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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井、枯叶、枯庙

2015-04-28 09:42 作者:道法自然  | 11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枯井、枯叶、枯庙

□曹作砚

谁为谁守望成一座永恒的碑,谁为谁凝结成一滴千年的泪。

——题记

少年来,无论身处何方,无论忙碌或是清寂,总是在自觉不自觉之中,将那淡淡的乡愁嵌入自己的睡日记。睡梦里,故乡的事物总是一个个那样鲜活地出现,像一首首写满乡愁的诗。

枯 井(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老家在利川一个山窝窝里。村里有一口伴随着岁月涓涓流淌的水井,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何时修建,只是听说,先有此井,然后有住家绕井而居。

这是一座连贯“阴河(暗河)”的老井。自父辈们记事起,时时就有一群群白里透红又不知名历的鱼儿从井底冒出,在井里摇头摆尾、悠哉乐哉,仿佛永远不怕人,也永远抓不完。这井,不仅润泽乡人,也是鱼儿们的自由天地。

村里百十号人常年饮用这井水。最辉煌的时候,围井而建的青瓦木房一栋连着一栋、一层接着一层,数十户人家足足地围了两圈。在婀娜多姿的云彩下,雕梁画栋的建筑,加上柴方水便、殷实富足的生活,成为外来姑娘们的美好憧憬。

这井,是祖祖辈辈们的神灵,饱含着生活的期盼;更像母亲的乳汁,流淌着无数年少的记忆。人们不时地为谁家小孩丢弃在井中的废弃物而争吵,也为每年除夕排队挑“银(寅的谐音)水”相互碰撞而喋喋不休。围绕着这井,人们无数次地嬉笑、嗔怨,却从未改变过她的清透和甘甜。

直到大办钢铁后饥荒到来,老井慢慢发生了变化。井里的鱼儿越来越少,但守鱼儿的人却越来越多,人们仿佛永远填不饱干瘪的肚子。

后来,庄院里发生了一场大火。当时参与救火的父亲负责在井里取水,又饿又累的他在连续取水数小时后,不慎落入井中。人们将无数根木头插进出水口防止落水者下沉,从而救了父亲。幸好有源源不断的井水,才挽救了一些住家,但众人忙于救人,也让大火吞食了大半依井而生的木屋。从此,在断墙残瓦的边上,这井慢慢显得有些颓败,鱼儿也少有现身了。

再后来,不知是谁提议,人们在井上加了石盖,只留一个勉强能伸进头去的取水流水口。小时候的我,时常趴在取水口边,望着乌黑的井底,想象着什么时候能游过一条白里透红的鱼儿来。

这场变故之后,围井而生的人越来越少,有的人家搬进了城,有的搬去他乡。父亲说,他不想离开。于是,这座井就伴随着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父亲去世以后,我就很少回家了。有时匆匆回家,也难得去井边瞧瞧,更谈不上追忆过往

在父亲五周年忌日前夕,我突发心潮,再次来到井边。扒开青苔满地的取水口,水草丛生的井底愈发黝黑,俨然就是一座干涸孤枯的井。虽然涓流透彻、依稀不断,但在薄薄的白云下,井像被阳光晒化了似的埋着头,旁边一丛丛杂乱枯黄的野草,无力地随风摇头,仿佛在呼唤那早已远去的身影。

枯 叶

在老井的旁边,有一棵大白果树(银杏)。在它枝繁叶茂的日子里,树下是乡亲们自然集合的场所。张家长、李家短,谁家的姑娘穿了新鞋、又谁家的孩子考了高分……在白果树的枝头上,挂满了祖辈家族的故事

白果树是有些来历的。据说,当年的先辈,为防止后人胡乱建房、破坏风水,人们在修建井的同时,一位当了多年老爷的本地富绅,将县衙老树边生出的小树移植过来。一共四棵,在距离水井九丈九尺的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分别种下,又专门请石匠打成一等一的条石,绕着白果树砌成四个三丈三尺半径的护园,在护园外九丈九尺的地方,才允许各家各户作为屋檐滴水线。铺满青石的院子里,这些白果树成为千百年庄园传承的守护神,也是祖辈们修房造屋的誓约,从没有人逾越。

美的风景,莫过于秋天。四根笔直的白果树,如同擎天柱一般向天而举,浓密金黄的叶子仿佛四个火炬在燃烧。满地的落叶,被人们收捡起来,清理干净做成枕头;或者选来入药,治疗咳嗽哮喘。也有姑娘们悄悄藏起来,贴着脸蛋润泽肌肤,养颜美容。

至于收获的果子,是最有诱惑力的了。早些年,由族长者进行分配,不论是刚出生落地的婴儿,还是年迈不动的老人,每人一份,都用固定的升子(一种度量盛物的方型木质器具,口大尾小)装了,专人送去,年年如此。过年时,这些果子是孩子们最眼巴巴的奖赏,多一颗、少一颗都可能引发一场或大或小的纷争。

所有的改变,都在人们预料之外。由于人们忙于炼钢,粮食减产,地上的白果叶被捡起煮光以后,一些饿慌了的人趁着黑开剥起白果树皮。一向视树为神的族长,在无数次大发牢骚和脾气以后,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后来,族长也加入了剥树皮的队伍,毕竟不堪忍受的饥饿感比保护树木的愿望要强烈得多。

自那之后,伴随着人们的饥不择食,有三棵树慢慢干枯了,随风飘曳下来的落叶,也被人们争相抓扒,成为强者的战利品。被剥掉树皮的白果树,也很快被火灾变故中的人们砍来修房造屋了。

不知道是大家有意还是无意放过,剩下一棵树生命力极强,终于挺了过来。第二年天,在我母亲嫁给我父亲那时,人们发现这棵白果树又发芽长叶了。人们争相传颂着这棵守护一方老树的“神迹”。

我们这群孩子的童年记忆,多半也是从这棵白果树开始的。在秋天的庄院里,厚厚满满地铺着一层层“黄金地毯”,一群群光着脚丫、开着裆裤的孩子,在树叶上滚打着、嬉笑着,屋内大人的呼声、骂声此起彼伏,可早被乐疯了的小屁孩们抛到脑后。

回到家里,正值秋天。如今,院内的青石板已经残缺破败不堪,护树石也不完整。记忆中的白果树已然被人砍掉了,只从树桩边叉生出一棵丈高小苗,历经秋霜之后,稀稀疏疏的叶子中,陡然腾起几只麻雀,惊飞落叶一片。也许,千百年之后,白果树也要再次轮回。

冷风拂过,一片树叶徐徐飘来,展开的小扇子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只是中间裂开出一条小缝来,像划破的血管。我双手接住,贴在脸上,依稀有几分清凉。

枯庙

老家背后的山顶高峰,被唤作八角庙,也叫八公庙。

不知道是乡音中“角”与“公”分不清楚的缘故,还是其他原因,反正大家叫顺了,也没人去追根求源。

小时候的我,是个较真的人。每次路过,都嚷着要父亲讲一讲到底是叫八角庙还是八公庙。但父亲总是说不清楚。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到一个消息,说那曾经是一个八角庙楼,庙里住着八个老汉,还是亲兄弟,他们没有成家,住在庙里,平时不见人,也从来不下山。那他们吃什么呢?我打破砂锅问到底。人说他们一直吃着鬼豆腐。有“鬼”的豆腐?!在幼小的心灵中,越是恐惧、越是忘不掉,我将“鬼豆腐”这三个字深深地埋了起来。

后来,又传言不知何时何故,他们竟然都死了。在农村死人埋人的地方,最为人忌讳和害怕。于是,大人们像约了一样,既不让小孩们去山顶,更不让去访庙。经过反四旧,没有人愿意也不敢去关心住在庙里的人的死活。

我不敢问父亲,只好逮着一个机会问母亲,鬼豆腐怎么做?好不好吃?没有上过学念过书的母亲只是告诉我,可以做给我吃。

在一个夏天的傍晚,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鬼豆腐树(土家人也有叫做斑鸠树、神豆腐树)叶,将嫩叶洗干净,再把叶揉烂用包袱包住,慢慢加水、搓揉,挤压出青绿色的汁来用盆装好,再添一碗地灰(草木灰)透过的水,告诉我等吃饭的时候就有豆腐吃了。

我第一次安静地蹲在地上,望着盆中的鬼豆腐,不时用脏兮兮的手指蘸上一滴,快速伸进嘴里,又快速缩到背后,生怕被人瞧见。又学着父亲吃东西的样子,点一点头,再望一望还在忙着做饭的母亲。等到饭好待餐,盆中早已清香碧绿,晶莹如玛瑙。这东西怎么会叫鬼豆腐呢,我想不明白。

记忆中,那是一家人笑得最多的一夜,也是我了解真相的一夜。父亲告诉我,采山野树叶做的叫做神豆腐、观音豆腐,是观音菩萨传下来的。如果采到埋坟的地方生长起来的树叶,做成豆腐就叫做鬼豆腐,吃的人前世做鬼、来世也做鬼。在大饥荒时候,没有粮食吃,拿它当饭吃,村里村外都到咱们山上来采摘这些白果树叶、神豆腐叶、马桑树叶、厥根什么的,最有营养的就数白果树叶和厥根,最好吃的就是这个神豆腐叶了。只是这神豆腐好吃,饿得也忒快,时常做菜吃还可以,真要当饭吃,却也遭受不住,会让人四肢无力、腰酸腿软。只是后来,采的人多了,最后连树叶、树根都难得找到了,也没人管是不是坟地的树叶了。

后来父亲还告诉我,八角庙里的老汉曾经也是大富人家的孩子,在战争年代,怕被拉夫去当兵,父母就将他们送去庙里避祸,并严命家人不亲自来接,谁也不能相信,谁也不要下山。可还没等到解放,他们的父母就去世了,财产也被地方官绅瓜分了。再后来,听说打击地富反坏右,家庭成分不好的他们更不敢下山了。至于他们在山上吃什么,谁也没看见,大抵也只能吃神豆腐一类吧,反正都没什么可吃的。

年龄越长,催使我的好奇心也越来越大。上小学高年级之后的一天,借着周末打猪儿草的当口,我们几个小伙伴,第一次长途跋涉来到了山顶。传说中的庙宇已然没有了,一片片废墟瓦砾依稀镌刻着过往的故事,庙角残迹隐约述说着庙宇的枯残和凄凉。西倦的太阳下,一块巨石后面,几个土堆墓茔愈发阴深恐怖。荒草丛中,知了重复着单调的歌曲,似乎想催醒熟睡的大地,却吓得小屁孩们屁滚尿流地逃下山来。

一生虚惊催梦醒,半世清幽揽浮华。多年以来,我时常在想,八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的父母是怎样的严命严法,让他们度过了那一个个孤苦的夜晚

(本组文首次发表于《贡水文澜》201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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