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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谭之死

2012-11-13 00:26 作者:之中  | 3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活着不易,死容易吗?老谭问自己。她已经目光呆滞,神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怎么死也这么难?她这会彻底明白过来,自己总算熬到死路边儿上了。

儿子成功就在身边。只有儿子在身边了。老谭的眼里滚下几滴浑浊的泪来。人之将死,泪也可怜。儿啊!心里喊着儿子,却放不出声来,只有悲伤成灾。成功看着母亲想说什么说不出来,呼吸紧促,心里焦灼。母亲努力地想动弹,成功连忙把母亲的手抱起来。他感觉出母亲的手很凉,便紧紧握着,用自己的手暖和着母亲的手。

儿子,可怜的儿子。我走了,你可咋办?谁给你做饭,谁给你洗衣,谁和你说话?你那姐姐又谁来管?老谭在心里头说了许多,只是已没多少力气说出来。她想起女儿来。老大躺在家里,老二在石家庄独自带着孩子,老三在安徽安庆算是过得最好些。她们都到了哪里,难道,娘死之前都看不到你们?孩子们啊,娘把你们养大,你们飞了,嫌弃这个家给你们带来的苦痛,我能理解。可是,我们这个家就这样,生你们养你们也不是我愿意的,我那想养那么多自己受苦受罪啊?要在老家,那儿能这样让你们委曲?要是你爸早些带我们都回去,那儿能叫你们整天跟着抬不起头来?!

你们的爸爸到是早就享福了。死是福啊!死了,什么苦难都结束了,什么伤害也感觉不到了。他把你们留给我,我有多大能耐把你们带出苦海?我们这个家,几十年就靠你爸爸那点儿死工资,一日三餐能保证有饭吃就不错,没有给过你们零花钱,没有给你们好衣服穿,过年没有啥好吃的。我的娃儿们啊,你们生在我们家,是没跟着享到福。可是,能保证你们的吃饭穿衣,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你的妈妈只有70多斤的体重,就是把我大卸八块,也吃不了几顿啊!

儿子,为什么最后身边就你一个?为什么受罪吃苦的还是你?难道这就是命吗。看着你,就想到你的爸爸。他也是这个样。不过,你的爸爸有一样好,他能苦中作乐。虽然日子过得那么清淡那么困难,他从来不皱眉头。他总能变出些花样来让你们高兴,他会拿出一颗糖给你吃。他说你真是他们家的种,连吃相都一模一样。儿子,你爸爸没受完的苦,没经受过的苦,都落到你身上啦。你还真是陈家的种,连眉头也不皱皱。儿子,我知道你心里苦,你说不出来,你没地方去说。儿啊,你哭出来吧。娘走了,再没人给你提醒添衣服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成功看着妈妈难受的样子,劝慰说:妈妈,你先喝口水,别想那么多了。你要坚持住,姐姐妹妹都要回来,明天就到了,你总得看她们一眼吧。

老谭一下又觉得浑身舒坦。

她回到了小时候,在大巴山下那个小山村里,那条小河一年四季都碧水长流。门口的那个塘子里开满了莲花,白的,粉的,红的。那莲籽儿好香啊。爸爸不让他们随便摘了吃,说要等长好了收着去城里卖钱换盐巴和火油,还有过年穿新衣服的洋协布。她跟着哥哥整天疯耍,当然,是有生产劳动任务的:每天一背篓的猪草,一梱柴禾。进山砍柴禾的不光是他们家的娃儿,还有钟家的妹子,那个长得像个画里的洋人人一样的娃儿。还有李家的歪子,他不知道啥原因,走道一歪一歪,大家叫他歪子。还有曹家的姐妹俩,她们的姐姐好利害的,长得高高大大,嗓门也大大的,是娃娃们里的头,连那些男娃儿们都怕她。为什么怕她?不知道,可能是她下手重吧。有一次哥哥跟她妹妹抢着剜猪草,被她一巴掌拍出老远。有时候也有刘家大连哥哥还有蓝姑姑来。蓝姑姑最好了,让人看着就喜欣。

爸爸妈妈在稻田里收获,马上有新米吃,能饱饱地吃上几顿了。唉,家里经常断顿,就只好吃野菜团子。种地为啥吃不上饱饭呢?没也问过爸爸,因为爸爸总在黑里坐在门前那块大青石板上“吧嗒吧嗒”抽烟,烟锅头上那个火苗在晚间老远就看得到。山村一入夜,各种虫子叫得欢乐,当听到爸爸在青石板上磕下烟锅头的“嗒嗒”声时,才会突然地静一下。

邻居蓝姑姑家住在坡下。有空她就往蓝姑姑家跑。蓝姑姑长得可美了,脸白得像新碾出来的米,一笑脸上不有两个小巧对称的酒窝,眉毛像画上去的。她一笑,连山坡上的树叶都哗啦啦地笑。可是,妈妈不喜欢她,说她是狐狸精,抓着男人就会把他们的精血吸干了。她不这么看,她觉得看着蓝姑姑的脸,肚子都能不饿。大连哥哥常常往蓝姑姑家跑,帮着她干这干哪的,妈妈说,大连哥哥被狐狸精迷住了,将来不得好处的。蓝姑姑的男人,就是让蓝姑姑吸死的,那个男人都经不住狐狸精那么吸精抽髓的。她还是不相信,好好的蓝姑姑会是狐狸精?大连哥哥会被抽死了?大连哥哥壮实着呢。她经常听大连哥哥在蓝姑姑家门口唱歌,还带着蓝姑姑的几个娃儿们一起耍,一点也看不出要被抽死的迹象。忽然有一天,蓝姑姑家里来了许多人,都是蓝姑姑男人家的叔伯婶子,吵吵闹闹了半天。后来听妈妈说,蓝姑姑和娃儿们都不见了,一起不见的还有大连哥哥。大连哥哥一定是被狐狸精媚惑走了,说不定,早就没命了呢。这件事,她想了好多天也没想通。大连哥哥那么好,怎么可能让狐狸精迷死?真那样,多可惜啊。

爸爸突然想起来让她去学堂里读书。她不想去。都多大了才上学,在一年级里像小鸡群里的一介长脖子鹅。妈妈说,爸爸让你上学,是想让你将来找婆家时能寻个好人家,日子过得好些。别像那些没文化的,嫁了人算不过账来受人欺侮。“会算账就没人欺侮了?”她心里不服,却也知道这是爸爸妈妈对她这个么女的关心厚。几个哥哥都没上学,就是小弟弟去读书了。但她的学确实上得有些晚了,上到3年级那年,就有提亲的上门了。

老谭迷茫里笑了笑,那个时候,真是啥也中知道啊。可是,老陈那东西,真会装。装,你装一辈子,还跑了个飞快,你这个死东西,害死人了啊!

老谭的手伸出来,想要抓什么似的。成功看着妈妈动弹,以为要醒了,赶忙在耳边喊:妈妈,你醒了吗?妈妈,姐姐明天就回来了,你等着啊!

单位职工管理办的崔主任提着些水果,带着两个中年女人来到病房。成功起身让他们坐。怎么样?还平稳吧。崔主任问成功。大家都知道老谭的情况,也就这几天的事了。医院的病危通知早就下了。那次从市里做手术回来,老谭就没回到家里。手术床上虽然活了过来,但手术是失败的。开胸手术失败的结果就是维持生命。也不能说医院医生的医术有问题,而是老谭的整个生命维持系统已经支离破碎,经不住任何碰撞了。成功家这种情况,在小城里别无他店,所以他父亲的老单位还是很照顾的。

“领导交待我来看看,又请了两位老同志帮着你守一守你妈妈。总你一个人盯着受不了的。这样,今天你回去休息休息,让这两大姐守着,有事了叫你,反正离医院也就几分钟的路。”崔主任给成功说他的来意。成功连忙感谢。又说大姐辛苦了。那俩位到了医院到比路上跟崔主任面前态度好多了:没事没事,谁家没有生老病死啊。你放心,我们会守好的。刚才在路上她们还在跟老崔提要求:一天200太少了,谁愿意守着快死的人啊。老崔说你一个人一天才能守多会儿?最多四五个小时的事,让她儿子回家睡一会,他就会来的。他能睡得住吗。安顿妥当,成功和老崔就出了医院。

老谭迷糊着,但感觉还是敏锐的。成功一走,她就感觉到了。刚想叫,又想到儿子辛苦的劲儿,就不再言声。反正就是在这儿熬时间了,谁来了谁走了有什么关系?儿子终于会走的,让可怜的儿子去好好休息会儿吧。太阳出来了吧,怎么,爸爸妈妈怎么在山坡上?他们还在等那个说了不算的女婿吗?

老陈装的像个有学问的人一样,四个兜,上衣左口袋上还插着两支笔。虽然看不出像个有文化的,但是那眯眯笑着的脸下边的黄军装的四个口袋两支笔,还是把谭老么哄了个全信。四大伯家二姨的大嫂的妹妹介绍来的,不信也得信,不信人的也得信那一条子腊肉和一盒饼干的。那饼干可是只有城里人才能见得到的。介绍的人说了,陈大文,原来解放军的干部,改薪留大部队工作了,还是做管理的。改薪是啥子?改薪就是拿薪水有钱了噻,拿多少?人家部队是保密单位,发钱也是保密的。工作岗位也是保密的,不能随便说的。大概,基本上,差不多是个23级的水平吧。家里,母亲不在了,有个老父亲,有个哥成家了,有个妹妹嫁人了。没啥子负担。听这么好的条件,谭老么脸上乐开了花:好好,说定了。解放军的公家的人,我们相信。介绍人又说:这回陈同志回家,就是带着任务回来的。这个任务完成的好不好,就需要你们家的全力配合了。谭老么有些激动:解放了平安了没土匪恶霸国民党了,解放军还有任务?他进一步问:啥子任务需要我们配合,只要我们能办到的,一定配合。介绍人说,这任务不难,就是陈同志成家的任务。现在,陈同志是王胡子的部队,王胡子命令他们今年回家的任务就是把老婆娶上。你说,这任务需要不需要你们的大力配合和支持啊?谭老么被说得一时张不开口。谭老婆说:这王胡子是打仗英雄,咋管起人家婆娘的事来了,不是唬我们的吧。再说,我们家华华还没见人,万一人家看不上了,这任务咋完成?对啊,女儿还在学校没见人呢,快去啥华华回来,让她见了人再说。陈大文坐在桌子前不不慌不忙地说:要得。其实他也想看看这女娃儿到底咋样,光听介绍人胡吹冒侃了半天,说如何如何,要是个歪鼻子拐腿的,那可不能要。

正在教室黑板前做题的她听妈妈来喊回家,有些气恼:啥事啊,就喊人家回家,刚刚要算出来的题也弄不清了。但还是跟着妈妈后边往家里走。妈妈一边走一边引导她:华子,还记得你今年几岁不?咋不记得,16岁。你不是说我是数虎的吗。对啊,我就怕你记不清了。16了,王大伯家的小燕子你知道不,人家都有孩子啦。知道,她说她后悔没有读过书,老被那家姑娘婆婆欺负。现在她给人家生了个娃子,家里待她可好了。那到好了。

华子还是没想到她出嫁的事。

华子,要是有个好人家,你愿意不愿意出嫁?妈,你说啥呢,我才多大,现在说18才能出嫁呢。有法呢。这娃娃,上学上傻了!法是法,人是人,你看村里你这么大的,有几个在家的了?再说,女娃家,遇上好人家不跟,以后再想找,碰不上。我看你以后受苦受累咋办?妈,我不是不想嫁,我是说,那儿容易碰上那么合适的。哼,这还真巧了,你就碰上了。娃啊,要不是爸爸妈妈不让你上学,你肯定碰不上这么好的人家。这回,家里就坐着一个部队上下来的干部等着看你呢。

啊,现在就有了,这可咋办啊。妈啊!说着她竟然就蹲在地上哭着不起来了。妈妈一看,知道丫头是被吓着了,就继续慢慢工作:他只是来看看,又不是今天就结婚了,看你哭的这个恓惶劲儿的。妈妈叫你回去,是让你看看这人你看得上不,能看上,咱就跟他说定下,看不上,也有个回话不是。妈妈,我不回去看,你们看吧。傻丫头,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咋能我们定?现在新社会了,不许包办。前些日子还专门演了小二黑结婚的电影让我们看呢,我们咋能当三仙姑?那我咋看?你先看模样,再问问他,看他说话咋样,成了的话,将来是跟你过一辈子的人。你不看好了,将来有了毛病,到哪里说去?说着娘就把女儿拉进来,一边走一边教她遇到了要问些啥。

你是做啥工作的?管理。管理是啥子事情。管理就管人管事啊。管多少人啊?好多。少的时候十几个,多了几百个总有噻。工作忙不忙?忙噻,大家都为社会主义做贡献,我能闲得下来才算鬼了呢。你们那里吃得好不好?我们那里吃得还行。能吃饱,天天吃大米饭没得麻大。你今年多大了?26了,那些年转战南北,不得闲找家眷。找家眷做什么,找个老婆就行了。老婆就是家眷。陈大文笑了,青青的脸孔上有颗黑痣,叫她看着有些害怕。你那个痣咋郎个吓人呢?呵呵,吓人吗,他们都说这是福气痣呢。陈大文摸着脸上的黑痣笑了。这一笑,她到觉得那面孔不怎么害怕了,陈大文说起话来也怪好玩的。听说你找家眷是有任务的?你要完不成可咋办?完不成任务可不行。胡子司令的命令必须坚决完成,你不同意,我还会找其他同志,直到完成任务不可。那我要是跟你,你郎个办?那就结婚,带你归队。啊,让我跟你去那么远的大西北,我可不想去。要是跟了我,你也属于部队的人了,也不能由着性子来。革命军人是讲纪律的。可我不是军人。那你的军人家属,你就是军人的一部分。那我得听我妈的。行。陈大文回答的干脆利落。部队五六年,总不是白呆的噻。陈大文已经看上她了,她也觉得这个人还怪好说话的。

等跟着陈大文回到部队才知道,陈大文只是部队的军工,改薪就是脱了军装,改成工人了。当然,是拿了工资了,一个月41块5毛。钱到是跟23级差不多。他说管理,管理个鬼!他是管浴池的,每天开门,关门,有时候还得去帮着烧锅炉。在家里她问老陈为什么骗她,老陈到理直气壮:就是管理的吧,哪骗你了?不就是管理浴池,人多了管得多,人少了管的少嘛。就你会说话。她被堵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心里暗自恼火:就你这个管理的,养猪还是管理的呢!你的笔咋不往身上别了?那是借主任和会计的,回来就还了,再说,咱大字不识一萝筐,也用不着。我还以为你是大学生呢!她也只能在这件事上,从老陈那里找到些便宜了。

日子就这样过开了,老陈的本事,不光在嘴上,主要在床上。不到10年,她也跟过去的蓝姑姑一样,后边坠了4个油瓶。部队的好处,到是能吃上饭,这一点大文没有骗她。但是一个看浴池职工的家属,一个没有文化工人的子女,还是处处受到“特殊待遇”。再说,老陈又是个到了公家的地方老实得一塌糊涂的人,什么利益都争不到手,孩子们懂事的时候,便都以家为耻了。

对这些,老陈总是不以为然。他觉得是孩子们心事太多,是她想法太重。想那么多干嘛?谁过谁的日子,大家收入都差不多,谁也不比谁好多少。他们能要上20块钱的救济,我们领导也说给我呢。再说,那几个救济能干啥?我们又不是吃不上饭。孩子大了一工作,那里还需要我们的钱。当时小城里孩子们都要安排工作的,所以大家活着个放心人。到老陈还没退休的时候,大女儿高中毕业就被安排到糕点坊上班了。女儿回家噘着嘴,说分配的工作不好,有些人都去当营业员了。老陈的工作做得才好:营业员有啥,你当糕点工多实惠?还不是经常分些卖不出去的糕点嘛,那不就等于把你们平时想吃糕点的钱都省了?行了,学个手艺比干站几年柜台好多了。大丫头到也没再说话,或许,老陈说的方便吃糕点的事情是最能打动人的。

老陈头,你妈的骗了老子一辈子嗦。老谭突然觉得有些气闷。难道马上不行了?成功,成功呢?儿子你快来,妈妈还有要紧事没交待呢。老谭眼睛微微张开,手挣扎着想动。看着她的一个女人见了忙摁呼叫,另一个干脆去护士站喊护士:护士、护士你来看看,病人是不是有事啊?一个护士不慌不忙地走进来,一幅不耐烦的神态。她摸了一下老谭那瘦骨嶙峋的胳膊腕,又翻了一下深抠进眼眶里的眼皮儿,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声:没事。你们过一会儿给病人嘴唇上抹点儿凉开水,看嘴皮儿干的。没事就好,她这一动,把我们吓得够戗。跑出去喊护士的女人长舒一口气。你当呢,这200块钱挣得舒服。坐在床头柜边的女人跟着感叹。老人家,有什么事叫你们家人吗?需要的话,你就跟我们眨眨眼睛。啊!这女人跟老谭说。老谭听明白了,朝这女人眨了眨眼睛。噢,还真有事情,快,去给老崔打个电话,让她儿子来一下,这大半天,也该睡好了吧。

成功也就刚刚睡着。

从母亲那儿回来,他先是给两个姐妹又打了一遍电话,说妈的情况,让她们无论如何明天得到来。然后又是伺候大姐。大姐陈英虽然呆着,工资还是有的,她是正尔八经的工作人,全民的。有工作有工资的她本来可以有好日子的,但是老陈的一句话,让她在糕点坊呆了十来年,除了吃了一身膘,再无所长。刚工作那阵儿还有组织管,有单位管,还跟着学雷锋做好事,还拿起笔来写几句像诗像文的东西。年轻人当然有爱情。但爱情这东西,对有些人就是稍纵即逝的东西,特别吝啬。而陈英就遇上了这样的爱情。那年,一个从老家来当兵小伙子对她有点儿意思,她还想再扭捏几下子呢,人家耐不住性子了。老天也不是没给她第二次机会。那一次,她吸取头一次的教训,也不扭捏也不羞涩,谈了没一月,小伙子说他回老家探家,问她去不去。她说,去就去呗。心里想,豁出去了,跟定他了。可是,她这次跟的小子,却不是个正经东西。人到成都,先在荷花池那儿登下房子住了两天,说他在成都有几个同学要会会。结果,5天之后,人影都没了。后来才知道,他有个老家的女同学在成都上学,他追着人家去一忙,早把她忘了。没办法,陈英自己补交了房钱,坐了3天火车回来了。人一回来就变了样,见了人也不抬头,以为全世界都知道她受了人家欺骗的事情。老陈还活着,看姑娘这样,也没法说。只要他一张口,陈英就是一顿数落:都是你们,人家谁看得起我们?我可要告诉弟弟妹妹,今后到哪儿也不能在这个鬼地方。都是你们把我们害了。陈英一哭一闹,陈大文和老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说什么呢?你说她说的不是事实吧,孩子们确实在这样的家庭里抬不起头来;要说是事实吧,楼下做饭师傅家的孩子也一个个考到了小城的军校里。最不济,出来就是个小军官,生活、社会地位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唉!这时候在洗澡堂里看到的老陈,再也没那么多笑容,更多的是他凝重的神色。谁要说老陈,你中午回家是不是还得找老婆子的麻烦,他会很不耐烦地说:你个龟儿子,去找你妈哟。过去他不是这样,谁要一说,他保准是大嘴一咧,嗨嗨一乐:找你个龟儿子!

陈英的糕点坊自单位承包经营后就成了私人的。开始还用他们这些职工,后来,一个个被人家找茬开了。再后来,人家完全买下了地盘,他们被单位剥离,有人要就上班,没人要单位发400元生活费在家呆着。在大家拿2000块钱的时候拿400块钱呆着,有些人觉得划算,因为他还可以再找个活干。但对于啥都不会而且也没有人脉关系的陈英来说,她就完全地被社会抛弃了。工作情况、个人问题、家庭情况的叠加,是形成她现在自闭或者抑郁的根本原因。现在的陈英,性格焦躁,熟人不认,不愿出门,不愿跟人说话,完全地陷入了自我分裂的状态下。那天单位派医护人员把她妈妈往医院送,有位领导说,顺便给陈英检查一下吧,整天不动弹,身体别出什么大问题。躺在被窝里的她竟然当着人的面掀起被子来:来吧,检查。把屋里的人吓了一跳,她是一丝不挂躺在被子里的呢。

成功回家先问姐姐吃饭了没,又告诉她妈可能不行了,让她去医院看看。还没说完陈英就把弟弟顶了个大马爬:死就死了,还有什么看的。谁不死?爸爸不早就死了,一个人呆在烈士陵园里孤单了快20年了,她早就该去陪着了。成功说,你咋越来越没人性了,乱说的这叫人话吗?啥叫人话?说人话的不都是当官的吗,你看他们干过几件人事!你给我说人话,你咋不好好干工作跑回家来了?成功不听这话还不生气,一听她说工作跑回来的事就七窍生烟:当年,不是你说出去好,让我去上外地那个破中专,到外边找工作,我那能落得今天这个样子?我要是上了咱这里的中专,穿了军装,还至于是今天这个落魄鬼吗?要不是爸爸妈妈给我留下的住的地方,我还得流浪去呢。你到好,你说这里不好,咋不早些离开啊?你咋不跑外边去过你嘴里那美好的日子?你看看,你把我们都哄出去了,你到舒服地整天躺着拿工资了。你多好,前年退养了一月拿2000多块钱,你看我,这里扫马路,那里拉垃圾,一个月弄个千二八百的,咋过日子?当年,你说爸爸不好,现在,你说妈妈不早死。他们再早些死了,没有我们该多好!说着,成功哭起来了。他哭得天地震撼,哭得风声呜咽。这个刚40岁的汉子,被家境和社会拖累得到了这种地步,现在,全家又只有他在盯着管母亲,他的苦和累,根本就没地方说去。

陈英听着弟弟的哭,仿佛回到了里。她想起小时候几个人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弟弟被爸爸举得高高,她们几个围着父亲高兴地笑着。过年了,爸爸拿回来几斤苹果几斤糖,还有几挂鞭炮。他们高兴极了。咱家里也是有过欢乐的啊,过去,怎么一点想不起来?

她慢慢地蹲在弟弟身边,用手摸着弟弟的肩膀,抚摸着弟弟有了白发的头颅。她也流出泪来,不过,没有声音,像水漫了水泥堤坝,悄悄地往下淌。姐弟两个,最后紧紧地拥在一起。家里一时静瑟,只有成功的悲声,还不时吃吃地把静空打破。

电话铃声像暴烈了似地唤醒了姐弟俩个。陈英起来,拉了一下弟弟,弟弟才不情愿地起来。他拿过电话来一听,是二姐,说已经下了火车,正打的往回来赶。成功随即给老崔打了个电话,说姐姐回来,检查站那儿得给联系一下。老崔痛快:别管了,我来联系。陈英说:我去准备做饭,你先休息一下吧。成功这才躺在床上。

成功听到医院的电话,马上起身。虽然刚睡着,但只要睡着了,对恢复还是起好大作用。到医院先到护士站,一问说没什么事,心稍放下些。到病房,床边那位大姐跟他说:你妈妈有话跟你说,你们娘儿俩说会儿吧,我们先回去,需要的时候再打电话来换你休息。成功说谢谢你们了,回身坐在母亲身边,看了看输液的管路,轻轻地喊了声妈。这时候,老谭的眼睛又放大了些,示意他靠近些,她拼着力气对成功作最后的交待:那个罐子里有折子―――密码是生日――工资折你拿好了―――不要给别人。――你--姐姐照顾好,她――是你的亲人――知道了,妈妈。我知道。你不要担心,我会生活好的。单位说了给我安排工作,我会好好生活,会找个人成家养个孩子的,妈妈,你放心,我会过好的。你好好养着,往好了缓,看我以后的好生活。妈妈,二姐今天就回来了,妹妹明天也能回来。你放心,我会照顾好的。成功压住悲伤,面带微笑,一一回答母亲最关心的事情。妈妈生活到这种地步,还想着给自己留下些钱,这让成功从心里进一步感觉出母爱的滋味。老谭听着成功的表态,心里像是一件大事放下了。心里略微地松懈开来。

心电监护仪上突然传来不正常的节奏。成功忙着摁了一下叫铃,靠近母亲轻声的喊:妈妈,妈妈,你没事吧。妈,你可别,我在跟前呢。他握着妈妈手里的温度到没有明显变化,他觉得妈妈还能坚持。护士来了,看了看老谭和仪器,惊异地哎了一声“没事啊”,嘱咐成功:好好守着点,有事再叫。这时,仪器又恢复了有节奏的声音。

老谭真觉得累了。成功回来,她把最后关心的事情交待完之后,就觉得跟过去扛了一天冻猪肉片子一样,浑身乏力。她觉得自己灵魂有些飘浮,能够清楚地看着自己躺在病床上的模样。说实话,她还是被自己吓了一跳:过去那个水灵灵的华子,怎么成了个骷髅样的东西?这还算是人吗:头发散乱,面色苍白,皮不包骨,双唇干裂,眼睛下抠。鼻子上是滋滋作响的氧气管,手上是输液管,身下是导尿管。如果没了这些管,这口气早就归天喽。她突然有些淘气,想到死了是个什么样子,会有那些人在哭,会有那些人笑。

她游荡的灵魂一忽悠就到了天上,原来爸爸妈妈还有蓝姑姑刘大连哥哥他们早就来了。爸爸妈妈还那样,蓝姑姑也还那么漂亮,刘大哥到是变化大,不再是个漂亮强健的小伙子,而是像刘大伯一样的老人了,头上还缠了块帕子,典型的山野老乡了。她想跟他们说话,但谁都不离她,好像从来不认识的样子。最后还是蓝姑姑说话了,说华子,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那个干部对象昨不跟你一道来?她说,那什么干部,哄人的呢。他早就走了,丢下我一个好些年,说是我没把苦吃够,不让我来呢。蓝姑姑,你们上哪儿去了,为什么刘大哥也不见了。人家说你是狐狸精把刘大可勾走了,咋还在这里呢。蓝姑姑说,别听他们胡说。当年,是他们容不下我们,我们只好爬上山顶,过了五六十年的好日子。前些年,他们知道了我们,说我们是爱情天梯啥的。还叫你刘大哥出电视节日呢。现在,我们也早早离开了,到这里来,就不受罪吃苦,安逸了。她噢了一声:原来是这个样子的。我以为这一辈子见不到你了呢。咋见不到呢,我们是有缘分的。人间见不到,将来到了天上就见到了的。你的苦该受够了吧,快点来吧。这里的日子最巴实喽。

老谭还没顾上答应什么呢,忽然知道自己还躺在病床上,成功儿还握着自己的手。她想拍拍儿子的手,但一点力气没有。她想儿子还得吃多少苦受多少累,还有那个不上进的大女儿,就一点点地想哭出来,但是,现在连出声的力气也没了。她只有默默地流已经不多的眼泪,用泪水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一扇大门打开了,里边涌进来许多人,那里边金光闪闪,那里的人都戴着面罩,一个个看不清面容。他在这里唯一看到一个认识的人,就是老陈。老陈穿着第一次见面时穿的那个4个兜的军服,肩膀上像是扛了个牌牌,上衣口袋里插了好几支钢笔,笔管闪着金光。他像当了个什么官样,还坐在正中的那个转椅上。老谭觉得应当跟他说一句话,让他知道她也快来了,让他准备一下住的地方。可是这房子里任你怎么喊都没有声音。而且,所有人都像是看不见她似的,她说出的话一点不起作用。

妈妈,妈妈!忽然,老谭听见有一些喊声,刚才的大门倏然消失。她微微动了一下眼皮,耳边的喊声更大了:妈,我是陈惠,我看你来了。妈,我是陈英,你不要走啊。妈,我是陈莲,我刚刚回来。我来晚了,妈妈。她没有睁开眼睛,但她知道她的孩子们都在一起。她想抬抬手摸摸每个孩子,但已经动不了,她的两只手被几只不同的绵软的手拿着在头上脸上磨动着,她不知道是谁拿着的,但知道都是她自己的孩子。成功过来了,从大姐手里拿过来母亲的一只手,对姐妹们说,好了,让母亲安静些吧。这时候,他突然感觉母亲的手越来越凉、越来越凉。他大声喊了一声:医生!

老谭的葬礼还算体面,单位组织了一个小型的告别仪式,单位职工家属还有老邻居们来了几十个人。算上儿女还有单位的花圈,告别大厅里也摆了20几个。老谭的4个子女身披白,匍匐在地向每个前来参加追悼的客人致谢。老崔忙前忙后帮着处理丧事,连单位组织的歌咏比赛也没去参加。送灵这天,处长副处长还有机关也来了几十个人,单位派了大小车8辆,也算是给了老谭一个体面交待。

车进陵园的时候,突然下来一阵小。老崔说,老谭感动天上那位神仙了,人家赶来送她来了呢。

2012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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