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念父亲

老父亲安然地跨过了他的八十八岁的坎，但到底没有活过九十，按老人家的说法，他已经很努力了。

老父亲去世得很突然。说去就去了。去世前，老人家精神矍铄，没有一点不健康的迹象，我从心底里为他高兴。在他的那一代人中，在乡下的老家，高寿如斯，硕果仅存，算是奇迹。

我的两个伯父，都没能活过六十，两个姑姑也同样如此。就是比父亲小得多的我的族兄，也没能翻过六十岁的那道坎。这是上苍垂怜父亲，垂怜我。

父亲的童年异常悲惨。记得小时候要写一篇说家史诉苦的作文，他似乎不大愿意说起那段往事，但禁不住我的缠磨，使我了解到他童年的苦难。父亲四岁时，祖父就撒手归天，祖母在他八岁时，也抛下他跟着祖父去了。大伯、二伯，是两个浪荡子，父亲成了孤儿。幸好祖父、祖母在世时，给他订了一门娃娃亲。那家人姓方，住在一个叫“鹿池”的地方，是土财主。方家也还算仗义，把他带去和他们一起过。

方家当家的，我应该叫姥爷的，大概是个很厉害的人，父亲不大愿谈起他。倒是方家姥姥，视父亲如同己出，父亲对她很有感情。父亲替方家放牛，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牧童。每天放牛，要割草，要拾牛粪，完不成任务，方家姥爷就会严厉地惩罚，不给饭吃。方家姥姥总是暗中维护父亲，不至于使他挨饿。小时候，每到春节，他都要带着我，到方家拜年，一直到方家姥姥过世，才和方家渐渐地断了来往。方家的两个舅舅，都是在三年自然灾害中饿死的。方家姥姥一手带大几个孙子。她临死前，不幸中风。我的母亲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做主把方家姥姥接到我家，尽心服侍了半年之久，以报答她养育父亲的恩德。

父亲最得意的一件事是他十岁时和人打官司，打赢了，要回了老屋。我们家老屋，一正两厢房，雕梁画栋，在老家那地方是数一数二的。大伯、二伯不务正业，整天在外吃喝嫖赌，漂游浪荡，长年不归家。守老屋的，是瞎眼的二伯娘带着一岁左右的大哥。一个姓张的恶霸，看上了我们家的老屋，欺负家里无人，想强行占去。瞎眼的伯娘就带着父亲，和他打官司，官司打赢了，姓张的恶霸被抓进了监狱，病死在监狱里。民国初年，吏治看来还是不错的，当官的清廉、公正，能秉公执法。(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父亲在方家一呆就到了十八岁，方家姥姥就做主把父亲送回家，把方家大娘嫁给了父亲。方家大娘生下哥哥后不久就过世了。我那同父异母的哥哥很可怜，不到四十岁就英年早逝。

父亲似乎也重蹈了两个伯父的覆辙，在外漂游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遇上我的母亲，再次成家。

记忆里，父亲有很多恶习。好逸恶劳，夸夸其谈，追求享受，不大顾家，大男子主义，野蛮粗暴……母亲恰好和父亲相反，特别的吃苦耐劳，特别的刚强，特别的贤惠能干。直到我上了高中，父亲的不良行为才有所收敛，按母亲的说法是“才醒事”。我的性格，主要来自母亲的影响。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大喜欢父亲，瞧不起他。

记得读高中的时候，每月都要一定数量的伙食费。那几年，家里运道不好，喂的猪总是患病，养不成气。而猪，又是乡下农村唯一的经济来源。每次回家拿伙食费，父亲都没有好脸色，甚至动辄便发怒。这可坑苦了母亲。农村穷，亲戚朋友都挣扎在贫困线上，借贷无门。只要听说什么东西能换钱，母亲就不遗余力。挖何首乌、红刺藤、捋狗骨头叶……读书时，我多少受了些影响，不大安心。后来，高考失利，我把这笔帐就记在了父亲头上。

工作后，工资低，父亲总是隔三差五的找我要钱。碰巧没有，他就不高兴，甚至向熟人投诉，说我不给他钱。我十分恼火，觉得他不理解我，不体谅我，不顾忌面子。我十分厌烦。

我成家后，修了房子，把父亲母亲从老家接来，这时条件才得到真正的改善。遗憾的是，母亲却积劳成疾，过早地离开了我们，成了我心里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

进城后，考虑过把父亲接来同住，他说他住不惯城里的房子，过不惯城里的生活，要给我看护乡下的房子，我也就没有勉强他。那时候，我们租住的房子，面积太小。虽然买了房，房子还没有交钥匙，也还没有装修，一时三刻也还不能住进去。

平时，我很少回家。孩子上大学了，需要很多钱。城里不比乡下，出门就要钱，日常的开销大。那点工资，杯水车薪，解决不了问题。我必须利用双休日，尽可能地多挣点钱。妻子每周回去一次。因为和妻的娘家比邻而居，父亲也能得到照应，我也比较放心。

自己做了父亲，也就从心底接纳了父亲，养儿方知父母恩。父亲一辈子，其实很不容易。他识文断字，全凭自学。成家立业，一穷二白，单打鼓自划船，比常人更为艰辛。我们那地方，读书出来工作的极少，他节衣缩食供我读书，在这一点上，他是很有见识的。他选择送我读书，超出了他的实际能力，付出的牺牲，也自然就比别人大。

父亲八十八岁寿诞，我把他接到我的寓所过。没有热热闹闹地庆祝，家常便饭，我心里还是有些怆然。父亲是爱热闹的，和我的观念不同，但我确实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这次，我看得出，父亲真正地体谅我，很开心。他叮嘱我，不要把乡下的房子卖了，他要为我守着。他相信，他还能好好地活几年。

父亲去世后，我检讨着自己。进城后，我的某些欲望在膨胀，该重视的没有重视，冷落了父亲，很不应该。他独自一人，守着一栋空房子，该多么的孤独！我是一个不孝子。幸好父亲老来坚强，身体、精神都不错，去世前没有受到病痛的折磨，走得很安详，多少能给我一点安慰。

人啊，总是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没了母亲，接着又失去了父亲，我感到自己像个孤儿。每每看到老人，就常想到我的父母，心里总觉得无所依傍，空落落的，空得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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