笑着快步地走到一起,两双手热烈地握在一起。希必利罕的两手又快速地伸向段蔷的脸颊,由上往下抚过,段蔷抱住了他的双肩,两人拥抱在一起。希必利罕记得,二十年前段蔷还没有畜胡须,还没有现在的这般风采。说罢,两人的手又紧紧地握在一起,使劲地摇晃着。

段蔷和希必利罕并肩坐在炕上。希必利罕拿过都塔尔,为段蔷弹唱起来。

在乌恰,段蔷走进沙尔塔洪•卡德尔的家,他是乌恰县《玛纳斯》传唱玛纳斯奇的代表性人物。他拿出国家颁发给他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人”的授带和奖章、奖杯,并拿出他48年以前的照片和与他夫人定婚时的信物。

在阿合奇哈拉布拉克乡米尔凯奇村,段蔷走向一个大院的院门,一边用手拍着大铁门上的网栏,一边用柯尔克孜语大声地喊叫着。这是被国内外学者誉为“当代荷马”的居素甫•玛玛依的家。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段蔷就在这里认识了他。

居素甫•玛玛依,1918年生于这个村。他是目前惟一一位能演唱8部史诗20多万行的《玛纳斯》大师、也是目前世界上惟一活着的《玛纳斯》大师。他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一生坎坷,颇富传奇。遗憾的是他不在家。

纯蓝的高空,一架鹰在盘旋;高原村落中,一只雄鸡在一声接一声的啼鸣。

段蔷见到了契姆赛。

契姆赛是克孜勒苏文工团最初的演员,那时她才十一二岁,比段蔷小的多。下乡时,她就睡在段蔷的旁边,另一边睡着她的姐夫和姐姐。她姐夫乃依曼是段蔷采访民歌时的搭档。 1997年乃依曼去世,2003年段蔷来过一次,她姐姐抱着段蔷直哭。

契姆赛,在柯尔克孜语中是“你是谁”的意思。柯尔克孜小孩生下来的时候,打开帐篷看见什么就叫什么,看见狗就叫狗,看见鸡就叫鸡。她生下来后,她爸打开帐篷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就问“你是谁?”那人没有回答,所以就叫她“你是谁”。

乃依曼不在了,乃依曼的夫人不在了,段蔷就把含有乃依曼心血的一部《中国民间歌曲集成》送给了契姆赛。两个人说着,契姆赛不断地抹着泪,段蔷也唏嘘着,不住地感叹:“人生啊——”

到了阿合奇,段蔷走进文工团。

塔克朗已经退休,现任的文工团团长叫依夏提,往段蔷叫叔叔,团员都是孙子辈的,他们都叫他爷爷。

段蔷到阿合奇的消息不胫而走。自治州第一任文工团的团长居玛洪和他老伴赛依康乐开着一个大商店,有人告诉他说:“有个人来看你来了!”他问“谁?”转而一想,他说:“哦,可能是段蔷来了!”他和老婆把东西一扔,门一关,就向文工团而来。

塔克朗听说段蔷来了,嘴里不住地说着:“爸爸来了,爸爸来了!”

塔克朗的儿子娶了居玛洪的女儿,两家成了亲家。

段蔷走进会议室,居玛洪、居玛洪的夫人赛依康乐和塔克朗一齐起身。居玛洪间不容缓,上前就抱住了段蔷。两个老人抱在一起,两头交错相拥,两颊偎倚而亲,左边拥过,又换右边,听不见话语声,唯有泪双流。好一会儿,两个人的手才慢慢松开。居玛洪的夫人赛依康乐也是五十年代克州的第一代演员,他们都是文工团的创建者。段蔷清楚地记得,两个人刚刚为了什么事还在争吵,转眼她就拿一个奶疙瘩塞给段蔷。段蔷和赛依康乐拥抱后,才轮到了年轻的塔克朗。塔克朗只喊了一句“爸爸——”,就泣不成声了……

居玛洪回忆了州文工团刚成立时的情况,那时还没有柯尔克孜舞蹈,到别的地方学习也是学习人家的舞蹈,是段蔷和他一起开创了柯尔克孜的音乐和舞蹈,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现在柯尔克孜音乐和舞蹈已经捧回了一个又一个奖杯,响誉国内外。居玛洪还告诉段蔷,阿合奇要为他立一座铜像,纪念他对柯尔克孜人音乐和舞蹈的开创养育。段蔷说现在千万不要立,等我死了以后,你们怎么都行。我不学王洛宾,王洛宾就是立铜像以后别人骂他生气而死的。

居玛洪是个诗人,写过剧本,在柯尔克孜人中很有威望,也很有号召力。他的几个哥哥都是著名的玛纳斯奇,一个哥哥是克州的政协主任。他知道没有段蔷,就没有柯尔克孜舞蹈的今天,他知道段蔷引进了芭蕾舞基本功训练还受到了批判,说他把少数民族文艺引到了资产阶级的道路上。

塔克朗把段蔷领到家里,炕上铺着毯子,炕上的被褥摞得老高老高。她把段蔷扶到炕上,让他靠在柔软的被垛上。她依在段蔷的身边,嘴里说着:“我从小死了爸爸,在文工团他像我的亲爸爸一样,他待我就像他的亲女儿一样。没有爸爸,就没有我的今天!”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梳子,把段蔷束垂脑后的一缕长发解开,用木梳一下、一下地梳着,然后再盘起。

段蔷和塔克朗的眼前都浮现着20多年前的那段情景:

在阿合奇的山上,段蔷看见拿着牧羊鞭的一个牧羊姑娘。段蔷看她的身材修长,行止间有舞蹈演员的潜在素质。于是就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塔克朗。”

“你跟我到文工团去行不行?”

塔克朗高兴的说:“可以啊!”

段蔷和乃依曼来到塔克朗的家,又跟她妈妈说。她妈妈很高兴地说:“可以啊,你就把她带走吧,就当你的女儿吧!”塔克朗早就没有了爸爸,于是就往段蔷叫起了爸爸。

段蔷把塔克朗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也把文工团所有的小精灵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现在,塔柯郎的几个孩子都已好大了,坐在一边看着;塔克郎的老公,也在那儿看着;随行的六七个人都在那儿看着。

毛勇哭了,录相的哭了,新华社的几个记者都哭了。

毛勇抑制了好一会儿激动的心情、仰着头,感慨地说:“段老,我在世上活了四十多年啦!四十多年,我不知道情为何物啊!人世间的情为何物啊?今天我见到了!段老,我也当你的女儿吧?”

毛勇断断续续地说着……

塔克朗给段蔷准备了一件衣服,取出来给他穿上。

段蔷穿上衣服之后,复又坐下,心绪万千心潮难抑,胸脯一高一低地起伏着,一句一顿地说:

“我做音乐也好,做什么也好,首先是做人。我的观点是,人活在哪里?人活在的、和爱你的人的心中!情感的力量,音乐的力量,那是无形的。我来到这个地方接触到柯尔克孜音乐,它的某些方面和我的性格特别地契合,我特别喜欢那种音乐。这几天你们可能也都感受到了,作为一个另外的一个民族来了解这个民族,不是那么很容易的。我一次再一次的、一次再一次的下来,为什么?因为那些我还没有弄懂,没有弄清楚,我理解不了。我需要下来和柯尔克孜民间的老百姓接触,让他们给我一个理解这些音乐的感受。一次不行,两次不行,这是为什么?这就是契而不舍,真的是这样的!这几天,你们也看到了,这些孩子们对我都是没有民族界限的,没有你是什么我是什么,我的团员叫我哥哥,叫我叔叔。我一心来对待音乐,我一心来对待人生,我一心来对待这个民族,他们和我是一体的!”

“那你从中收获的是什么呢?”

“我收获的是什么呐?!我坦诚地走到今天,坦然地坐到这儿,不是我的音乐怎么样,而是我的孩子们对我的这份情谊……”

2013年10月20日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ubject/3592902/

段蔷重上帕米尔的评论 (共 3 条)

  • 今生依梦
  • 方向广告

    方向广告欣赏佳作,帕米尔一块神奇的土地,有着异域风格梦幻的乐声,祖国西北的大门口,我很向往,喜欢。

    赞(0)回复
  • 毛头

    毛头一位让我热血涌动的老人! 他是帕米尔的儿子! 我说:段老看上去很精神!黄老师(黄进业)说:除了外在的精神更重要的还有内在的精神。 段老对我说:段蔷什么都打到了,唯独腰杆子没有打到!

    赞(0)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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