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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2-28 17:01 作者:明人  | 7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一)

徽州南部山区。

茂密的从林里,“噗噗”的从一片苦櫧树林里飞出几只黄雀,“叽叽” 鸣叫几声,又钻入对面山上的竹林里。

苦櫧树下的山径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王支书,你明天还要认真协助旸坑队长做好破四旧的扫尾工作,旸坑革命群众的觉悟性很高啊,那么多牌坊一个多月就拆除了。”

“李书记,您放心,我一定亲自到场监督旸坑破四旧的扫尾工作。”(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乔山乡王理进书记和光明大队支书方戎一前一后走在旸坑村到高田山村的山路上,山路逼仄难行,两人锃亮 的皮鞋沾上了一些的泥巴,裤脚也挂上了一些野燕麦和苘麻的草籽。王理进书记脸色红润,他里面穿一件白衬衫,外面灰布中山装,中山装上口袋插着一只钢笔,他边走边不时提一下浑圆腰肢的军用皮带。跟在他后面的支书方戎身材清瘦,但是精神很好,不时提醒书记小心倒塌在路边的树木和石头上的苔藓。

“你说,高田人本应该更有觉悟性,这里可是革命老区啊,一个祠堂竟然迟迟不拆,严重妨碍革命工作。” 王书记摇摇头:“还得我亲自拆吗?太不像话!”

“主要还是我工作不到位。” 支书诚惶诚恐的说,“您亲自出马,他们不敢不拆了。”

两人逆流而行,溪涧两旁矗立着一排排巨人似的苦櫧树,此时正是苦櫧成熟的深秋,秋风吹,苦櫧籽哗哗的掉落在溪涧里,间或还有一些毛栗籽和橡籽。一对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女正在捡拾这些秋天的野果,男的敏捷地爬上路边的毛栗树树梢,他趁树下的姑娘不备,调皮的使劲摇晃着树枝,斑驳的秋阳在他摇晃着的树上粼粼的洒下来,带着刺壳的毛栗冰雹般纷纷落下,扎在树下姑娘的身上。那姑娘惊叫着用双手抱住她的头:“旺财,你真坏,你真坏。” 那对青年男女看见王书记和方支书走来,立即停止了嬉闹,木讷地看着他们。这穷乡僻壤,见到生人的日子也实在不多。王书记挥挥手,喊道:“老乡,在捡毛栗啊,爬树要小心点啊。”

“前面就是枫树岭了,王书记一定要小心。” 两人又走了一程后,方戎提醒着王书记。

王书记抬眼一看,前面山势险峻,越来越狭窄的山路挂在悬崖上,崖底是一个个绿翡翠似的水潭,深不可测,令人胆战心惊。几棵修长挺拔的枫树从悬崖底部的河谷里生长着,树冠已经发黄泛红的枝叶伸到了悬崖的石阶上。

“枫树岭果然险峻,名不虚传。” 两人爬上岭头后,王书记掏出一块方格子的手帕,擦着额头莹莹汗珠,不由的赞叹起来。

(二)

皖南山区南部一隅分布着阴公尖、角皮尖、中合山和雾雅山等十几座大山和无数的的小山,高田村地处这些大山的褶皱里,被茂密的原始森林包裹得密不通风。村庄五十来户人家两百多口人,靠山吃山,村民世世代代生活在这丛山峻岭里,对外界的了解非常有限,解放后几年了,也没几个人知道什么是共和国和新中国。只是后来派来了干部和穿制服背枪杆子的人,任命队长为村子里的最高官员,族长和房长说话不灵了,他们也得听队长的使唤,大伙才感受到这个朝代与以前的朝代是有所不同。当然,对平民百姓来说,影响还不是那么大,村子里出了状况,找谁都是找,只要能公平解决问题,没人在乎是该去听队长的还是该听族长的。可是这次大伙的意见几乎是一边倒的反对队长,因为队长说今天必须要拆除祠堂。之前队长也说上面通知要拆除村子里的祠堂,但是没几个人把他的话当真,都认为那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哪有自己挖自己祖坟的?直到今天乡里和大队的干部亲自来监督拆除祠堂的工作,村民才知道是真的要拆除了,于是就有人站起来反对队长支持族长了。

“乡亲们,我们现在是新中国,要建设新中国,就要打碎旧世界。祠堂是封建的象征,反封建就必须拆除祠堂!” 王书记一再提高嗓门,说:“破四旧是一项艰巨的革命工作,希望大家提供革命觉悟,紧跟毛主席,积极参与到破四旧的革命队伍中,带头砸碎一切旧的,封建的东西!”

队长谢柏梁带着几个党员和民兵,拿起锄头,钢钎和斧头,把祠堂两厢的照壁榫头撬开,有人抡起斧头朝祠堂的栗树柱砍去,“当当”的祠堂内一片噪杂,那栗树柱材质坚硬,都是数百年的毛栗树木材制作而成。有几个人去阻止队长和民兵,均被王书记呵退。谢柏梁去掀祖宗的排位和供桌,被年老的族长拦住:“你敢反自己的祖宗,会被千秋万代唾骂的,赶快住手吧!”

谢柏梁看着列祖列宗的排位,犹豫起来。

“谢柏梁,毛主席说了,干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是党的干部,意志要坚定!” 王主任双手叉腰,再次提高嗓门。

谢柏梁一把推开族长,用力去掀供桌,顿时那排位哗啦啦的掉落下来。不想族长那里卯足了劲,用脑袋一头撞上谢柏梁,将他撞翻在地。族长自己也倒在狼藉的地上,却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老(祖父),老,你没事吧?” 只见一个小伙子从混乱的人群中冲进来,跑过去抱着族长,原来他是族长的孙子谢旺财。谢旺财见老爷子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愤怒的站起来,朝谢柏梁一脚踹去。这一脚着实用了他初生牛犊十分的力,将队长踢出祠堂,倒在坚硬冰冷的青石板上。

“你竟敢阻碍革命工作,把他拷起来!” 王书记用目光去四处寻找民兵。

谢旺财还显稚嫩的身板,却已长得六尺高。他见两个民兵要来铐他,忽地从地上捡起一把锄头,朝迎面而来的民兵飞舞过去,唬得那两个民兵急忙蹲在柱子后面。但是那飞舞的锄头却没有停息,随惯性划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的砸向正后退着的王书记的后脑勺上。只听见传来沉闷的一声:“砰”,王书记臃肿的身躯顷刻间瘫倒在地上,他的前颅又“砰” 的一声砸在祠堂石头门墩上。

王书记死了!

喧闹的祠堂顿时寂静下来,那里族长还没醒过来,这里王书记又断了气,支书和队长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惊得呆如木鸡,一时回不过神来。 片刻之后,看热闹的人才叫喊起来:

“死人了,死了干部了,不得了了!”

谢旺财也伫立在那里慌的不知所措。一个女人的手将他用力一拉,谢旺财一个趔趄,被女人拉出祠堂。

那女人是他的娘,叫李菊。她一边牵着旺财的手往家里跑,一边忍不住的啜泣着,口里喃喃的说:“再怎么办啊,再怎么办啊。”

那里谢旺财的谢炳炎也背着族长回家来,后面还跟着族长的女儿和侄子堂兄弟一帮人。谢炳炎将不省人事的族长父亲 放在床上,便去谢旺财那里狠狠得扇他的耳光。李春菊拉住他爹,大声叫嚷道:“不要打孩子了,赶快想想办法吧。”

“还能有什么办法?打死人就得偿命,何况人家还是个官?这下咱家闯大祸了。”

谢炳炎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抽噎起来。

谢柄炎的堂弟低着头,说:“不行!旺财赶快跑,不能等死。再说,那也是柏梁先伤了大哥的缘故,旺财才动手的。”

“是是” 李春菊应和着堂兄弟的话。

堂兄弟又走到旺财身边,说,“孩子,你命中有难,以后的造化全靠上天保佑。你赶快离开家,离的越远越好,记住,在外面装哑巴,不要说话。” 他又转身对春菊说,“嫂子,你赶快给孩子准备一些衣物和盘缠。”

“哦哦” ,李春菊急忙去收拾旺财的东西,又跑到厨房去烧锅。

炳炎拿出一些纸币塞给旺财,便催促他:“你从后山走,到黟县近,然后跟着山梁走,到歙县到杭州,再。。。再。。。” 他也不知道以后的旺财该往哪里去了。

“等等,再打几个苞芦粿带身上。” 春菊说。

“不能等了,大队很快就来人抓旺财的。” 堂兄弟催促着。

旺财被父亲和伯父推搡着,他娘用包袱裹着几个半生半熟的苞芦粿跑来塞给旺财,又一把捧着旺财的脸,嘤嘤的哭起来。

(三)

深秋季节的山区寒意深重,太阳早早的就落在山弯里,幕将五彩缤纷的森林覆上一层暗灰色,匆匆赶路的云朵不停地擦拭刚刚升起的一轮弯月,斑鸠“咕咕,咕咕”的敲打它的睡,猫头鹰的翅膀划出一丝荡漾的气流。高田村村民大多早早就入睡了,只有几条土狗不时的给村庄带来一些叫声,几户木板屋的缝隙里透出松脂燃烧的亮光,其中村口第二家屋子里的松脂灯亮着的,是旺财家。一家人在跳动的微光下,围着奄奄一息的族长。其实此刻大伙心里更牵挂着逃出去的旺财,李春菊不时看看窗外漆黑的夜色,心里却如悬挂着千斤重石。

而此时的谢旺财,正躲在前山的树丛里,呆呆的注视着家里的动静。原来下午时候他从后山跑了,又顺着熟悉的山路折返回来,他实在不知道该往哪里跑,他也害怕漆黑的森林,长到17岁,他几乎没有离开过小小的村庄。当他坐在一个甜櫧树树杈上,才感到饥饿和口渴。他摸出包袱里的苞芦粿,啃着啃着,便留下了眼泪。今天发生的事太大,远远超出了他的接受能力。

突然,村子里传来几条土狗急促狂吠的声音,同时村口几柱手电筒的光束明晃晃的晃着,朝旺财家走去。

旺财停下了咀嚼,在黑夜里注视家里的动静。他看见几个人推开他的家门,其中两个人还背着长枪。屋子里传来大声呵斥和争辩的噪杂声,间或夹杂着春菊的哭泣声。旺财借着微弱的月光和熟悉的地形,悄悄朝村口摸索去,想看的更仔细。

“谁?别动!”

一个黑影从暗处迅速靠过来,一把擒住旺财的肩膀。

旺财听见是讲官腔的,顿时心里一阵噗噗的跳,他一把推开那团黑影,四肢着地地往斜坡上攀爬去。背后那人突然大声嚷起来:“来人啊,杀人犯在这里啊!”

旺财脑子里还能清晰的记得哪棵树哪个坡坎,他拼命的越过那些坡坎,又朝那条熟悉的山路跑去,然后离开山路爬上陡坡,再顺着山梁跑。后面跟来一片叫喊声和手电筒四处摇晃的强光,几束强光朝树林里窸窸窣窣的声音照射去,那是旺财在拼命的逃窜,带动树枝的缘故。旺财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跑!

“呯!”

一声巨响,后面向起了枪声。

旺财更加用力的朝黑夜里的山岗跑去。

那声枪响,是后面的人见已经追不上旺财,便放弃了努力,朝旺财逃跑的方向胡乱开了一枪。

旺财不敢停下,仍在黑夜里逃跑,他总觉得身后的人就要抓到自己了。跑了一个多时辰,看看后面没有了动静,他才逐渐放慢脚步,调整呼吸。他早已浑身出汗,双脚发软,全身都在微微的颤抖。

旺财扶着一棵树,望着黝黑的山体轮廓,他已经辨认不出是哪里,早就离开了高田的地界。一轮弯月挂在高大的松树上,如发酵的毛豆腐,朦朦胧胧。松树上传来一声猫头鹰的啸叫,如啼哭的婴儿,听得谢旺财寒毛直竖,刚刚被汗水浸湿了的衣裳,冷飕飕的贴在身上。只顾拼命的逃跑,刚才早忘了这森林里还有毒蛇猛兽。去年村庄里有一个打猪草的小姑娘,大白天的在村庄附近被老虎吃了,以至村子里的人们,天一黑就唤孩子回家,拴了猪栏鸡舍,紧闭大门早早的睡觉去。想到这,旺财的心又噗噗的跳起来,他惊恐的环伺四周,森林黑黝黝的,那些光秃秃的大树犹如鬼魅魍魉,铺天盖地的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急欲吞噬自己,恐惧无处逃遁。

旺财下意识的望望身后,硬着头皮继续钻入树林。他的脚指头从蹭破了的布鞋里露出来,碰触到一支干树杈。他急忙摸索着捡起来,砸断细杈,树枝“啪啪”的断裂声响彻在这空旷的黑夜。旺财紧紧的将那截木棒握在手里,心里才有了一点点安全,他继续沿着山脊在林间行走,黝黑的树林里只有他的呼吸声和他的脚步带动落叶的沙沙声。

东方的天逐渐露出一线淡淡的白色,林间传来几种不同的叫,清脆婉转。旺财拖着疲惫的脚步,一手拿着木棒,一手拉着身边的树枝慢慢的爬着。此时他口干舌燥,但是山脊并没有水源,于是他停下了脚步,背靠一棵山毛榉坐下来,平息了气息后,他竖着耳朵探听周围的声音。林子里静静的,对面山里几只山鸡在刨着落叶下的泥土觅食,发出低沉的“咕咕”叫,成熟的毛栗、苦櫧和橡子掉落时打在枝杆上,甚至松鼠“嗖嗖”在树冠跑动的声音都那么的清晰。

休息片刻,旺财起身继续漫无目的的在林间游荡。他来到一处山弯里,寻着“汩汩”的细水在石头缝里流淌的声音,他看见有一个小水塘,水塘边的泥土被野兽拱翻得泥泞不堪,看脚印,旺财知道大多是野猪和麂子等野兽留下的,但是他也看到了期中夹杂着一行手掌大小的梅花脚印,顿时他警惕的环伺四周,手里又紧紧的握住了木棒。许久,见没有野兽的动静,旺财才蹲下去。水塘里几只蝾螈的游动,搅浑了溪水,一群蜉蝣在水面上下舞动。他重又直立起来,折了一片荻草,往石头缝里查去,一股清泉顺着荻草的叶子留出来,旺财俯身,将嘴巴对着荻草,痛痛快快的喝了个饱。

旺财用衣袖擦拭了一下嘴角,抬头看见水塘边的石崖上,挂着十几个黄澄澄的木通。他去把那木通的藤蔓拉扯下来,一个蓬松的鸟窝也被拉出,一枚绿色的小蛋掉进水潭。旺财摘了软软的木通狼吞虎咽的吃起来,他解开包袱来拾缀,看见几个黄灿灿的苞芦粿散碎在上粗布衣衫上,便将那些苞芦的碎片抖落掉,有将吃不完的木通放在包袱里,系在后背上,提起木棒正准备跋涉,回头看见水塘里漂浮着的那枚翡翠似的蛋。他弯腰去拾戳来,放在怀里,继续漫无目的的赶路。

(四)

“离家很远了。”

旺财坐在一处凸起的石头上,落日像个大灯笼,被群山托举着。一行大雁飞进太阳,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这几日,他沿着山脊的密林,远离村镇,爬了许多座山,虽然不再那么担心后面有人追来,但是往哪里走,却是越来越迷茫。眼看黑夜又来临,今晚得睡在这冰冷的石头上了。夜色越来越浓,远山朦胧,远处山坳里一层白色的炊烟萦绕着一座山腰,几点微弱的灯火在山坳里若隐若现,那里一定是一个村庄。旺财想起高田山的家,爷爷,不知道他是不是好起来了,还有悲痛父母,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他们也一定在担忧着我吧?前几年的天,旺财还跟着爷爷去地里捕斑鸠。老族长用竹子做一个机关,上面架个竹盘罩,然后竹盘罩四周洒些玉米和谷子。罩住画眉山雀,爷爷都要放了,直到罩住斑鸠。肥美的斑鸠味道鲜美,能给贫穷的家里带来很不错的一道菜肴。

旺财咕噜的一声咽了一口口水,突然感到怀里微微的悸动。他去摸怀里那枚蛋,却摸到了一个小鸟的脑袋。旺财小心翼翼的拿出蛋来,借着微弱的月光,一之小鸟的脑袋已经破壳而出,发出“唧唧”的小声。旺财把蛋壳一点一点的剥离,一只粉嫩的雏鸟出来的。

天亮了,旺财揣着雏鸟,游荡在森林里寻找野果充饥,并抓了几只小虫子来喂雏鸟。

“你妈妈呢?她怎么不管你了?”旺财对雏鸟说,“你以后就叫我爹吧,得先给你取个名字,叫什么呢?又不知道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叫旺财,你就叫旺鸟吧。”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能说几句人话吗?就知道叽叽。”

“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来,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啊。”

旺财揣着雏鸟,在森林里又跋涉了一个上午。

“这样不行,你跟着我太不方便了。”

他掏出旺鸟,放在一处蓬松的杂草堆里:

“你还是住在这里吧,我们分手算了,不能带着你的。”

旺财走了几步,身后“叽叽”的叫声急促起来,那只肉肉的雏鸟在杂草里跌跌撞撞的挣扎着。旺财又折回身子,一把握住它,看了它好一会,说:“我们得先找个地方住下来。”

它在他手心里不再鸣叫,闭着眼睛享受他手里的体温。旺财摇摇头,重又将它揣在怀里去。

“你呆在这里别动,我们得要有个家。”

旺财扯一些干燥的杂草,揉成一个窝,他把旺鸟放在杂草里,便走出山洞,环伺四周。

但见此地处于森林山脊的顶部小山弯里,没有人烟,枫香树、马尾松和酸枣树遮天蔽日,由于缺少阳光照射,地上除了稀疏的一些苔藓和蕨类,倒也干净。石壁上一个潮湿的小山洞,被旺财铺上了干燥的荻草,一条山涧在乱石堆里时隐时现的穿行,发出“汩汩” 的流水声。不远处的山脊下是陡峭的石壁和茂密的森林,正值深秋季节,满眼落叶树的叶子姹紫嫣红。

“今晚有地方住了,真舒服。”旺财用指头点点旺鸟的脑袋,发现旺鸟已经长出了一些毛绒绒的短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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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一只刚开始会飞的山雀在小水塘边扑腾着飞进一个小山洞,它的脑袋顶部棕色,双耳边是蓝色 ,胸前一簇白,活像京剧的包公,身上也是棕、蓝、白相间,煞是可。它跳着蹲在一只木条上,屁股往下一蹲,洒下一泡鸟屎,不偏不倚落在熟睡的旺财脸上。旺财眼眉微微一皱,伸手在脸上一抹,骂道:“旺鸟你他妈的又拉屎了,太调皮了吧,今晚吃了你!”

旺财在山洞里已经住了一个多月,天气越来越凉,附近的野果子也越来越少,吃了还经常拉肚子。他在小水塘里捧起冷水往脸上擦洗,等水塘涟漪恢复了平静,他久久的看着水中自己蓬乱的发和消瘦的脸。村口的夜晚,娴时常捧着旺财清俊 的脸,双手插在他的发间摇动他的头,她的眼眸明澈得如这一塘水。

“你在家好好看门,记得不要跑远了,否则老鹰和鹦鹉都要吃你的,我去看看能不能买点东西来。” 旺财对跳到他肩膀的旺鸟说,“我好想吃一碗热饭,吃点盐。。。。。。”

旺财将一块布缠住左眼,说:“旺鸟,你看这样会有人认得我吗?一半的脸都遮住了,应该不会有人认得我吧?你说话啊,就知道叽叽,我回不来,你也得饿死。”

(六)

“你还要什么?”店铺老板低着头,眼珠子从老花镜里往上一翻,看着这位包裹着左眼,右脸有些泥巴,又聋又哑的年轻人。年轻人的衣服破旧,脸十分的邋遢,看了便使人生厌。

“嗯嗯,嗯嗯。” 邋遢的年轻人又指着一个铝制的饭盒。

老板问:“你有没有钱付啊?”

邋遢年轻人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五块钱的纸币,交给老板。

这个邋遢年轻人就是旺财,他一个多月没见到人影,今天来到这陌生的集镇,心里还是惶恐不安。他在店铺里称了两斤食盐,买了一些饭盒柴刀和火柴之类的用品,正想再要一床棉絮,店铺里来了一位穿绿军装的人,他急忙结了账离开,心一直惴惴不安,噗噗的狂跳。当他回头,见那穿军装的并没有跟来,他犹豫了片刻,又寻了一处粮店,进去时候,里面的人说,“哑巴,你要买米?”

旺财使劲的点点头。

“米要凭粮票购买了,你有没有粮票?”

旺财摇摇头。

“看你也可怜兮兮,买点给你吧。最多给你30斤,下不为例。”

旺财肩膀扛着一袋米,鼓鼓的包袱背在后背,顺着来时的山路低着头,不时惶恐不安地回头看有没有人追来。 当他钻入丛林,山林里聒噪的山蝉声,和几声麂子的“嗷嗷”叫,他悬着的心才稍微平缓下来。这森林,给了他最大的安全感。

到了“家” ,旺鸟正在一棵光秃秃的枫杨树上啄吃槲寄生的绿果子。它听见旺财的口哨声,立即飞到他肩膀的米袋子上。

晚上,旺财烧了一堆暖暖的篝火,在火炭上煮熟一盒米饭。打开饭盒,米饭馨香扑鼻而来, 旺财顾不得灼人的烫热,急不可耐,狼吞虎咽的美美地吃了一餐。一个多月来第一次吃到米饭,嘴角余香丝丝,肚子里十分的充实,惬意的舒适妙不可言。旺财躺在漆黑的山洞里,看着洞外不远处那堆篝火的余炭被秋风吹的一闪一闪,说:

“旺鸟,这个冬天全靠这30斤米,不对,应该还有29斤半度过了,当然,有总比没有强,是不是?”

“村子里的先生说,我们长尾巴的祖先,就是跟我这样住在山洞里的。你说,人,活在世上就是逃跑吗?”

(七)

皖南山区下雪的日子并不多,但是有时候下的雪也很大,今年突如其来的第一场雪持续下了三天,山顶的积雪已经有一尺多厚,雪花仍在簌簌的落着,森林里纷纷扬扬。

旺财提着柴刀,不时用柴刀拨开树枝,循着一行蹄状兽迹迈着步子前行。他穿着单薄的土布衣裳,脚下破烂的布鞋用一些藤缠住,蓬乱的长发和眉毛铺着一层雪片,连胡须上也沾着雪花。旺鸟跟着它,不停的在枝头摇落它羽毛的积雪。他平时在留有野兽脚印的地方装了用藤蔓设计的圈套,经常能套住野鸡、麂子和野山羊,甚至野猪。这些野兽肉足够他吃的,多余的便挂在洞口风干,留着饥饿时候吃。

突然,前面传来“噗噗” 的声音。那是中了圈套的一只黑麂,发觉了旺财,它开始挣扎。它的后退被藤蔓高高吊起,四周露出它挣扎时刨出的黄土。显然它已经挣扎了很久。

蓦地,旺财看见黑麂离开了藤蔓,它被吊着的脚部竟然因用力挣扎而断了。它跌跌撞撞的开始逃跑,又不时从积雪的坡上滚下来。

一般情况下,旺财并不去收拾刚刚吊到的野兽,只是慢慢等它自己筋疲力竭衰竭而死后去把它解回家的。 但是眼看这只黑麂即将逃掉,旺财迅速跑去抓住了它的一条后退,将它扑到在雪地里。

突然,一声仿若闷雷的巨大啸叫传来。正按住拼命挣扎着黑麂的旺财被这震耳欲聋叫声振住,他刚抬起头,只觉得一团巨大的黑影向他扑来,接着后背挨了重重一击,传来一阵锥心的痛。他急忙放开黑麂,往雪地里一滚,睁眼一看,一头300多斤的黑熊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到他面前。它浑身黑毛黑得发亮,鬃毛直立,胸前挂着一簇白毛,正挥舞它铁钩似的熊爪,露出狰狞的獠牙,将旺财抱在它的胯下肆虐狂抓。此刻,旺财感到自己的灵魂已经出窍,恐惧使他暂时失去了意识,无力的瘫在地上。

当他恢复意识,第一个念头就是赶快装死,不必再做无力的挣扎。于是他屈卷着身体,紧紧的抱着自己的颈部,脸部埋在雪地里,自己一动不动。他听见旺鸟在树林急促的鸣叫,和黑熊粗重的喘息。

黑熊见旺财不再动弹,直立起来又是一声惊天的啸叫,然后它拨弄几下躺在雪地里的旺财,转身去追那只黑麂了。

许久,旺财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旺鸟在他身边飞来飞去,不安的鸣叫。 大雪仍然在纷纷扬扬的落,给他覆盖上一层浅浅的白色。他的粗布衣物一条条的散在雪地,雪地上一抹抹的鲜血似一朵朵寒梅在绽放。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动,浑身的骨头已经散了架似的,只觉得身上许多处粘乎乎的,那是鲜血与衣服粘在一起。他确定四周已经没有了黑熊,轻轻的活动四肢,身上又传来无处不在的痛。当他坐在地上,才发现左大腿被抓了深深的一个窟窿,露出肌肉里白色的骨头,后背也是一阵阵刺心的痛。他将布条绑住左大腿的伤口,扶着右膝盖慢慢站立起来,然后一瘸一瘸的扶着森林的树木返回“家”去。

旺鸟的叫声把旺财拉回到小洞穴里,他从蓬松的干荻草铺成的床上挪移到洞口边,抓一把洞沿边的雪塞进嘴里。

旺财记不得自己已经睡了多久,反正是睡了很长时间,伤口感染后一直高烧不退,期间迷迷糊糊的醒来几次后,又陷入昏迷。他一直做梦,时而梦见睡在冰窟窿里,寒气逼人,时而梦见自己在云雾里飘荡,没有方向,没有上下。他梦见了族长爷爷,也梦见了父亲和母亲。他还梦见了娴,打两条长长的辫子,着红格子棉袄站在雪地里对他笑,笑的那么甜美,“咯咯”的就像屋檐水滴落在木盆里。她双手插在他的头发里,捧着他的脸,用她的额头轻轻碰触他的额头,发出馨香的气息。现在醒来了,旺财反而觉得很失望。他口干舌燥,肚子也在咕咕的叫,已经好几天滴水未进了,但总算是活过来了。

旺财一瘸一拐的爬出小洞,刚要直起身子,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他忍着身上伤口的疼痛,抽出被积雪覆盖的干柴,生了一堆篝火。篝火温暖了他僵硬的身躯,旺鸟也飞到他的头上调皮起来。只是旺财实在没有力气去跟旺鸟说话了,他捧一把米放在饭盒里时,旺鸟跳到他的饭盒上去啄饭盒里的米粒,他看着旺鸟,抓几粒放在手掌心,让旺鸟跳到他手里啄吃。然后他抓了一团雪,塞在饭盒里,又将饭盒置放在篝火的木炭上煮。篝火哔啵哔啵的燃烧,旺财憔悴的脸色有了一些的红润。他刚想开口跟旺鸟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喉咙紧紧的闭合着,说不出话来。他又抓了一把积雪含在嘴里,慢慢的润滑喉咙,许久,才发出一句:

“旺鸟。。。。。。”

(八)

一只小雀围着一棵树,冷不丁啄了这棵树一下。

“啊呦。”

旺财大叫一声。原来,他见旺鸟迟迟没回家,就用树枝把自己伪装起来,头上盖着苔藓,不想很快被归家的旺鸟识破,在他后脑勺狠狠地啄了一下,疼得旺财扔掉伪装,在洞前逃窜。

春暖花开,旺财也康复过来,虽然他脚上的伤并未痊愈,但是已经不妨碍他在森林里觅食了。

这天,旺鸟飞在前面,衣衫褴褛的旺财顺流而下,在一个个小水塘里寻找小河鱼。此时的醉鱼草没有开花,于是他便用梫木的叶子捣碎,揉出叶汁后冲在减水里,不一会小水塘里的小河鱼纷纷翻了肚皮。旺财挽起裤脚,溪水还冰冷刺骨,他将水塘里的鱼捡来,正串在细树枝上,突然听见远处树林里传来一声熊的哮叫。此时的旺财并不惧怕黑熊,有几次黑熊甚至溜达到他的“家”门口来扬威耀武,想到自己被它袭击险些丧命,旺财下决心一定要杀掉它。

旺财看着手里的鱼,心生一计。他找到一棵梫树,砍下树枝,采了许多的毒梫树叶子,再将叶子和一些小河鱼浸泡在一起。又用刺楸制作了一只狼牙棒,放在家里的洞口。

接下来,旺财只是静静的等候黑熊的光顾里了。

这天,旺财在家门口用柴刀将从森林里捡来的干柴砍成一截一截的,旺鸟时不时跳到他的手里,给他增添麻烦。

突然,旺鸟急促的“叽叽”叫起来。

旺财警觉地环伺四周,看见那头黑熊又大摇大摆地走来。

“终于等到你了。”

旺财心里想着,迅速跑回山洞的家,从竹筒里倒出用梫树叶浸泡着的小鱼,返身回来,径直朝黑熊走去。旺财自信能够逃脱黑熊对他的伤害,无论是奔跑还是上树。离黑熊还有十几丈远,旺财停止了前进,黑熊直立起来,不解的看着旺财。敢于这么近距离的与它对视,它还是头一次遇见到这种动物。

旺财将手里的鱼朝黑熊扔去。

它用黑的发亮的爪子,捡起来看了又看,还用鼻子嗅了嗅,便放在嘴里吃。

旺财又将手里所有的鱼朝黑熊扔去,然后返身跑回来,拿起洞口的“狼牙棒” ,又将柴刀插入腰部,再次朝黑熊走去。

旺财心想,黑熊吃了梫树叶浸泡过的鱼,一定会中毒而死。这梫树叶可是含有剧毒,若人吃了,就会昏迷和呼吸困难,倒地不起。但是旺财眼睁睁的看着黑熊吃完了小鱼,它并没有什么反映,反而吊起了它的胃口,继续在地上寻觅,朝旺财一摇一晃走来。

突然,黑熊加速朝旺财扑来,旺财将身子一闪,绕过一棵粗大的山毛榉,手起棒落,刺楸重重地砸在它的右后退上。黑熊失去重心,倒在地上,但是又迅速的爬起来,咆哮着转身扑向旺财。黑熊看似笨重的身躯,却是非常的灵活。旺财再次围着山毛榉,一棒打向它的左后退。不想用力过猛,手里的木棒“咔嚓”一声断裂成两截。他急忙扔掉手里的木棒,敏捷地纵身一跃,爬上了山毛榉树。见黑熊狂吼着追上了树,旺财在树杈间站稳了身子,掏出柴刀,左手扶着树干,右手挥起柴刀,朝黑熊的脑袋和前肢砍去。黑熊只能紧紧的抓住树干,顿时被砍的鲜血淋淋,从树上跌落下来,重重的砸向地面。

黑熊一只前肢已经被砍断,跌跌撞撞的逃跑,不时栽倒在泥土里。旺财赤脚跳下山毛榉,捡起一根干柴,追了上去。他蓬乱的长发 ,褴褛的衣裳在他敏捷的动作里飘起来,使他看上去更像一头愤怒的猩猩。半年的森林生活,已经将他塑造成一只猛兽。

重伤的黑熊,加上毒河鱼毒性的发作,就像醉酒的人一样,恍恍忽忽,跌跌撞撞。旺财追上来,举起干柴,朝它的脑袋一阵暴打。他脚上的伤疤被用力的肌肉拉扯着,泛着微微的白光。

(九)

很快,又是一个秋天季节,山林里落叶树的叶子五彩缤纷,绚丽璀璨。

旺财坐在洞前的树杈上,他的头发又长了许多,被胡须覆盖在半边脸,脸部坚毅的轮廓棱角分明,透露出一股寒意,那是森林之王特有的气质。是的,没有什么野兽能使他惧怕的了。天他就睡在树杈间用藤蔓搭建的吊床上,只要遇见野兽,那野猪、麂子、豺狗和獐,他会忍不住的跟他们打招呼:

“唉唉,你别跑啊,停下来我们聊聊吧。”

“旺鸟,快追上,叫那只乌鸦来我们家玩玩。”

甚至他拉屎的时候,能跟屎壳螂聊上半天的话:

“你别把它滚着藏起来啊,就在这里吃,明天还有呢。”

当然,最贴心的还是旺鸟,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着了,半天没见到旺鸟它的影子了。 旺财心里一直在嘀咕,仿佛他自己掉了魂似的。现在,森林里看不见鸟飞,听不见兽叫,只有树上的山蝉“琅琅琅琅”聒噪的声音像张密不通风的网,笼罩着静谧的世界。酡红的乌桕树如一张女孩子的脸,在姹紫嫣红的花花世界静悄悄的绽放。旺财想起了娴,她的脸比这乌桕树叶还要好看滋润,那次旺财顾不得扑扑狂跳的心脏,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狠狠的亲了一口,那时,旺财差点因为双脚的颤抖而跌倒,他像喝了米酒似的甜蜜,整个世界春光灿烂,温暖怡人。

“叽叽”两声,旺鸟飞到旺财面前,落在他的手臂上。

旺财正要责骂它:“你死哪里去了?是不是被花姑娘骗走了。”但见旺鸟衔着一束稻穗,那稻穗上挂着一串黄澄澄的谷粒,在秋阳下,谷粒淡淡的一层绒毛,如山峦下的轻雾。

旺财接过稻穗,摘下一粒来,用手指将它剥开,露出了凝脂般白的米粒。旺财将他送入口中,细细的咀嚼,脸部肌肉夸张的在运动着,许久,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脸划落。

他太久没有吃到大米了。

“旺鸟,你还是自由的鸟,可以到处飞,而我,是一个杀人犯,本来应该枪毙的杀人犯,现在我躲在这里,自由了吗?没有,我的罪孽永远都在,那个干部无论如何命不该死于我的手里啊。” 旺财一把将旺鸟握在手心,说:“我已经不属于人类了。”

旺财跳下树杈,他赤足从一棵横亘在溪涧两岸,布满苔藓的烂树上走到溪涧那边,顺着一条若隐若现的山径,踩着厚厚的落叶,往山岗走去。秋风起,落叶纷飞,如无数五彩缤纷的蝴蝶翩翩起舞。旺鸟在大叶女贞的黑果子上,啄了又不吃,它实在吃不完漫山遍野的各种果子。

“旺鸟,这树的果子真像乌饭树的果子。乌饭你吃过吗?太好吃了,如果我们有米,我现在就可以做给你吃,那个香味,嗯--唔。。。。。。”

旺财随手摘了几朵红彤彤的五味子,一粒一粒掰下来,丢进嘴里,又塞给旺鸟。旺鸟摇摇头,将他手里的五味子甩了远远的。

(十)

三个春去秋来,春季里旺财掏笋子吃,摘盐肤木的嫩苗充饥,夏季做观音豆腐,采覆盆子、杨梅、白茅草的根,秋季他捡毛栗、苦櫧等坚果,将橡籽用石头磨出一些粉,以备度过冬天。其实山上诸多的兽肉,也足够他度过寒冷的冬天。他每天都用跟树木说话来解闷,他了解各种树木的性格,相信每棵树,每棵草,都是具有灵魂的,他学会了与它们灵魂交流。在与它们的交流中,他孤寂心得到安慰,帮助他平缓如水的度过每一天森林里的日子。当然,有时候旺财过于唠叨,跟树木说的话太多,以至招惹电闪雷鸣,倾盆大的提醒,他才歇嘴,跑入小山洞。夏天,他干脆睡在树杈上,有一次被打风刮了下来,掉醒了他的梦,他也会发脾气,对着那棵树破口大骂,甚至拳打脚踢。第二天天亮后,他总是会回到那棵树身边,低着头,说:

“对不起,昨天是我错了,你惩罚我吧,无论你有什么方式惩罚我都可以,但是不要不理我。”

“你同意就摇一下吧。”

当他听见寂静的头顶落下一片叶子,那叶子飘忽着,跌跌撞撞打在树杈上,发出轻轻的窸窸窣窣声,掉在他的头发上,他会兴奋的大喊大叫,使劲抱着那棵树。

只是,当他坐在山岗上光秃秃的花岗岩石头上,与旺鸟一同面对渐渐西沉的红色夕阳,他就会想起她,他的娴。她的脸比这落日还要漂亮。她的皮肤柔嫩润滑,温暖健康。

那天,一个强烈的念头闪过他的脑子:我要去看看她,看看爷爷和父母亲。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使他几个晚上都在山洞和树杈间不停的来回,无法入睡。

(十一)

天气还很寒冷,山林里的白玉兰早早的开放,仿佛是未融化的雪,挂在枝头。那些粉色的山樱花,黄色的檫树花,次第在料峭的季节绽放。

“旺鸟,我看家,我要去看看我的家了。过几天就回来的,嗯。。。也可能回不来。。。。。。但是无论如何,你要呆在这里等我!”

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挡旺财回去高田村的强烈决心了。他穿起黑熊皮,把竹筒收进山洞,在腰部围上破落不堪的几块粗布,赤着脚离开了这个森林里的家。

走了一段下山的陡坡,旺鸟却飞到了他前头。他停下来,用树枝赶它回去,但是它依然不依不饶的飞在他的头顶,旺财只得作罢,说:

“你去是要死的,这样咱们家就绝后了!”

旺财夜行昼伏,与旺鸟的作息时间产生冲突。晚上他只能握住熟睡的旺鸟赶路,白天却不时被旺鸟吵醒。原本旺财睡觉就非常警觉,甲壳虫、屎壳螂翻动落叶,蜥蜴和蛇爬动,他都能清清楚楚的辨别他们的动静。 本来陌生的森林已经使他不能好好的入睡了,旺鸟这一吵,他便开始浮躁起来,大声骂旺鸟:

“我草你妈。去!”

好在几天下来,熟悉的山峦越来越清晰,他已经到了雾雅山山顶。 山顶一块大平地,长着一些低矮的槲栎和黄山松,平地的泥土被野猪拱得一片狼藉。一些树杆被黑熊的利爪抓出许多的抓痕,那是它在磨爪子的时候留下的,而且还很新鲜。

旺财并不害怕,因为他知道,只要与黑熊保持足够的距离,它是不会主动伤人的。 环伺四周,山林寂静无声,野猪也早被旺财的气味驱跑。放眼望,四周山脚下是休宁、凫峰、祁红、乔山等许多村庄,掩埋在葱郁的森林里。那些大大小小分布的村庄,隐隐约约传来孩童尖锐的嬉笑,和鸡鸣狗叫的声音。

太阳逐渐西沉,红通通的,天气寒冷干燥,北风不停的呼啸着。

突然,休宁流口方向传来悠远的爆破声,开始时候断断续续,后来围绕着雾雅山,各个村庄都响起密集的鞭炮。二踢腿在黄昏闪出星星点点的火花,萤火虫似的忽明忽暗,此起彼伏。祁门县城方向的天空,不是绽放几朵烟花,绚丽璀璨。

“今天过年了?” 旺财屈卷在熊皮里,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爆破声。他心里却是生出悲凉来,这几年他早忘记什么是温馨的过年了。

旺财趁夜幕尚未完全覆盖,一路拨开树枝,走到雾雅山和水竹尖的山坳里,那里有一条他熟悉的山里,他曾经跟他的父亲多次来采野茶和野茶籽。 到了一处古亭遗址,天已经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了。借助微弱的星光反映在青石板的古道上,他一阶一阶的摸索着。好在古道都是青石板铺就,否则稍不留神就可能掉下漆黑的山坡。

他终于摸到了高田村庄的前山。

整个高田村灯火通明。不时传来一两声鞭炮,那是小孩子们在放。他们提着自制的小灯笼,一群一群的在村庄里捡拾不曾炸向的小鞭炮。旺财知道今天一定是大年三十的年夜,因为平时谁家也不可能点上这么多的蜡烛和松油。他目不转睛的顶着自家的房子,看见了母亲熟悉的身影,在厅堂和厨房来回忙碌。

奇怪,为什么家里只见母亲一人?

旺财嘀咕着。约莫又等了一个时辰,旺财悄悄的在村口搜索了许久,当他确定村口没有人,才从坡坎跳下,然后一阵疾跑,黑影一闪,他先躲到自家的柴垛里。

依然只有母亲偶尔在走动的脚步声。

他又一闪,进了家,匆匆的瞥一眼正蹲在火桶里的母亲,便吱呀一声快速的将大门关上。

春菊正坐在火桶里,恍惚看见一团毛绒绒的黑影闯进家来,她大家一声:

“啊!。。。”

春菊吓得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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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母啊,母啊。”

春菊醒来时候,但见一头黑猩猩正在抱着她,轻轻的喊她。

这声音太熟悉了,几年来梦里都是这个声音。难道是在做梦吗?

“旺财?是你吗?”

“嘘,是我,母。”

“真的是你啊?我不是在做梦吧?快扶我起来。。。。。。

旺财和他的母亲彼此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对视,一个蓬头垢面,黑熊般健壮,一个满头白发,憔悴沧桑。

“母。”

“旺财啊。。。。。。”春菊抽泣着,说不出话来。

“母,小声,小声。大(父亲)和老呢?”

春菊慢慢地停止抽泣,平息了呼吸,说:“你大两年前就出去找你了,你老过世了。两年来就我一个人在家里,天天等你父子。财啊,你吃了不少苦吧?”

“母,没事,我一直躲在山里。”

春菊起身,去厨房抓了一碗茶叶蛋和粽子,递给旺财,“快吃,快吃,吃好了洗洗身子啊。我去叫你叔来。”

“别,母,不要惊动大家。”

“孩子啊,你早就没事了。你大就是出去找你回家来的。你逃跑后,时间不长,县里说王书记是坏人,还要表扬你呢。”

春菊这里就走到大门口,对着上屋喊:“他叔,在家吗?我旺财回来了,旺财回来了。”

旺财张着口,粽子含在他口腔里,不进不出。他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没事,自古以来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怎么会无罪?

谢灶炎一家跟着春菊,旺财还在那里呆呆的不知所措。堂叔一家见野人似的旺财披着熊皮,也唬得半天不敢相认,直到灶炎战兢兢的去推了一把旺财,大家才都回过神来。

“孩子,你受苦了。” 堂婶的眼泪簌簌的滴了下来。

“叔,我真的没事了吗?” 旺财死死的看着堂叔的眼睛。

“孩子,真没事了。县里说,当年王书记是反革命分子,是潜藏在人民内部的特务,坏人,是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你是为民除害的英雄,报纸上都登了你的英雄事迹,叫《革命小英雄,锄奸后埋名》,《寻找英雄的谢旺财同志》,我们都看了,所以你大一直在找你。”

“王书记怎么是坏人了?我才是坏人啊。” 旺财不解的说。

“叽叽,叽叽。” 旺鸟在旺财怀里发出抗议,显然是大家打搅了它的休息。

“呦?还有一只鸟?”

“是啊,它一直跟着我,是我的伴。”

旺财回来的消息瞬间传遍大年夜的高田村,大伙纷沓而来,嘘寒问暖,整个屋子里都充满了闹哄哄的气氛。旺财换了他大的粗布衣裳,蹲在火桶里,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一位着红格子棉袄的姑娘身上。

那姑娘是娴。

(十三)

旺财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出两日,也随初二开始做客拜年的人们传播到乔山乡李书记的耳朵里去。李书记政治敏感度极高,当即带了几个干部,赶到高田。

旺财家熙熙攘攘,被村民围得水泄不通。旺鸟在门口来回飞着,它既害怕又不愿意离开人群的头顶,在屋脊和人群上空,不停的划着美丽的弧线飞翔。

李书记首先对春菊家表示了慰问,指示手下尽快联系在外寻子的谢炳炎,同时还赠送给旺财一面绸缎的锦旗,上书“为民除害”四个铂金大字,锦旗下是金色的漂亮流苏。

“谢旺财同志,感谢你为党,为国家出了英勇之举,惩除了反革命分子王理进。” 李书记亲切的看着旺财,说:“谢旺财同志,过几天我们乡里要开关于你的英雄事迹报告会,你一定要参加,届时我会派人来接你的,你看怎么样?”

“这怎么行,不能不能。” 旺财连连摆手,“我杀了王书记,我是死罪,怎么能还要表扬我。我良心过不去。”

“呃,怎么能同情敌人呢。” 李书记拍拍旺财的肩膀。

突然,传来“啪”的一声,那是跟随李书记来的人用气枪打中了一只小雀。

小雀正是旺鸟。

旺鸟在半空中的飞翔随那气枪的一声响而嘎然而止。旺财抬起头,只见旺鸟垂直的掉落下来。时间仿佛停滞,空气好像凝固,旺财窒息了,他听不见身边熙熙攘攘的说话声,他的心随旺鸟在下落,下落。

几片羽毛在空中久久飘忽。

旺财拨开人群,朝旺鸟坠落的地方挤去,他一把抓住旺鸟,张开惊愕的眼睛,双手捧着它,大叫道:

“旺鸟!”

他突然猛地站立起来,怒吼道:“谁!谁杀它的?”

春菊和灶炎急忙团团抱住旺财,被旺财猛地推开。他一个箭步跳到那开枪的干部面前, 伸出双手,一把勒住他的脖子,就像他无数次的擒住野山羊和草獐的脖子。

那人在地上口吐白沫,脸色由白皙变成通红,又逐渐变成深紫。

众人一起将旺财的手掰开,那人的脖子已经被勒出血印,他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坐在地上剧烈的咳嗽。

“旺财同志,你不能这样对待自己的人啊。” 李书记惊魂未定,待大家平息了下来,他才惶恐的来到旺财身边,说:“那位同志也是在为人民除四害,你想,鸟是不是要吃稻子?许多鸟吃稻子,我们就不够吃啊。对不对?希望你要提供思想觉悟。”

(十四)

高田村庄孤灯昏昏,夜幕笼罩的前山,朦朦胧胧。银色的月光轻纱似的笼罩着新翻冬畔的耕田上,耕田边一个盖着竹笕的草棚,在温柔的夜色里吱吱作响,草棚里传来男人粗犷的喘息和女人的娇喘声。

激情平息后,旺财趴在娴的身上,两具酮体在黑夜里紧紧的缠绵在一起。

“跟我去吧,那里有一个山洞,是我们的家,我们就在那里住一辈子。”

“不去,高田好好的家不住,干嘛要跟野兽一样住山洞。”

“。。。。。。”

(十五)

旺财背着一个包袱,走到前山茶园地里的小径上。在村庄即将离开视线的转弯处,他转身回首,凝视着村庄。春菊孤零零的站在门口,看着旺财渐行渐远的背影。村庄人声鼎沸,鸡飞狗跳,但是他已经不再留念它。他要回到森林里的家,回到他的洞穴里。他记得私塾的先生说,我们的祖先就是住在那里的。虽然这次他不必再在黑夜里仓皇而逃,但是他还是觉得自己在出逃。他多么想娴能够随他一起,住在森林里的家里,可是劝说了几个晚上,她始终没有答应他。昨夜他们俩最后在一起相会,娴给了他。

旺财重新转回身子,继续朝森林里走去。 当她一抬头,发现山径路口处,站着一位穿红格子棉袄的姑娘,她背上背着一个粉红的包袱。那姑娘转过身来,仿若二月的桃花,笑得婉约迷人。

她是娴。

旺财的脸上顿时绽放笑容,朝她飞奔过去。

“噗噗”的从一片竹林里飞出几只黄雀,“叽叽” 鸣叫几声,又钻入对面山上的苦櫧林里。一只棕、蓝、白相间的山雀,划着美丽的弧线,飞到半空中,滑翔着钻入林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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