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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老马的遗物》

2017-11-23 12:59 作者:山中老兵  | 16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一匹老马的遗物》

那-年,受“金沙江石鼓笫一湾”引诱,鬼使神差走到滇西奔子栏。那年月,就连最难走的云南贡山丙中洛到西藏察隅都通汽车了,沟壑纵横的怒江大峡谷和横断山大峡谷中还有马帮如蚁穿行。之字形的傍山险道上,一如千年铃声不断,蹄声不绝。如若驻足侧耳细听,透过山风嚯嚯之声,还能分辩出赶马人怡然自得的赶马调子。那粗犷悠长的男性高音竟然能透过山岚晦雾隔江传递,千回百转的苍凉音韵至今仍在耳旁萦绕。赶马山歌豪无欢愉可言,一字一句让人揪心扯肺,一腔一调让人魂销断肠:

砍柴莫砍哟----葡萄藤嘛,

养囡莫嫁哟----趕马哩人。

三十晚上喲,红罗帐嘛,

初一初二要出门。(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你要出门由你去,

我收收拾拾嫁别人。

妳要嫁人由妳嫁,

要嫁嫁个老实人。

......

八十年代后期,金沙江沿江峡谷响起沉闷的开山炮声,行进中的马匹嗅到硝烟味摇头打着响鼻,不会说话的畜牲们也知来日无多,白汉场和大理三月街的骡马市价一落千丈。虽如此,汽车还不能到达更险峻更荒凉的梅里山深处,最后的马帮还得与现代交通工具和衷共济,还能相互依存一段时间。让人魂飞魄散的金沙七十二道拐,行进中的客货车辆若在山道上与马帮相会,必先停车让马匹慢慢靠崖站稳后方才缓缓起步前行,此时此刻,任何粗野鲁莽动作都会造成对汽车恐惧的马匹惊跳坠岩。

多年浪迹江湖养成一个习惯,在路途中与人结交攀谈,尤其是老者智者。赶马人一生漂泊见多识广,与其相识相知获益多多。大字不识一个的赶马人是一本百科全书:天文地理,风土人情;医药巫术,野外生存;故国秋,官匪秘闻,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不是一代人的知识,而是干百年马帮世代口口相授相传之大成。从黄板牙中喷出的一圈圈呛人青烟里,我看到明正德年间的滇西大地震,河水倒流,尸横遍野;我看到大理国崇圣寺中前后九位皇帝剃度出家,不爱江山爱清静,苦守青灯伴佛陀;我看到明末亡国之君朱由榔亡命缅甸、吴三桂昆明逼死坡(篦子坡)弓弦勒杀旧主;我看到,抗战时期滇缅公路运粮马帮密如蚁行......闲谈之间还学到一些有关诸如风寒流感退热、氤瘴红白痢疾止泻良方奇术。甚至于还听到极少听到的有关袁世凯、唐继尧的谥美之词。

白汉场天风台,金沙江与澜沧江分水岭上高山坝子,一片苍绿,宽阔平展,我放弃有酒有肉有热水澡的剑川县城不住,与在路途上认识的莫家马帮“开亮”饮酒。也是那一天平生第一次品尝到滕冲人用罂粟籽做的烟熏豆腐。酒到酣处往后一仰,触碰到马驮上挂着的一串马噪子(马铃铛),那马噪子发出巨大的咣咣声响着实把我吓了一跳。马噪子是挂在马脖子上的,为何有一串孤零零地悬挂在马驮架上?原来,是老莫家一匹老青花死了,死在云南与四川交界的白鹤驿渡口上。

提到老青花“花鼻”之死,已经半醉的老莫大哥黑红脸膛一下子变得铁青:“满打满算,这死马跟我整整一十七个年头哇!”箐火火星在老莫头细小的三角眼里闪烁,一仰脖子,小半土碗易门老烧锅下肚:“正月初七出门,我就跟老妈子说好把花鼻留在家首(家里),那畜牲不干,拿头顶我。我说:‘怕你死在外头哩!’好说歹说说得我都烦了!不问三四,一使劲把老花鼻拽进马圈。那家伙不得了了,又踢又叫,哪里像匹病马?莫得法、莫得法啊!只好让它跟着出门,不驮货,打空身。”

畜与人同,老来最怕孤独,最怕离群。滇西马帮,正月三四开始出门,风里来里去直到腊月十三后才归家。那畜牲也许预感到来日无多,死活都要跟着老莫头出门。就这样,老莫头让它驮几样锅碗瓢盆,当火头军。

阴历五月,金沙江反常发端阳水,白鹤驿渡口恶浪触天,摆渡马帮的柳叶船停摆三日。直到第四日河水退去,等候多时的马帮才依次上船过江,此时,已轻走到船头的老青花突然昂首后退四蹄直伸不愿上船,叫了几声“启瞿!启瞿!”(马语:走)老青花还是死活不上渡船。老莫头急了,叫骂无用,拳打脚踢无用。突然间老莫头才如初醒:过了金沙江就是出了云南地界啊,风烛残年的畜牲留恋故土,不愿死在异乡。“叫你莫来你偏要来,这鬼地方离虚虚嘞叫我咋办哩?畜牲!不懂事的畜牲喂----”

一幕让人惊恐的情景出现了:老青花突然间向老莫头双蹄下跪,口吐白沫,双眼圆睁,全身大汗淋漓,最后仰天长啸一声倒地而亡。圆滚滚的眼珠映衬白鹤驿蓝天白云,一匹老马就这样走了。它终于留在故土云南。它走得太多太远,它已经很累很累。选择白鹤驿渡口的卵石滩作为归宿,白日望马帮争渡,晚望残月坠江。

到此,我已泪水涟涟。从马驮上取下湿润润的、还带有老青花汗臭味的马噪子,一十六枚用黄铜铸造的虎头型铜铃儿,圆头圆脑,目光如炬,虎彪彪的扎实可爱。铜铃虎口中含有铁球,不知工匠们铸造马铃时是如何将铁蛋子放进去的。已经发黑的铜铃布带上隐约还能看得出用红绿丝线绣的水草纹,是出自哪位多情女之手不得而知。灰沙、马汗、人手油腻,将马铃布带浸染得面目全非。这是历史的包浆,这是风烟的沉甸;这是风花雪月的见证,这是悲欢离合的泪渍结晶。

“只要喜欢,你拿走算了,省得我见了心烦。”老莫头一摆手说道。我也不能白要,脱下身上内衬羊羔皮的谷黄色茄克递给老莫头:“入秋了,贡山雪大,这个适合你。”我说道。

从此,在我寒舍门厅左侧一尊根雕狮头上,挂着这串从云南带回来的马噪子,小孙子时不时扯动马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这响声,让我想起云南,想起滇西马帮,想起老莫头,想起长眠在白鹤驿渡口卵石滩上的老青花。白鹤驿,那里还有千马争渡、马嘶人叫的恢弘场面吗?不会有了,也许再也不会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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