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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相信任何人

2014-11-26 10:00 作者:平安  | 22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1.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话用在何大成身上只能算说对了一半。平常心之所以成为一种境界,因其道理浅显不过,却未必人人都做得来,根源无非有二:一是无法做到,二是不愿做到。前者大抵羁绊太多,后者多半心有不甘。人的差异到了生命的末了是否都能万事皆休,善本归真,恐怕很难去亲历体味,多是借助想象的翅膀。此时的何大成便是如此。心力交瘁的他已经丧失了掌控局面的能力,唯有巨大的遗憾犹如决堤的洪水充溢着他的意识。

说起来,一切似乎都是由一对老椅引发的。

老椅古色古香,散发着一股出自深宅大院的诱人气息。两把椅背上分别镌刻着精美的图腾:一把刻着一个瘦骨嶙峋、敲着木鱼的老和尚和一匹仙鹿;另一把刻着一头腾云驾雾的麒麟,云层下方立着一个留来福头的男童……它隐喻的故事似乎超出了当今人们的想象,透着一种莫明的神秘和诡异,似在无声地诉说一个远古的传说。

关于老椅的来历,可谓七嘴八舌,至今仍存争议。比较靠谱的说法是它出自清代早期,最初的主人应该是官宦之家,后来历经世事变迁,几移其主,成了当地一个大财主的震宅之物。新中国成立后,像这类东西非但不是富,反而可能惹来灾祸,那些出身不好人家的贵重物品本身就是“剥削”的罪证。于是大凡家中藏有古物的地富反坏右们不是将之藏匿,就是干脆将之消毁灭迹。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这对幸存下来的老椅阴差阳错,戏剧性地出现在县城老街一户何姓人家。这自然不是由于何家的富有,恰恰相反倒是因为贫穷,才让这家人有机会有胆量收藏这种封建社会残留下的老古董。(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何家虽穷,却算得上是当地的“大户”,家里共有五个兄弟、两个姐妹,号称“何家七姊妹”。何父原是和弟弟一起从外乡来此地打油的苦力(详细来历不清,何母避而不谈,故疑心系胡子出身也未可知),在大儿子刚成家不久、最小的儿子不满10岁时,因病不治撒手归西。何母本是当地寻常人家出身,除了生孩子做家务两眼一摸黑,老头子这一走,原本一大家子就像散了架。好在还有一辈子打光棍儿的小叔子担待着,家里又不缺劳力,他们在县城郊外的荒坡上偷偷种植了几亩野地,到了秋季就连收割回来些谷物贴补口粮,这样偷偷摸摸地竟维持了多年。加上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兄妹们以大带小,虽然从小饿饿搭搭,居然也熬了过来。

2.

何大成是这个家的长兄,父亲生前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把他送到县城最好的中学读书,本意是等他将来有出息帮着家里把兄妹们扶养成人。说是长兄如父,可这何老大比较自我,对众兄妹并不上心。他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在县政府当通信员,一位宣传部的领导见他年青好学,家里生活又艰难,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便将他安排进了县文化局做宣传干事。没过几年,又提拔他当了一所卫生学校的副校长。那以后何大成在这个职位上一待就是30多年,不知何故一直干到退休再也没有得到上面的器重或提拔。尽管如此,对何家来说这仍要用“鸡窝里出了金凤凰”来形容,足以光宗耀祖了。

那对老椅一直摆放在何家老宅的堂屋里。它属于这个家庭的每一个成员,用不着分清你的还是我的。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随着弟妹们一个个渐渐地长大成人,这个家里的多数成员终久要有分离的一天。

说到分家,二弟何双成和大妹妹香琴要结婚;接着老三、老四一个去外地煤矿做工,一个过继给了一个鳏夫裁缝当学徒。老宅一下子宽敞了许多。何母说了,老大要留下来照顾家,至于分家的东西其实也很简单,无非是一些床褥、桌柜、暖水瓶之类。那时候家家户户大都如此,也没什么可攀比的。

分家之后的日子除了略显冷落跟以往也没什么不同。一家老小仍旧用原来洗过脸的洋瓷盆盛菜,然后围着一张大方桌、或蹲在墙角吃饭。那时候人们吃饱穿暖已很知足,弟妹们最盼望的就是大哥去县里的大礼堂开会时,自己跟着去蹭顿饱饭,或是赶上过年痛痛快快地吃上一顿肉。没人会在意家里有张老椅子这样鸡毛蒜皮的事,更不知道它的价值几何;它摆在屋里倒像个不合时宜的道具,上面落满了灰尘,只有在看见墙上挂着的伟人像时,才让人觉得它的存在印证着新旧两个时代的巨大反差来。

3.

何双成怕媳妇是出了名的。张桂莲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在当地一家镇办企业当会计,很有经济头脑。她直觉这对椅子有些年头,就开始动起了心思。时逢改革开放初期,她所在单位效益不错,家里添置了一应俱全的家俱、电器等,独缺一件古董来锦上添花了。几经盘算,她终于有了一个好主意:用自家新做的四把靠背椅子去换回那对老椅。由于担心大哥的阻拦,这天特意剩其不在家的当儿,跟丈夫一起在何母面前一番软硬兼施。何母不知究里,再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也不好说什么,眼瞅着四把崭新的靠背椅子,反而觉得占了便宜似的满心欢喜。就这样,何老二家如愿以偿搬走了老椅。

第二天,外出回家的何大成一进门就发现老椅不翼而飞,一问之下心里大为不悦。他毕竟见多识广,知道这不会说话的老椅的潜在价值。可好面子的他又不便马上跟老二撕破脸皮,伤了兄弟间的和气,只好暂且强忍着,过了些日子才向老二家问起这档事儿。

“那是父亲在世时用香油换的,凭啥说是你的?再说我用四把新椅子换你两把旧的,你又不吃亏……”张桂莲振振有词。

“你说的不对,这是我和二叔在矿上做工时省吃俭用,回来后拿200斤粮票换的。”平时少言寡语的老三何连成居然也加入了讨伐,这倒让何大成有点吃惊。

看来这老三也不是省油的灯,真是唯恐天下不乱。不过何大成并不担心。一来老三和其他几个弟妹年纪尚小,二来就算将来他们成了家也得等有了儿子才具备争夺老椅的资格,可如果生的是女儿呢?总之未可知的因素太多,眼下他们也只有跟着瞎起哄、敲敲边鼓的份儿。

眼看两兄弟间闹起了不和,往常不管闲事的何母只好出来发话了,说都是自家兄弟,以和为贵。现如今老椅就暂时保管在老二家,将来还是要由本家儿孙继承,谁都不能外传……

一场风波鸣金息鼓。何双成夫妇虽说对“保管”一说心里不乐意,但见老大脸上失意的表情,忍不住心中窃笑。其实他们心里明白何母看似不偏不倚,骨子里却暗向着老大,这都是因为老大有个儿子,自家媳妇结婚多年却迟迟未生育,这分明是在借题发挥奚落老二家的,他们岂能不知?

何双成断定老椅会给自己带来好运,他特意给老椅定做了一张仿古的鼓形方桌,每天清早起床头一件事就是仔仔细细地擦拭一遍;偶有邻居来访,看见老椅都咂咂称羡,让老二夫妇更是受用。

4.

话说老二霸占了老椅,何大成心里一直愤恨不已,却又碍于母亲出面以及兄弟关系不好发作。在他看来,这张老椅摆在谁家的堂屋,谁家就是延续香火的正统,自己身为长子,理天经地义应该由自己继承。

老大和老二两家由老椅产生的争夺表面上看势均力敌,私下里何双成夫妇心里却有些发虚,问题恰恰出在张桂莲迟迟生不出孩子上。为此,他们多年来四处寻医求药,想尽了千方百计,无奈偏偏连个蛋都生不出来。

“你这是先天性不孕,也就是俗称的‘石女’……”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中医终于道出了实情。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让老二夫妇惊呆了。虽说弄清楚了不能生育的原因好过无休止的煎熬,但他们心中却又万分地不甘!尤其一想到迟早有一天老椅还得被别人搬走,就像被割肉一样地接受。

“何不去抱养一个儿子呢?”一个念头浮上张桂莲的脑海。

听说县城福利院有不少弃婴,两口子特意前去询问。果不其然在若大的厅堂里,齐刷刷排列着上百号儿婴儿,真够吓人的。可仔细一瞧竟然全都是清一色的女婴,没一个是“带把儿”的!只好又托人悄悄地四下打听,看能不能老天开眼寻到一个儿子。

说来也巧,一个私交特好的朋友告诉张桂莲,有个女学生与人私通生下一个男婴后失踪了。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老二夫妇不惜花费重金,当晚就从一家私人诊所抱回了这个不足月的男婴。为了掩人耳目,张桂莲在家里躲了一个月,对外谎称“坐月子”。整件事做得可谓天衣无缝。

那知不久后就发现不对劲儿,孩子整夜啼哭不止,去医院诊断竟是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二人这才恍然明白为啥自己能侥幸抱养到一个男婴。一时间这两口子骑虎难下。要知道张桂莲坐月子的事已经弄得人人皆知,何母还等着带孙子哩。人言可畏,怎么着也得想个法子收场呀!两人经过一番合计,最后决定将错就错先过了这一关。

就这样一来二去,老二家两口子凭借着聪明才智瞒过了所有人,直到多年后何母、二叔相继去逝再无人提及老椅由谁“保管”的事,大家似乎也都接受了老椅归何双成家所有这个事实。由此倒反而少了龌龊的借口,消停了下来,兄妹之间哪家偶尔遇上难事,也都或多或少地相互帮衬一下,着实让街坊邻居们夸赞不已。

5.

何大成原本没什么爱好,他性情不定且比较固执,是那种表面斯文实则胆大的人。自打从副校长的位子退下来,百无聊赖的他也学着在外面收集一些古玩奇石,慢慢地在当地积累了一点儿名气。可是随着对这个行当的了解,让他也越来越懂得了老椅的价值和分量,尤其当藏友们互相交流寻问起来,更是让他懊恼不已。他觉得当初自己失去老椅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可他又自恃是个文化人,不可能像老二夫妇那般蛮横撒泼,要知道在众兄妹中他可是唯一的国家干部,还是个当领导的身份。他曾试着拿一笔钱把老椅收回来,老二虽有点儿动心,可他的媳妇张桂莲妒忌何大成的“人财两旺”(儿子和收藏品),偏偏不让他称心如意

其实何大成这些年靠着那点退休工资搞收藏,手中并没有什么很值钱的玩意儿,多半用来自娱自乐。要知道这行当水深的很,想一夜暴富谈何容易,结果弄得家里颇为拮据,为此老伴常数落他是“陪本赚吆喝”。这些内情一般外人自是不知。

生活中常有这样的怪事,当一个自以为是的人遇见另一个更自以为是的人,他反而变得老实巴交起来。百般无奈之下,何大成渐渐地由愤懑、沮丧到灰心,再后来甚至淡忘,只是偶尔想起老椅才唠叨几句或是发发牢骚。他明白除非有奇迹发生,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也许老天爷真的开了眼,这样的奇迹居然被他等到了!

事情还得从老二家的养子说起。若一切按步就班,将来何双成夫妇还是会将老椅传给儿子的,可这小子小时候还算乖巧,自打上了中学后逆反心理极重,全然无视他们的一番苦心,还时不时地数落起一大堆养父母的不是来。

“从小到大,不管天有多冷,你们天天一大早叫我起来擦椅子,好像我不是来给你们当儿子,是来给你们当佣人使唤的。”儿子忿忿地说,“瞧!我头上、身上的伤痕都是给你们保存的证据……”

儿子的话深深戳到了老二夫妇的疼处。这个原本殷实的家,为了儿子的病先后动了两次手术,花光了所有积蓄。加上这孩子看似瘦弱,却是天生的孤癖而又不受调理,让好强的张桂莲左右都看不顺眼,心中不快之余夫妇二人难免把气撒在儿子身上,尤其时常纵容当的用棍棒伺候难免重了些。后来张桂莲又遇上单位改制下了岗,她眼红别人创业致了富,与人合伙开了一家干洗中心,头两年生意挺红火,哪知对方原先就存着异心,以合伙人的幌子在外面揽了好几笔款子,在中饱私囊后竟瞅中时机开溜了。结果冤有头债有主,债务人就整天寻着张桂莲门上讨债,这一变故直压得这一家人喘不过气来,从那以后老二家的经济状况一落千丈,光景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更糟糕的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个别不怀好意的邻居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老二家抱养儿子的底细,在背后教唆儿子:“去找你的亲爹妈吧,听说他们可是去了海外呀…..”于是这小子越发地生分起来,对老二夫妇非但不感恩,反而充满了鄙视和不屑。

如今环顾四邻,老二家昔日那些置办的家俱已显破旧,唯一养眼的也就剩了这双老椅。当初在最需要用钱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变卖,为的就是靠它来给这个家带来好运,甚至改变一家人的命运。

“它可是能值很大一笔钱哩……”望着儿子满脸不屑拂袖而去的背影,何双成在心底绝望的叫着。

儿子和老二夫妇之间渐渐地疏远,从上中学后开始就时常在外面惹事生非,彻夜不归,更别提任何感情上的勾通。再后来学业完全荒废,竟然擅自缀学孤身一人去了沿海,至今下落不明。听说是跟人一块打工去了。可就他那身板儿能行吗?搞不好连小命都搭进去了。

“这样也好,没准儿自己还能多活几年!”何双成心想,“也许他真的去找有钱的亲爹亲妈了……”夫妇二人万念俱灰。

儿子的叛逆和无情,让何双成的一腔期望完全落空,他觉得这都是造化弄人,或许是自己先前做了不该做的事,才活该得到这种惩罚?事已至此,不知是出于良心发现,还是捍卫本家血脉的最后一点心愿,他不顾张桂莲的反对,甚至以离婚相威胁,毅然作出了一个平生最反常,也是最艰难的决定:把老椅还给大哥。

“侄儿才是正宗,抱来的终究是抱来的啊……”他感叹道。妻子张桂莲因为这件事一直和他吵闹不休,认为丈夫太过自私和绝情,不久两人居然真的以离婚收场。何双成把仅有的房子留给妻子后独自去乡下承包了一座山林,打算在那里安度晚年。

6.

老椅重新回到何大成手中,满心欢喜之余,他越发觉得它是有灵性的,只怪当初自己没有善 待它,才惹出了诸般的波折。于是他花高价请了一位专做古器的木匠,对老椅重新加固、上漆;又嫌与之陪衬的鼓形方桌太过小气,精心制作了一副足有大半人高、占了半面墙壁的八脚供桌;接着还特意购置了一尊青瓷观音、一只古香炉。一时间,老椅、供桌、观音、香炉,加上早前收藏的古玩和老宅浑然一体,果真一下子有了灵气,顿时显得古朴敦厚起来。这样才符合我的身份和品位呀!他心满意足地想。一改往日的生活习惯,每天雷打不动地在观音像前上香膜拜,屋里整日弥漫着香火的味道。

年青时何大成从不迷信,如今渐渐上了年纪的他,嗅着让人舒坦且陶醉的香火气息,深切体会到生老病死是大自然规律,儿孙自有儿孙福,何苦事事都要像老二那般较真儿,到头来还不是苦了自己?

何大成夫妇膝下有一双儿女,儿子在县城的文化馆上班拿点死工资,儿媳妇在保险公司跑业务也是有一茬没一茬,虽说只有一个独生女儿日子却过得紧巴巴的。一个人若是处在温饱线上,只跟他身边乃至以下的人比,心里就会好受一些;再加上一点“视金钱如粪土”的境界或涵养,更会少去许多的烦恼。可是儿子偏偏眼高手低,总是眼馋人家不是有一个为官为富的爹,就是觉得别人祖辈上烧了高香,仿佛人人都过得好过自己似的,久而久之失衡的心态也就与日俱增。

好在女儿倒是嫁了个有本事的夫婿,家境相当殷实。这些年不单对父母多有照顾,还断断续续地接济一下哥嫂,逢年过节鸡鸭鱼肉什么的没少贴补过。尤其每年吃团年饭的日子,女婿都要请来岳父岳母刻意安排在高档酒店,但见老两口端坐上席,一一笑纳晚辈们轮番的敬酒或祝福。尽管一大家子此时才以一种近乎病态的方式维持着表面的祥和气氛,足以让何大成打心眼儿里感到舒坦,也仿佛找回了久违的面子。但另一方面,女婿有意无意营造这种高贵入流的生活品位,却也令他时时感受到自己过往观念的落伍、闭塞,特别是看见儿子一家三口那副十足穷酸与鄙微的吃相,二者之间形成了强烈反差,竟使他产生了一种莫明地屈辱感。为此,有几回好面子的何大成萌生了一个念头,他想方设法欲摆脱亲生儿子纠缠,甚至在大年除夕的前一天借口到外地去“游”,实则和老伴儿躲在郊区的小旅馆里住了两天,只与女婿保持着“单线联系”。他的本意是逼着儿子媳妇识趣儿,知难而退,别再总是拖家带口地借拜年为名、行攀亲附贵之实,连累他老人家跟着丢人现眼。

不过何大成是一个自我感觉极好,甚至带点儿追求完美格调的人。比如对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他一向表露出鞭笞世风的立场,却又在私底下极尽谦恭之能事;在面对贫弱之人时,他总是以审视的眼光充满着鄙视或不屑。这种看起来矛盾的心态,倒是让他凡事都能为自己找到有理有据有节的超然借口---一句话,他是那种从不在意过程,只拿结果来说事的人。对于自己百年之后的遗产分配,何大成的打算毫无例外至少在表面上是公允的:即将来把老宅留给女儿女婿———“人家有是自己的,当老的心意又是一回事”;至于儿子和孙女,他想的是把老椅还有一些收藏的古玩留给他们,这样也就一碗水端平,自己大可心安理得功德圆满了。

在一次吃年夜饭的家宴上,当听到父亲何大成当众有意无意地吐露出这番心迹后,儿子却不买帐,平日里对趾高气扬的妹夫抱有的那份儿敬畏之心也随之荡然无存。他的媳妇更是早就憋着一肚子火,当场就大闹了起来,其理由不外乎是:自家才是何家的血脉,不单老椅、还有老宅都应归自己所有才合情合理。儿子儿媳蛮不讲理的态度让何大成一下子火冒三丈,大怒道:“你小子凭啥呢?一没出息二没心,只知道不劳而获……”

他越说越气,早前还有的那点儿怜悯之心顿时烟消云散,更加理直气壮了。

可是生气归生气,何大成担心这这两口子到处搬弄是非,胡言乱语,一来坏了自己名声,二来让女婿笑话。想到女婿,他尤其不愿得罪。他们老两口一早儿就看出儿子儿媳靠不住,还指望着将来自己的后事托付给女婿呢……可这种念头此时又不便说出口。

何大成知道在法律上自己完全有处置遗产的权利,但在世俗眼里还是要有一个拒绝儿子的“理由”。思来想去,他终于有了一个法子,即故意向儿子儿媳提出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要求他们再生一个孩子。

“你说的好听,生二胎是要被“双开”的……到时候谁替我们养?你都多大年纪了?”儿媳妇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不行就算了,我也没真指望你们!”何大成知道儿媳对此十分抵触,爱惜身材的她生一胎就受够了,便十分硬气地说。

“就算我们生了女儿您老就不把遗产留给我们了,还能给别人不成?”儿媳已预感不妙,说话的语气苍白而又无力。双方因此僵持起来,打起了冷战,一方只要一提起遗产的事,另一方就说你这是盼着我们早死啦!……

7.

常言道旁观者清。

何大成的女婿程丰原是县城一家银行的股长,其父是县上的一个头头。当年已有妻室的他和女儿交往时,何大成是极力反对的,为此还闹得满城风。后来程丰跟前妻离了婚,给了对方房子和一笔钱作为补偿才作罢,接着又通过他父亲的关系调到市行工作,不久被提拔当了支行的副行长。程丰这人很会来事儿,平日对岳父察颜观色,格外大方,女儿跟他结婚后有了孩子,双方的关系才由排斥到接受,再到亲近,渐渐地翁婿二人竟到了无话不谈,相见恨晚的程度。说是一个女婿半个儿,可何大成觉得和自己那个整天只想着啃老、没出息的儿子相比,这个二婚女婿强得不是一星半点,简直比几个儿都强。

程丰年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此人城府极深,非等闲之辈。他一早就看透了岳父的那点心事,断定他真正在意的并不是什么香火,说到底那不过是个喙头;表面上嫌儿子当不住家,儿媳妇为人刻薄,骨子里其实是一个缺少担当、贪图安逸享受之人。自诩投资专家的他见过太多人性的丑陋和贪婪,深谙此道,他决意乘虚而入,把岳父母的遗产搞到手。这也算是对自己之前所做善事的一点回报,是理所应当的。

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程丰和往常一样带着妻儿、拎着一大堆贵重礼品,驱车回到县城来看望二老,乘相谈甚欢之机扯起了话头。

,我是局外人,本不该多言。不过大哥大嫂......这样吧,我投资几十万买了一套房子,装修好了,东西也都置办齐备,你干脆搬到市里去住,散散心……这样也好彼此有个照应呀!”

女儿更是不失时机地在一旁随声附和。何大成心里一动,难得女婿如此孝心,竟然事事都想在节骨眼儿上。自己和老伴儿一辈子都住在小县城里,近来身体又不好,常要到市里的大医院治疗,出来换个环境生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当然,他知道市里的房价可不比县城,女婿虽有本事,不指望占自己这点便宜,可身为长辈怎好意思倚老卖老,不知事物呢?于是在和老伴儿商量后,当即答应下来,并把老屋卖了二十多万给女婿,可女婿说什么都不接受。

“这只怕连装修置办的费用都不够,我不能让闺女太吃亏了哩!”何大成大方地说。

见如此,女婿才勉强把钱收下了。

搬家那天,程丰请了一台货车,除了家里的那对老椅和古玩以及随身携带的衣物,看见岳父还想把家里的电视、冰箱和旧家俱之类带上,女婿说不用,好说歹说把它们全都留给了哥嫂一家,也算是对剩余资源做了一次最大化的利用。

何大成老两口搬到市里后,住在女婿安排的高档小区里,别提有多惬意了。原来县城的老宅潮湿又阴暗,现在老伴儿的风湿病居然不治而愈,自己的哮喘也好了不少。心情大悦的他忘了另一场风暴在无声地酝酿之中。

8.

何大成把老宅变相地给了女婿,巧的是这卖房的钱和老椅的价值也相差无几,将来把老椅和一些剩下的古玩留给儿子,也算没有厚此薄彼。岂料儿子媳妇并不理解当老的这点“私心”,他们得知父亲把老宅卖掉且搬走了老椅,大吃一惊。他们料到难以说服父亲改变主意,便找来了三叔、四叔和姑妈帮忙,当面向何大成兴师问罪。

“我们几个弟妹不跟你争也就罢了,可你现在把老宅给了一个外姓人,这说得过去吗?……”

说实话除了在世的何母,还有当初强行搬走老椅的老二媳妇张桂莲让何大成有所忌惮,剩下的几个弟妹他压根儿从没当回事。也就是说在一个蛮横撒泼的外人面前,他常常显得手足无措,不得不吃些亏息事宁人;像几个弟妹这般性格软弱、打小对这个兄长有点儿敬畏的自家人,他反而底气十足,任凭他们说破嘴皮也能从容应付,大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一计不成,儿子媳妇又经过多方打探,得知程丰利用何大成的信任,私下里立了一份房屋租赁合同,骗得其签字认可了“房屋仅限居住使用,一切陈设物品除随身携带衣物外均不得损坏或带走……”

这也就意味着程丰不单霸占了老宅,现在就连老椅事实上也已经移主了!

听了儿子儿媳的一番陈述,何大成一愣,也隐隐地觉得上了当。可是,他虽然知道自己未尝不可以借助法律和事实要回遗产,但左思右想,这样的代价太大了!一来女儿新近辞了工作在家当全职太太,看似风光,可万一以后在官场上撕混的女婿出了状况怎么办?二来这些年女婿对自己不错,他心里本来也存着回报的念头。不管怎么说,眼下自己老两口衣食住行都被女婿照顾的十分周全,老伴儿整天乐得合不拢嘴,不说是锦衣玉食也算得上是晚年无忧了,如今要为那些个身外之物与晚辈们撕破脸皮,实在有点儿得不偿失……

眼见父亲还在那儿瞻前顾后,先前抱着一线希望的儿子不由得从头凉到脚。何大成似乎在嘟囊着什么,此时的他已丧失了最后一丝对老人的信任感。他看透了父亲骨子里的伎俩。“既然当老的错在先,也就别怪做晚辈的无情无义了!”儿子恨得咬牙切齿,决意如法炮制,以牙还牙,随后竟然一纸申明宣布与其断绝父子关系!

尽管对儿子的不满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但面对突如其来的亲情决裂,依然让他感到犹如晴天霹雳。毕竟那只是自己的一念之差,并非完全不可改变,可儿子却根本不给他机会,竟然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可见这不肖子孙的称谓是一点都没有冤枉过他。

一时间何大成气急功心,一病不起。他终于明白了老二何双成当年为何把老椅送还给自己,“这老椅非但不是福,简直就是一剂毒药啊!”他绝望地想。

退休前他大小是个官,凭着深厚的资历,虽说对上他不再奢望提拔重用,对下学校里一群小识们大都顺着他的意思说话,没人会随便得罪,更何况还有为数众多的学生家长们,或多或少没有不来找他办过事求过情的。现在要让内心傲气且有点儿矫情的他跟自己儿子儿媳低三下四,服软求饶,这是他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这件事对何大成打击太大了,更要命的是让他觉得亲情的淡薄,既然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如此对他,他还能相信谁?谁又能真心实意替自己和老伴儿着想呢?也许这世上简直就没有可以信任的对象了……

这样的心情当然不利于病情,他的病越来越加重。老伴儿更是个没主见的妇人,一生可以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来形容,遇上天大的事儿也只是抹抹泪,叹叹气作罢,这一点倒是跟何大成的老母亲颇有神似之处。好在女儿时常还来和母亲轮换着陪护一下,尤其难得的是女婿更是不惜钱财,请了最好的医生给他诊治,让老伴儿感念不已。然而这一切过往司空见惯的举止,如今在时不时地产生出幻觉的何大成看来,却多有做戏的成分,是他们小两口儿事先商量好的。

至于几个弟妹更似巴不得上加霜,一语道破天机:“你女婿要的是老椅,不是你这个糟老头!”何大成明白,他们和自己那不肖儿子一样,也都认定这所有的苦果都是他的糊涂、自私造成的;现在即使让两手空空的儿子儿媳来尽孝心伺候他老人家也是迫于无奈、是被强加的。他们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终于,在病痛中煎熬了数月,心灰意冷的何大成怀着对儿子的痛心、对老椅的遗憾、对世间亲情的失望,撒手离开了人世。

9.

县城周边的江水漫起了足有三四丈高,淹没了先前低洼的老镇,大批移民搬迁,据说要把这里蓄积的水调往北方。当年买何家老屋的人家一下子发了大财。那对老椅如今摆在何大成女婿程丰家的客厅里,新主人现在已是支行的一把手,可谓事业有成,名利双收,来的客人都说这是程行长家的“镇宅之宝”。

当初何大成的葬事是女婿操办的,为避免街坊邻居可能的闲言碎语,凭吊局限在很小的范围,被匆匆安葬在靠近山野的一座公墓里。他生前用老椅作为对儿子的惩罚,儿子媳妇果真说到做到,一家三口临了都没来看上一眼,不过孝子贤孙的名字倒是一个不少,一一被刻在墓碑上。至于几个弟妹,听说老五和小妹凭吊那天来看了一下,片刻便走了。

每逢清明,间或响起前来吊唁的人燃起的鞭炮声,而何大成的墓碑上落满了灰尘,显得格外清冷,似乎在刻意躲避人世间的喧闹。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清晨,有人看见一个年青人来到墓地,跪在何大成的墓碑前死去活来地哭了一整天,这人竟然是何双成家的儿子……

原来何大成就是他寻找多年的亲生父亲,而母亲正是当年那位产后失踪的卫生学校的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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