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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风吹逝的小人物

2016-07-26 17:11 作者:牧 云  | 6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被风吹逝的小人物

陈宗辉

我的家乡在福建中部两县交界的地方。村里的人一辈子都守在自家的小屋里,由于世代与外姓结亲才逐渐了解周围几个村庄的人和事。少年时代,我听到最神奇的故事就是村里一个老人反复讲述自己曾经坐木排到福州因语言不通被歧视的尴尬往事。直到初二,幸逢几个省里下放的业师,可那时他们也是被按着头而夹紧尾巴的人。况且没有多久,他们又回到了不同的高校。所以,我所认识的都是社会最底层的泥腿子,一阵风把他们倏的吹来又倏的吹去,了无踪迹。

现在,我就记下几个在记忆深处渐渐消失的小人物吧。

一、 落货来

在我的记忆里,“落货来”是行走在我那家乡方圆几十里中最神奇的人物。落货来不是名字,而是闽南方言下的意思。他到底姓甚名谁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的一个炎时节,他独自一人摸到我那偏僻的村庄,看他长途跋涉疲乏之至,我父亲留他吃了一顿家常饭。他在我客厅外走来走去看了又看,说,你这房子面前很好,境界开阔,又极富层次。他跟人说,他能给不好带的体弱孩子过关。他不像普通道士那样念念唱唱,翻几个跟斗,盖个平安印章了事,而是脱下鞋子,高卷裤腿,打着赤脚,抱着孩子从呼呼跳着火苗的碳堆上走过去。这给难得出门的山里人开了眼界。大家都十分尊敬地称他为师公。(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师公说,给小孩过关只是附带的事,他的主业是会龙祈雨。当时,正处于夏末初秋的大旱时节,村人天天盼夜盼,盼望上天下一场大雨。他说,这事包在他身上,但要五十元报酬。村里几个说得了话的人交换一下眼神就答应了他。第二天早上,祖祠厅堂外放置一个干净的大木桶,桶内装满清水,两个少男手拿竹片,站在木桶的两侧,听师公唱速击水。师公唱得快,就用力快速激起水花,唱得慢,就轻缓慢慢激起。他的唱词中一直重叠复沓着落货来,大家就称他为落货来,他也欣然答应。祈雨要到龙潭,参与的人全为男丁,女的一律回避。他严肃警示大家,在龙潭的来回路上,他每唱一句落货来,大家就要跪一次,不管有多少热,多少难受,不得有半句怨言。路上村民,家家户户都燃放鞭炮、煮好点心恭候祈雨队伍。龙潭边上,他时而仰天长啸,时而叩地有声,一声声落货来落货来,如巨石落潭,又如狂风摧木,撼人心魄,又慷慨悲凉。一阵大风吹过头顶,他嘎然而止,带着长长的队伍回程。

回到祖祠,击水三番,哗哗哗;高呼三次,落货来!挂旗。天气还是异常闷热,天空还是一片清亮。大家心想,“落货来”今天一定白费心力了吧?可是,晚饭吃到一半时,突然大雨倾盆而下。几个人赶紧跪下惊问:神龙什么时候来的?落货来不紧不慢地说:神龙来无迹去无踪,大家都起来吧。

第二天,传言大队革委会、民兵营以搞迷信破坏群众生产为由,要捉拿落货来问罪,等到干部追到,“落货来”早已不知去向。此后,我再也没见过“落货来”,现在大概没有人还会记住他了吧。

二、 老兵

老兵是村里人对过去国民党兵的简称。解放前,他当过几年的国民党兵,退役回来娶妻生下一子,孩子刚会走路,妻子不知啥病,突然撒手而去。孩子跟着老母,自己任性游玩。族中长辈劝他守家务农,他不听。解放初,国民党地方武装人员占山为匪,他就卷入其中炊事。时间虽不长,但也成了他人生中的一段永远洗不掉的历史。

他初名本营,自改瑞泰,成年后只有一些女性按辈份称呼他,男的基本不称他本名而称老兵。到了合作化时,他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回到老家来。因为经历特别,外头有路他也插翅难飞,村里邻人也冷眼,他感到生活很黯淡。同村一位长辈去世了,其他的忙他帮不上,就抱逝者入殓。从此,他就包揽了附近几个村庄的此事。这事虽不能免但低贱。他做着做着习惯了,孩子渐渐长大,也不顾别人白眼黑眼。

一夜飓风从天而降,要大破四旧。偏僻的农村一穷二白,差不多家家食不饱腹,人人衣不遮体,但人不是随风飘落的种子变的,也不是小的嘴里衔来的,几十上百年的破房子里,旧时遗留下来的东西多多少少有一点。那不就是四旧吗?大队给每家每户发红宝书了,谁还暗藏《中庸》《孟子章句》《幼学琼林故事》呢?先自查主动交到大队统一销毁,否则清查出来便是反革命!村里有书的人反正很少,读到梁惠王的算是知书达礼的了。烧就烧吧,抛开封资修黑货好进入共产主义社会。这到底是令人向往的事。

这样想未免太天真了,封建岂止是那几本发黄缺页的破书呢。在哪里呢?村村有,家家有,甚至人人的脑子里都有。谁家没有一张香案,上面摆着神像香炉烛台,谁家没有一张八仙桌,年节摆放着各种供品。你愿意主动送到大队销毁吗?祖祠寺庙里有菩萨、神像、佛像等,你敢清理吗?祖祠祖坟寺庙你敢拆掉开辟大寨田吗?这是考验你革命不革命甚至反革命的试金石。这时候乡人才醒悟过来:社会主义,主人无地;共产主义,祖宗哭泣。

老兵自带大米,为大队部砍柴,种菜,扫地。略有闲暇,不敢跟大人尤其是戴着红袖章的人交谈,就跑到学校旁边的树下给孩子们表演球艺,说是球艺,实为玩小石头。球艺是老兵从国民党部队学来的绝招。他一个手同时可以玩两个石子、三个石子甚至四个石子,一上一下不停跳荡,几分钟不会丢落。小学生围着他看围着他笑,他一次次说累了又一次次接着表演,表现了他的极大快意。一个早晨,大队民兵营长跟老师说,有人把黑手伸到学校,恶意腐蚀革命后代,跟无产阶级疯狂争夺接班人,你们怎么视若无睹呢!老师一听,大为吃惊,赶快拿来领袖像牌,叫几个高年级学生把像牌固定在旗杆上,然后推老兵跪在像前请罪。这时他竟然还不知道自己犯了腐蚀红色后代罪。民兵营长说,你们革命后代要起来跟他做坚决的斗争。几个学生找来麻绳把老兵反手绑了起来。

老兵是学过散打招式的人,几个十几岁的孩子奈何不了他的痛痒。民兵出手了,上了手铐,令他长跪,突然用一面旗子裹住他的头脸,然后众起拳打脚踢。老兵虽上了年纪,但似乎仍无大碍。一次批斗大会,把他双手反绑吊了起来,时间长了,他要求下来,没有人理他。他尿裤子了,造反派说他竟敢在革命舞台上撒尿,这是蔑视无产阶级专政。于是,用短棒打断了他的几根勒骨。他自找草药内吃外敷,又低着头行走在乡村的小路上。

清理四旧工作即将进入尾声,可是还有一个自然村祖祠的泰山公神像不知藏在何处。大队把这个寻找神像的任务交给了老兵,一天、两天、三天……十天过去了,还是没有找到。老兵想到一个人,就天天坐在他家里,找他的妻子、儿媳、侄媳等,说自己找不到神像就要去跳河了,无聊之至请赏点咸菜吃。后来,人家告诉他,神像已经放回祖祠了。他马上把神像请到大队。大队给他一把大斧头。他抡起斧头,举得很高很高,大叫一声,向下一劈,劈到地里的石头上,火花四溅。大家一看,老兵躺在地上,口吐鲜血,气喘微微,有人把他扶起擦洗,怎么叫他也不会言语,赤脚医生撬开他的嘴一看,发现他的舌头已经破烂。不久,哑巴老兵失踪了。过了两年,有人发现村外深林有长发魔鬼,似嚎似泣,身形酷似老兵。民兵组织带了几杆步枪搜山三日无果而作罢。

老兵,学过散打招式的老兵真的变成深山魔鬼了吗?他的儿子也不知道,也不敢公开寻找认亲,他要跟父亲划清界限,争取做一个“可以教育的子女”。

三、庄先生

一九六三年秋季,村外大片的毛竹林青翠碧绿。一条小溪穿过村庄,映衬着两岸的摇曳翠竹和空中的悠悠白云。临时作为学校的祖祠就坐落在竹林下的溪旁,小溪在祖祠外绕了一个大弯,使得溪岸冲积成一大片沙地,沙地的一半长满了青绿的草皮。庄先生来到这里,校长、科任教师和炊事员集于一身,全校四个年级,学生总共只有二十多个。四个复式班,他一个人包干到底。他的哨声是命令,学生是一群快乐的小鸟,两声哨响小鸟栖集屋里,一声哨响小鸟飞散而去。

庄先生二十多岁,中等身材,大概读书不多,没有跟周围读过私塾的“文化人”交流,也没有什么人请他写信写对联。他教学生写大楷,基本是一个一个地把着手教,很少统一演示集体指导。他教一个学生,其他学生大多伸着脖子看,甚或站在凳子上手舞足蹈,他也不训斥,因此,课堂里此起彼伏成为常态。他教学生读书,学生读的最大声的要数拼音字母,有老人好奇地问,学生读什么呢?怎么都没有教三字经?只有教唱歌,没事的老人在外面听,有的还跟着哼出漏风的声音:“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

一声哨响,差不多他和小鸟们一起到了河边的草地上,翻跟斗不论前滚翻、后滚翻还是侧滚翻,他都非常拿手,没有一个学生比得上他。他和学生一起动手,挖好沙坑,跳高跳远,后来还表演撑杆跳,好像猿猴飞跃一般,学生对他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教学生游泳,似乎比课堂教书更在行。不会游的静静在岸上观看,他不强求学生下水;下水的很快学会,和他一起成为浪里白条。从水里出来,他教学生左右轮流侧耳附石,把耳朵里的水掭干。

他周末回家返校,带来一个皮球。课外时间,他带着学生在草地追逐,打球抢球,伴以玩老虎捉羊或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学生依恋他连放学都舍不得回家。有的学生发现庄先生吃不上青菜,自动从家里带去悄悄放在他房间门口,他说,没有经过父母同意不能拿家里东西。有时候菜多了,就煮了分给远路带午饭的学生吃。有个老人说,校长怎么还是个孩子头呢?村民跟着说:是啊,校长怎么还是个孩子头呢?

第二年的秋天,学校换了一个老师。这个老师面庞清瘦,神情严肃,他到校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沙坑填了,禁止学生到河边游玩。过了些日子,学生违反纪律的多了起来,他出了狠招,惩罚违纪学生下跪。老人夸说,这个校长好啊,严师出高徒。于是,校长名正言顺越管越严了。可是,学生却不买账,逃学不来了。家长问明缘故。学生说,去年的老师都不来了,谁要去学校!是啊,去年的老师带学生就像带一群小鸟,学生放学了都不想回去。

老人孙子不上学,就去问大队干部,庄先生去哪里了呢?干部说:谁知道。以前口口声声不要他,现在八抬大轿也请不来了。那叫公社再派一个老师来。干部不耐烦了,说:二十几个孩子,要两个老师,公社叫你阿公?又过了一年,大队要求换个老师,学区改派的老师不来,开学来的还是那个清瘦的,学生敬而远之。那个庄先生呢?没有人知道。

不知过了几年,有消息说,那个庄先生也是在一个祖祠教书。刮大风时,为了保护学生,跑过去拉开学生,结果学校破房子顶上的一块砖头砸到自己头上,当场倒地不起。听到这个消息,每个人的眼睛都潮湿了,大队书记说,学校屋顶要好好翻一次。

四、理发匠

乡村的理发匠很卑微,女人孩子也只要叫他一声剃头的。长年走家串户为人理发洗脸已属贱事,况且理发匠自身又往往先天不足,不是拐脚便是体弱多病干不了重活。因此,这样叫他也不算有什么不恭。

我们村的理发匠便是一个拐脚的外乡人。拐脚难以娶妻,本村一户独女也丑陋不精灵,要招赘门女婿。他们就这样物以类聚配对了。他不胜重活,就帮邻近几个村的人理发。他手艺不错,剪发,刮须,掏耳,刮痧,还能刮痧眼。但他对不同的人下的功夫不同。那家留他吃饭,他就格外细心。那家男人理发,女人陪着聊天,他也坐着按程序轻剪慢洗。要是那家对他不敬,他也紧赶快洗了事,要是说他,他也一点不急,说:一个做粗活的,又没有相亲,那么讲究干什么。时间长了,理发匠渐渐忘了生活的不幸,极为认真地帮一些女人义务洗发剪发,女人逗他:理发匠,你的儿子那么清秀,是不是你下的种?理发匠不让:你没听说,歪竹出好笋呢。要是不信,你就跟我试试。女人一边笑一边骂,看打断你另一只腿。理发匠说得更粗了,有时还敢趁势摸一把人家的屁股。

理发匠的活越做越精致,男人的平头、分头自然不在话下,女人的小重山也能梳理得横看成岭侧成峰。加上常年走村串户,接触三教九流人等,那张宽嘴也越来越油滑。他不仅能说荤段子,还能讲述三国和古今小说中的许多故事。有的女人说,理发匠,讲个好听的故事,我泡冰糖茶给你喝。理发匠说,不想讲,除非你给我亲一个。女人嗔怒道,叫你讲,算是抬举你,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就喝着冰糖茶讲《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讲得眉飞色舞,讲得泣涕涟涟。

理发匠白天理发,晚上陪孩子读书,从小学陪到中学,他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看着孩子的书越读越好,又意外发现了一个秘密,就是中学生课外书销量很大,利润可观。他决定不再理发,买了一架板车,在城镇旧街道租了一个小房间,流动推销课外书。他还带着理发工具,一次买三本书的,免费帮他理发一次。他的书销量大,收益很好,就长期在县城租住下来。那些被他摸过屁股的女人觉得好久没有听他讲故事了,无聊时有点怀想:村里这么多健全的男人怎么竟不如一个拐脚的呢?

五、莲花

莲花是我们村十里方圆内的第一美女。出嫁前,娘家人口多,她小学还没毕业就退学做粗活,干完田里的回家还要帮忙做家务。邻居长辈都夸她勤俭懂事,将来会嫁个好婆家。可是,莲花恰恰摆脱不了红颜宿命,嫁给了一个并不理想的家庭。

初婚时,丈夫看她漂亮如花,天天守着,生怕她会丢了一般。结婚、修缮房屋花了一大笔钱,他又不善营生,欠下的债渐渐有人上门来催讨。莲花从怀孕到生女坐月子,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嫁到临近的闺蜜跟随丈夫外出务工不满一年,回家都穿戴一新,项链有黄金的还有白金的,有的还戴起了玉镯子。邻村一个女友送她长袜子和文胸,并叫她马上穿戴,莲花觉得胸部明显高起来了。女友邀她一起外出打拼,莲花不但心动而且决定付诸行动。

女儿托给婆婆,自己跟丈夫一同出去,可是到了城里,男女工种不同,丈夫越做越累,工钱增加不多;莲花越做越轻,工资越来越高,晚上回来迟了,就坐摩的甚至打车。莲花钱多打扮洋气,很快引起丈夫的警觉。莲花说:你怕我出来变坏,那我们明天就回去过原来的苦日子吧。丈夫担心归担心,但又一直下不了回老家的决心。莲花说,你既然不愿回去,就不要整天疑心疑鬼的。再说,我也是每天晚上都回来,也从来没有拒绝过你。丈夫想想也是,一起辛苦几年再回去。莲花看丈夫劳累,有时会带点保健品给他补补身子,可是到了晚上他还是力不从心。休息日,莲花跟女友逛街购物交流新生活,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家里的越来越没感觉,外面的越来越痴恋疯狂,跟来自临近村子的闺蜜说笑,嘴里越说越没遮拦,把来城里刚学到的新词也像豆子一般通通倒了出来:什么潮吹,品玉,吹箫等等,边说边笑,只觉城里生活像神仙,以前在家不是人。

丈夫的怀疑早就被证实了,那车子来到楼下接送,但左右看看那家不是这样?不去想它就好。丈夫想,一年还旧债,三年盖新房,那还不令村里人羡慕?女儿刚上二年级,可她只认奶奶,不认穿旗袍戴耳环的妈妈。奶奶悄悄问她,她撅着嘴说,同学都说我爸爸很多呢。

女儿小学还没毕业,莲花就觉得自己不年轻了。夫妻商量说,钱永远都赚不完,还是回家生个男孩吧。行李大包小包,夫妻下了动车就坐出租回家。大家见了面就说,莲花胖了。莲花脸上笑嘻嘻的,可心里却不喜欢自己变胖。莲花把女儿打扮起来,天天变着花样逗女儿,可是母女还是不很亲密。莲花跟女儿说,乖,妈妈准备再生个小弟弟,你高兴吗?女儿连连说,我不要!我不要!弄得莲花哭笑不得。

莲花的肚子还丝毫不见变化,就觉得整天有气无力,昏昏沉沉的。镇里的医生说,应该不是怀孕,到大医院查查吧。丈夫说,既然要查,干脆到省立医院查个明白。检查结果出来,丈夫楞在那里,好久好久,才叹了一句:才三十二岁,老天呐!眼泪夺眶而出。婆婆打电话问是怀孕吗?丈夫抹着泪说:她可能不会回去了。

晚上,奶奶抱着孙女悄悄流泪。孙女问:奶奶,奶奶,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妈妈去生弟弟啊?奶奶听了,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六、神仙

俗话说:佛在故乡无人敬,远来和尚好读经。可是,这里说的神仙却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地道本地人。

没有听说他在那里出道,只听人讲他小时候非常懒惰,父亲叫不听骂不怕,对他无可奈何,凡事只好亲历亲为。二十岁时,给他成亲,想让他安心在家做事。妻子也是讲不听骂不怕,对他毫无办法。他想走就走想回就回,家好像是他的旅舍。

七十几岁的老父亲,忍受着别人的责备自到生产队挑粮食,直至八十多岁,才把种菜浇菜的事交给孙子。神仙多次自豪地说,我从来没有挑过尿桶,所以求神祈福灵验,你们不干不净怎么跟神靠近?老婆知道了,问他:人家不干不净,家里什么都有,你初一求神十五纳福,家里烧得一根柴都没有,还四处摆齐人厌酒食之谱,看我什么时候把几条破板凳烧了。他哄老婆,困难很快就会过去,讲话要小心些,敬重神明,万万不可得罪。不久,他从外地买了颜料,举个小拨浪鼓,走乡串村染布。农村的人长年在日嗮雨淋里干活,衣服裤子褪色厉害,他做这一行,也算冷门兴业。

生产队要他交粮款,按全劳力十个公分两块标准交。他说,我真的没赚到钱,等以后赚到时一定交。响应毛主席“备战备荒”的教导,他出去拜师学本领准备打击敌人,说着,他就脱掉外衣长裤,顺手抄起一根竹扁担,在庭院里呼呼成风耍了起来,大家看了倒也有点招式。他把扁担往地上一扔说,坏人来了,我保护你们,为什么因为两块钱,要把我逼上绝路呢?听起来话里有一股冷气。

过了一段时间,旧衣裤大多染了,旧被子床单也染了,神仙不想再做了。几个懒汉怕劳动,想把太华山顶的佛庙修起来,邀他合作,便于抵抗坏人扰乱。他剃了光头,住到山上去了。几个人一边修建寺庙,一边收取香火钱,初一十五收取第一炉香钱,第二炉香钱,收益渐多。神仙想了一个更好的办法,把糯米粉制成汤圆再染上食品红,摆在悬崖上的小神龛前卖,每一粒售价十元,每天只卖三十六粒。让人花十元体验神仙之赐。有个困难的大嫂想买一粒给儿子保平安,可是钱又不够,诚惶诚恐跟神仙商量能否赊几天,神仙忽然跪下祈祷神明,阿弥陀佛,大德大量,恕村女无知,阿弥陀佛。村女含羞走开。神仙头顶地上偷偷发笑。

好景不长。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公社派了三十多个民兵持枪上山,把正在修庙的几个俗僧全部捉拿下山,强令他们随带利用迷信骗取的所有钱物上缴,并接受群众大会批判。会上,有人揭发神仙从来不曾挑过尿桶,不曾干过苦活脏活,在新社会还过着剥削阶级的寄生虫生活。有人当即从会场外腾出一个空尿桶挂到神仙的脖子上,神仙顿时两腿发软,跪下无声痛哭,两行泪水注入尿桶,叮咚有声。

此后,神仙像深秋山中的一片树叶,在风中翻转几下就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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