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诺山———我的生命之源
周海丽
我觉得人的生命，来时一阵风走时一阵雨。对于基诺山洛特老寨，除了牵念，我一无所有。
母亲，一个典型的基诺族女人，早在上世纪50年代，嫁给了进入基诺山的民族工作队员周再柒。为了离开贫困的大山，寻找幸福，她似乎觉得只有嫁给汉族才能实现。1960年11月，她生下第一个女儿。1961年4月，洛特老寨的白花开得特别艳丽，这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基诺族女人背着刚出生不久的女儿，沿着那山、那路、那小溪水一步一步走出大山。一路上，她不时回望乡亲们，回望那片养育她的土地，孩子在她背上不停地哭，似乎知道要离开这个美丽的乡村，泪洒一路，情牵一路。从此，基诺族女人光珍告别了小山村，嫁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勐海。
她把幸福的梦建立在婚姻的路上，在那个年代也许是唯一的办法。小城勐海接纳了她，可什么是基诺族，许多人并不太知晓，“攸乐”成了她的外号。
她经常思念家乡的大山、小河，经常哼基诺族小调自寻快乐。她经常刺绣基诺族的图腾太阳，用巧手自制基诺族服装，做好后却总是藏在箱子底，从来没有机会穿在身上。她嫁到一个典型的汉族之家，在过去那些年月里，她生活在奶奶歧视的目光中，稍有不慎，就会被骂“老攸乐”！我害怕失去母亲，一种被歧视的声音总是压抑着幼小的心灵，于是对外人我从来不敢说出自己的民族。
那时，每家每户都要上山砍柴，这对于母亲来说是个强项。我随母亲走进大山里砍柴的时候，见她嗅一嗅花香，听一听鸟叫，看一看天上的云彩，脸上流露出难以掩盖的快乐，我想这时她一定把这山、这树、这花看成是洛特老寨了。在山里，除了砍柴，她会教我采摘一些野菜，回家做出独特的美味佳肴给全家人品尝。夜幕降临，繁星满天，她会抱着我数星星，她说漫天的繁星在哪里看都是一样的，生活总是幸福比痛苦多，她抱我着说，一切都会过去的。真的，年迈的奶奶后来因病瘫痪在床上，母亲并没有报复奶奶，而是始终给她端屎端尿，精心护理，一口一口地喂饭。奶奶临终前搂着我满面流泪，不断忏悔曾经对母亲的横蛮。我觉得母亲的包容就像洛特大山一样，令强悍的人也深深地自责，奶奶也有心软服老的时候。(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母亲给我讲述我与基诺山洛特的故事。1960年我出生时，正是村里最困难的年代，在一间茅草房里，当接生婆接生下我的那瞬间，我面对的是那座富有传说故事的基诺女神的石头山，接生婆对我母亲说，这个女孩命硬啊！而母亲根本无力理会她所说的话，也不知道其内涵。按照基诺族的习俗，孩子生下就要马上取名，可是父亲还在其他村子工作，母亲在疼痛中呼出一个“阿妞”的名字，从此，我的乳名就叫阿妞。母亲月子里几乎都靠山茅野菜度日，父亲偶尔去山里打一些小鸟来给她做营养补充。我永远记得母亲讲的事———她将我装在一个箩筐里放在地头，然后去挖地，一只黄鼠狼来到箩筐旁边，这时母亲惊呆了，不知所措。正在这时，山那边一只狗叫着奔来，把黄鼠狼吓跑了，我才得救。这只狗救了我的命，从此，母亲不再吃狗肉，告诫我也不能吃，因为我的生命中与狗有缘。她希望我记得自己的出生地，总是从那些散淡中的故事中讲出洛特老寨的韵致，那些故事如同喝了山泉一样的纯净与爽口，让人仿佛于一片树叶中窥见了整座森林，于一瞥笑容里见证了整个人生。
在历史的长河中总有不息的灵魂在歌唱。在勐海，这个来自洛特老寨的基诺族女人，靠自己经营的米干作坊养育了7个女儿，她非常坚强，对生活怀着强烈的追求。她融入傣族地区的生活，学会了一口流利的傣话，用自己的智慧、善良与当地人和谐相处，建起了加工米干的作坊，以质优价廉取得人们的信赖，曾被州妇联评选为“女能人”称号。表彰会上，她终于穿上了基诺族盛装，容光焕发，似乎要证明基诺族女人身上的一种力量。
悠悠岁月，流走了多少个春夏秋冬，流不走的是唱在心里的歌。当我步入夕阳岁月之际，重访洛特老寨，只有年老的长辈知道母亲的故事。母亲的好友们拥抱着我，并用细致的眼光打量着我，似乎见到我母亲般亲切。最后说，母亲还是比我漂亮多了，我知道其实是母亲身上的那种基诺族血脉，那种独有的基诺族气质远远超越我。洛特的老人带我看了看母亲的老宅基地，村里一直留着，一个老人说道：“当时光珍是背着一个女孩哭着走出村的，万一哪天被汉族抛弃她，过不下去时一定要回来的。”多么真诚的话语，我为这个村的长辈们感动不已。
澜沧江常年不息地流淌着，改革开放的政策，人口较少民族的扶持政策激活了凝固的洛特山，唤醒了宁静的洛特山土地，使原本封闭的山区有了发展的动力。心灵的魂牵绕在那纯朴的笑声中，牵绕在山村的青山绿水屏障似的翠竹丛中，牵绕在想富起来的强烈倾诉声中。站在山巅，春风拂面，放眼望去，满山满岭的橡胶树形成绿色屏障，又似衣装整齐待发的将士，巍立于小山村的四周；满绿的茶山焕发出格外的生机；山涧溪泉淙淙清澈透明，伴随鸟儿脆鸣顺溪而下，一股浓烈的乡村气息扑鼻而来，我似醉非醉仿佛梦中似曾有过，铭刻着的画境，又似不曾有过。
我行走在洛特老寨古老的民居建筑群中，一种返璞归真的感受油然而生。洛特老寨保存至今的建筑风格———典型的基诺族传统样式让我的心一下子回到过去的岁月里。普通而简陋的村庄更具内涵和质感，这里就是我的“脐带”连接的生命之源，感受了故乡大地的博大与宽容、古老和沧桑，无疑对故乡大地充满了景仰和敬畏。
洛特老寨，我知道，我这一份深爱已根植在你的生命里，不可或缺。我常常想，我是如何的幸运，能出生于你这个世界里，在我的生命里流淌着基诺的血脉，于你于我，彼此牵挂，这已足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