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土

陈宗辉

曾多次给学生和备考的成年人讲《诗经》的“硕鼠”篇，在对“逝将去汝，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的欣羡之余，心里也不免发生疑问，如果排除诗歌的想象因素而转眼实际生活，寻常百姓真有逃离统治和压迫的“乐土”吗？有道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以说，把苏杭誉为人间天堂，只是有钱又有闲的人的诗意追求：月下寻桂，郡亭观潮，吴酒助兴，吴娃怡情，这些享受不但跟普通百姓无缘，而且还往往因这些天堂的快意享受加重了他们的许多苦难。魏晋名士企图以超脱的精神追求取代现实的物质需求，以个体的自由不羁取代社会意志的束缚，以士人的道统良知摆脱皇权的威吓钳制，这种名士风流实质上只是放大的书生意气罢了。唐人求仙问道，寻找乐土，寻求之中就已宣告失败：“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他们只能世世代代在“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中苦苦地挣扎。

诗意的追求可以说是一种生活的憧憬和向往，也是对现有的生活环境的不满和反抗。“逝将去汝，适彼乐土。”乐土在哪里，也许还很渺茫，但是逃离眼前的硕鼠是肯定的了。疆场厮杀，血流漂杵的改朝换代，觑野搜村，巡洋掠市的城市踪迹，人们多么需要离开血腥扑鼻，白骨遍野的苦海，前路茫茫，步履唯艰，一边和泪而歌：乐土乐土，爰得我所；一边无奈地看着羸弱老者和稚弱儿女倒在挣扎的血路中。血迹依稀，泪痕仍在。“海滨乐土”“最宜居城市”，十几二十年时间就吸纳了无数的梦幻者。正当他们在摩挲星月的好梦中，突然感到摩天大厦在摇晃，迷迷糊糊起来开灯，发现早已停电，临窗借助闪电之光，看到满街的树木连根拔起，电杆倒地，浊水遍地横流。当即头晕目眩，莫非是对最宜居乐土之梦的当场棒喝！

地震、海啸、超强台风等严重自然灾害，给海滨居民造成了灾难，也无情地撩开了房地产温情脉脉的宣传面纱，同时也让更多的人重新思考“宜居乐土”的真正含义。

“一方山水一方人。”一个地方宜居甚或长居不去，首要的是山水养人，土地肥沃，水质净美。我记得距家三十里外的一个大型水库淹没区，那河流两岸平展的土地上住着五六千人，房子周围尽是稻田菜地果园。水田不管是单季稻，还是双季稻，也不管是套种，还是再生稻，每年按时育秧、耙田、插秧、上一次农家肥，劈除田边杂草，旱涝保收，祖祖辈辈，他们不知道什么叫歉收。土质疏松肥沃，四季地里菜蔬丰茂，瓜果满架。按时种上地瓜、玉米、高粱、甘蔗、花生、大豆、南瓜、葫芦、刀豆、谷粒豆等，基本无需浇水上肥，只要拔除杂草，翻动藤蔓，就能获得丰收。因为沃土，漫山竹木葱笼，遍地百花开放。竹子用途十分广泛，大则盖竹楼或竹楼群，架设高桥，长途引水，水上交通等，小则制作各种生活用具，竹床、竹席、竹箩、竹匾、竹笠、扁担、提箩、盘子以及家禽笼子等，轻便美观，经久耐用。竹子是造纸和制笔的重要原料，并可开发多种工艺品。竹笋是一道名菜，日常佐餐酒席宴客都倍受喜爱，由于纤维素含量多，还是难得的保健食品。笋干制品畅销海内外。树木的用途更是不可胜数。杉木、楠木、黄榉、橡胶木等树种，用以盖房、造船、制作家具，外型美观，耐腐力强。松树脂、松花粉、香樟油、山苍子、泡桐、野鸦椿、女贞子等，有着很高的经济价值。油茶籽、茶叶、板栗、橄榄、枣子、甘橘、柚子，不但可作日常饮食，而且也是重要的保健品。灵芝、百合、紫苏、枫香、杜仲、麦冬、黄精、金银花、水蜈蚣、藤黄檀、寄生槲蕨、七叶一枝花等，看起来普普通通，既可用作平常保健，又可以治疗各种疑难杂症，甚至能治好省级医院无法治好的多种癌症。近年研究得知，不但草药可以治病，长入深山，草木的气味也有养身治病之效。观赏的树木更多，远望层层山峦，苍茫碧绿，红紫黄白，是一幅巨大的彩画。走进山林，乌桕、山杜英红绿叶错杂，松树绿叶黄花相间，东南茶花、杜鹃花、栀子花、水棠花、红红白白，多姿多彩；满树披金带银的秦似厚壳桂、映山红、大叶栎、猴欢喜、椎科树种，就更不用说了。

水质净美，空气新鲜，不仅营造幽美的居住环境，更重要的还塑造身心健康的人。水是生命之源，人每天都离不开水，因此，水质直接影响着当地居民的身体健康。我省有个比较富裕的乡镇，征兵体检一直没人合格，大家不知所以，后经检验是水的原因。另外一个三千人的大村，从来没有犯恶疾的人，并且出生在这里的人，终生不犯牙病。现在有人提出，心情好是健康的重要因素。这话自然不错，但是心情好并非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它要有一定的基础。如保障生活的“恒产”，宽松静美的环境。久居空中楼阁，仰望云雾迷蒙的天，俯视车流扎满的路，成日呼吸工厂烟囱和邻居空调排出来的乌烟浊气，心情想好实非易事。若仰望是繁星满天，俯视是清水潺潺，窗外随风送来清香，鸟鸣嘤嘤成韵，即使不会联想牛郎织女、蟾宫嫦娥，也会被微风细雨、鸟语花香所感染。(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好山好水，最怕天灾人祸频仍。一次地震，一次海啸，一次超强台风，就会把好山好水毁灭。我不想在这里展示那种惨象，也无需展示。灾后虽然可以重建家园，甚或在外表上看可以建得更华丽点，但融入血脉的故园不见了，追逐游戏的街巷和踩着日光的放学路上消失了。本来，每一段路就有一段快乐的童年故事，而重建之后就只剩下空洞洞的的一个号码了。一种社会的强劲之力把童年的美丽故事铲除了，连同昔日的日光树影，蜂舞蝶喧和欢笑。《尚书》说：“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前贤也留下遗训：“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也。”可见，自然灾害可怕，残酷的政治压迫和经济剥削往往使人更加难以生存。平民贱如草芥，统治者可以任意屠宰的时代，我们知之不多；异族入主，汉人沦为奴仆，我们也没有亲历过；近在当代，因为一句话，轻者游街挨斗，重者枷锁上身监禁十年二十年的，确非虚事。一个日本作家说：“没有闲谈的世间，是难住的世间，不知闲谈之可贵的社会，是局促的社会。而不知道尊重闲谈妙手的国民，是不在文化发达的路上的国民。”可见专制社会是没有宜居乐土的。昔日苛捐杂税逼得家破人亡，今天发达城市要求购房户年纳税十万以上，至少缴纳五年等，即使入住了也不会有什么“宜居乐土”之感。

好山好水，万万不能成为某些人升官的跳板。有些山区小城，本来山水资源和人文景观都好，可是，短短二十年间，一任领导一种政绩版本，山水资源耗尽，人文景观全毁。对此，有作家说：“一次城市研讨会上，有建设部官员忿忿地说：中国，正变成由一千个雷同的城市组成的国家。”有诗人道：“一个焕然一新的故乡，令我的写作就像一种谎言。”小时候，我曾多次验证过上一辈人的指教：鸟儿不想光顾的杨梅不甜。许多改造过的小城，树上灯光闪烁，树头水泥铺满，鸟儿失踪了，松鼠逃离了，野花连根铲除了，蝴蝶蜜蜂消失了，河岸变整齐了，河水变黑变臭了，青蛙鱼虾无影无踪了。这片乐土啊，世代不愿搬迁的居民还会感到“宜居”吗？

“乐土乐土，爰得我所。”我曾在心里呼喊：我们的乐土究竟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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