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陵，生命的方向
有些地方，即便你从未踏上一步，但它却可以象身体某处的一根骨刺，生疼生疼地长在你的肉里，实实在在的扎在你的心里，让你寝食难安，让你欲罢不能，让你时时刻刻都能真切地感知它存在的力量，那么远，却又那么疼。
茶陵，那块曾只在地图上触抚得到的地方，便是我父亲身体里那根让人生疼的骨刺，扎了他几近一辈子，疼了他几近生命的全部。
自小便从父亲嘴里得知，我家祖籍在湘赣交界的茶陵县。那时小，没有空间概念，感觉那应该是一个遥远得无可企及的地方。爷爷死于文革期间一次武斗的流弹，我尚未出生，老人家的形象，也是三十多年里零敲碎打地从父亲嘴里渐渐形成一个比较具体的印象。大意就是，爷爷年轻时参加了当时由毛泽东领导的工农红军茶陵游击队活动，后来大革命失败而逃离家乡，兜兜转转十多年，最终凭一手裁缝手艺流落临澧安家落户。碾转期间，因有曾被国民党抓过壮丁而当了几年国民党军电话兵的“政治污点”，所以在那个特殊年代，爷爷至死没有回过茶陵，也一直没有给他们兄弟姊妹们留下关于在茶陵具体地址、家里亲人等详细情况。而且由于爷爷的死很突然，替父寻亲便成了父亲几个兄弟姊妹们几十年里的一个挥之不去的心病。
退休前父亲和叔叔就数度商议过茶陵寻亲的事情，但那时因为工作忙，抽不出充足时间，加上交通不便，仅凭记忆里的一些只言片语，显得无头无绪，只得作罢。退休后十来年，父亲又给我和弟弟相继带孩子，也未成行。直到前几年，年近古稀的父亲和年过花甲的叔叔，终于正式将寻亲之事正式付诸行动。前后尝试了好几回，均无功而返，但皇天不负有心人，前年兄弟二人从叔叔档案里当年入伍时一个很简单的政审材料找到了珠丝马迹，大海捞针抽丝剥茧顺藤摸瓜，终得云开雾散成功寻亲，了却了他们生命中最大的一桩心愿。从1931年爷爷逃离茶陵到2011年父辈寻根问祖，前后跨度八十年，改朝换代世事沧桑，想想都唏嘘。那天，父亲从刚相认的茶陵亲人家打来电话，居然如一个孩子样，泣不成声。
三月小阳春，阳光温柔得如情人的眼神，暖昧缠绵得令人心醉。这样的季节，我和堂妹陪着各自的父亲母亲行进在去茶陵的路上。因茶陵祖藉李氏（父亲本姓李，后过继改姓戴）第七次修谱并重修李氏祠堂，选择在这个季节志庆，认祖归宗不久就遇上宗族大事，那是必要到堂的，况且父亲和叔叔还捐了些钱，叔叔还被推选为副族长。寻祖认亲两年多来，父亲和叔叔已多次往返于临澧和茶陵之间，弟弟堂兄堂妹们也去过一次，我因事务太多，一直未有机会。我知道，父亲是极希望我跟他回一次茶陵的，一则在寻祖这件事上，我一直是他精神和资金的坚定支持者，二则在爷爷的孙辈中，我是最年长的男丁，在宗族文化中，我就是茶陵李氏在临澧这支人的第三代标志。其实我也一直极希望去一趟茶陵的，想看看那块奠定中国历史根基的英雄土地究竟有着怎样的与众不同，想知道爷辈们生活并为之战斗甚至付出生命的土地究竟有着怎样的爱恨情仇。
一路揣着一种难言的期许，还有莫名的情绪在心里澎湃，一个人开车，五个小时的行程，居然没有丝毫疲倦。当看到高速路标“茶陵”二字时，我的心跳突然加速，热泪似就要奔涌而出，方向盘明显的抖动了一下。喔，茶陵，我终于踏上了你的土地，我就要触抚你的肌肤了，像一个暗恋你太久的少女，终于靠近了你宽厚的胸膛。那一刻，我终于知道，茶陵，不仅只是多年来父亲身体里那根无法拔除的骨刺，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也长成了我身体里一段剜心入肉的牵挂，如一支尖锐的锲子，也扎得心里生疼生疼。(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茶陵的哥哥姐姐们接待非常热情，他们是爷爷哥哥的孙辈，和我同辈，只是长我些年岁。爷爷三兄弟当年都是工农红军茶陵游击队员，大革命失败后只逃出两兄弟，大哥没有逃出，被国民党挨户团抓住后残酷杀害，好在留下了一个遗腹子，也便是父亲的堂兄。另一个逃出来的小兄弟半途也被抓了壮丁，抗日战争时期战死沙场。血缘是种很奇怪的东西，即便是素昧平生从未谋面，刚一见面也会有种内心安然的感觉。我是一个难以迅速适应陌生环境的人，面对新的环境总会不由分的拘谨。但在茶陵几天，我似是一条鱼被放进了水里的感觉，自在，惬意，呼吸通畅，心旷神怡，随意地松着腰板，放肆地喝着米酒，好象才离开这里不久似的。
修谱志庆及祠堂落成典礼很隆重，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并参与宗祠文化活动。以前在影视和文学作品里了解过一些，觉得这种传统而有些神秘的宗祠文化距离我太远，没想到会有作为其中一员的亲身经历。杀猪宰羊，千人同餐，祭拜先祖，慰告天地，接谱发谱，宗族同贺，繁复的礼仪，庄重的气氛，无不感染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涤荡着我的每一个细胞。除了我们之外，还有来自江西的广东的迁居宗族人员前来庆贺，同宗同祖，一脉相传，大家无所顾忌地一起热闹的寒喧一起喝着喷香的米酒，好象是多年未见的朋友久别重逢一样的亲热。俗话说：亲只三代，族有万年。中国五千年历史长河里，宗族文化始终在风云漫卷中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无论是抗击外来侵略体现民族节气，还是维护阶级稳定促进社会繁荣，莫不丹书可鉴日月可证。茶陵的亲人和族戚们视我们为座上宾，给我们以当地最为高贵的礼遇，很多事情都与父亲兄弟二人商议。父亲和叔叔也很配合很写意地以长辈身份享受这一切，满脸堆砌着主人一样的笑容，毫不客气地发表着观点参与着事务，没有丝毫别扭和做作。八十多年前那个月冷星稀的夜，当爷爷在追剿的枪声里无奈含泪拜别父母逃离这块生他养他的热土时，也许便做好了生死未卜一别永离的准备，一路疲于奔命的踉跄里，写着无法想象的悲苦和不甘。爷爷定然想不到，只身逃命的他，八十多年后，他的血脉会以这样一种篷勃的姿态回到这片他最熟悉的土地，而这片他魂系梦绕了一辈子的土地仍然会以一种最原始最淳朴的姿态接纳他生命的延续。八十年，对于单体生命确实很长，但只要生命有延续，便只不过是弹指一挥。所以，当父亲领着我们踏上茶陵这片土地时，其实就是爷爷以另外一种生命形式回来了。他只不过是用八十年的时间出去转了一圈而已，或者，压根就没离开过。
寻根问祖，上山祭奠先人是必不可少的环节，最让我难以忘却便是祭拜大爷爷英灵的那一刻。大爷爷是前文提到过的爷爷那个没来得及逃离的哥哥，当时是茶陵东岭西岭游击队的一个班长，不幸在1931年1月23日被国民党挨户团抓住，与另两个游击队员一起被就地杀害并曝尸示众，幸亏大奶奶机敏避逃，才为大爷爷留下了一个遗腹子----父亲的堂哥，也为他的亲人八十年后回茶寻亲留下了鲜活证据。大爷爷的墓地在一个很偏僻的山坡上，路极不好走，哥哥姐姐领着我们颇费了些周折。当看到墓碑上“革命烈士李马仔之墓”字样时，我的情绪如暴发的山洪一样，在胸腔里猛烈地搅动着各种的疼，泪水忍不住决堤而涌。这是我的亲人啊，对于一直有着强烈英雄主义情结的我来说，一直以为英雄在书里，在影视剧里，在传说里，没想到我的血液里也淌着英雄的基因，怎不让我百感交集。父亲说，大爷爷的墓地原来只是一个很小的土堆，现在这个样子是前年他和叔叔找到茶陵亲人后才建议原址扩整修辑的，因为象大爷爷这样的烈士在茶陵实在太多，政府不可能一一照顾。茶陵县作为当年井冈山革命根据地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在大革命失败后那段白色恐怖笼罩的岁月里，国民党反动派实行“石头过刀，茅草过火，人要换种”的极端反共政策，象大爷爷这样为革命英勇捐躯的烈士多达五六万，几乎家家都有烈士。茶陵，这片红色的土地啊，你为中国革命事业做出了怎样不朽的牺牲！茶陵，这片英雄的土地啊，你又为今天我们的幸福生命付出了怎样巨大的代价！而在伯父（父亲堂哥）的坟前，我也不可抑止地热泪盈眶。这位命运多舛，在大奶奶肚子里就失去了父亲的沧桑老人，在我父亲和叔叔和他兄弟相认后几个月就瞌然长逝，八十年的等待和守候似只为了亲人的回归。
时间太快，归时，哥哥姐姐用土特产将我的车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一再叮嘱我们一定要多回茶陵看看。是啊，回来看看！亲人们，不用叮嘱我也一定会再回来的。因为，茶陵，已经是我心里永远的牵挂，也是生命里永远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