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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花母鸡

2014-08-15 08:14 作者:平安  | 16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它的上下冠的颜色本来鲜艳而凝重,此刻已变得苍白、透明。我知道自己瞳孔中清晰地印着它的影子。时值午后,远处的山崖在骄阳晖映下像一个巨大的苒火盆,我看见它既扁又窄的脸在风中刀一般倔强而警惕地左右摆动,仿佛在思考一个重大的决定……

那年我五岁。

那时我家在城里,爸是一名公务员,妈妈在一家企业当会计,是一个让人羡慕的家庭组合。

我差不多从出生不久就被托付给外婆照看,原因大概有两个:一来我是抱养的(也有说捡来的),那时候爸妈还没生过孩子,不大习惯自己带养;二来外婆家在离城不远的村落,自打两个儿子一个去了外地挖矿,一个去当了兵,家里就剩下她一人。因为我的原因,外婆自己的那份是不够吃的,所以她还在地里种些农作物,或是做些针线活儿在集市上换几个油盐钱,断断续续地两个舅舅偶也会寄上一点钱给她,虽说生活很是清苦,而我却从不嫌弃,邻居们都说我打小就认外婆,好像跟别的人有仇似的。

我从呀呀学语到混顿初开,靠着外婆的勤苦、善良、人缘编织着我们生活的小圈子,等到稍大一点,我就跟着村子里小伙伴们在一起漫山遍野地嬉戏玩耍,倒也无忧无虑。

要说有趣儿的事真不少,在记忆中扎下根儿的就少而又少了。直到有一天,从屋后油菜花地一侧老远听见阵阵吆喝声,接着走近一个挑着磨盘大箩筐的人。我们几个正在玩打仗游戏的伙伴,忙不迭丢下手中的泥蛋,“轰”一下围了过去。( 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这人是个卖鸡仔的老头儿。

那硕大而又扁圆的箩筐里挤满了众多小鸡,一个个争先恐后地伸长脖子,满怀好奇地打探外面的花花世界。乍看见四周站着一大群小人儿,竟也象找到久违的朋友,鸣叫着表达兴奋和喜悦。

“三块钱一对哩!”老头咧着少了颗门牙的嘴,接住外婆哆嗦着递过来的碎钱。

外婆挑来拣去一共买了七只鸡仔,它们都是长得翅膀圆圆、尾巴短短的那种。外婆说这才是将来会下蛋的母鸡,不过要挑的很准的话,光凭经验是不够的,还要碰运气。可对我来说,这些小生灵带来的更多是新奇,也是快乐,让我自此拥有了一项神圣而有意义的事:就是关注鸡们!

它们不过刚从蛋壳里孵化出来,还没个大人拳头大,或红、或麻的,或黄、或花的,煞是好看!整天喜欢“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它们从不挑食,很是顽皮,尤其不怕且乐意接近人,那怕极少一会功夫,也不肯离开同伴或主人独处,否则准会拚命尖叫。天刚擦黑,又乖得象婴儿一般早早地钻进鸡窝睡大觉了。

它们生气时也不象那些大人容易记仇,许久不肯接纳对方,眨眼功夫就忘得一干二净。还乐意跳到人的手、肩、甚至头上,只要稍有拂戾,就会用叫声表达出不依不侥的架式。我的童心有了依托,几乎天天守护着它们,乐此不疲。其间,除了偶尔下乡的爸妈接回城几天,我一直陪伴在小鸡们身边,并不厌其烦地在它们柔软的羽毛上分别作了醒目的记号,还一一给它们取了个名儿。

日子过得飞快,而我却觉不出一丝悲伤的情绪。这样地一天又一天,我发现小鸡的翅膀和尾巴渐渐变尖,身上的颜色也慢慢多了起来。

季节,山风依然陡峭,空气里总是弥漫着瑟瑟的寒意。清晨,坡上的枝丫、枯草都挂满了白绒绒的絮琉,到处都滑不溜鳅儿。往日里就数闹得最凶的玩伴狗娃,这会还赖在被窝里,要知道他和大棒锤穿得绵裤的花絮已脱落的连屁股都看得见哩!

狗婶的尖叫声在静谧的山村显得格外吓人,简直就象荒野里豺狼的哀嚎令人毛骨悚然。我一鼓碌从床上爬起来,在吵杂声中断断续续听见大人们议论着“鸡瘟”之类的事......

几天后,我才知道村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多年后懂得了那次灾难对公公瘫痪在床的狗婶一家意味着什么。我在惶惶不安中祈祷,可不幸还是降临,先是一只,接着二只、三只……一切要发生的都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傍晚,外婆默默牵着我的手,将那些曾经无私地陪伴,并带给我无穷欢乐的小鸡们的尸体,悄悄地一一埋葬在竹林深处。

“你们可都是娃娃的小宝贝哩!……保佑娃娃平安哩!……”外婆喃喃道。

小花是生病最晚的一个,虽然给它喂了土酶素,仍止不住拉稀。它不时用兮求的眼神望着我,而我却无能无力,一个劲儿地抱着它哭。它似乎理解了我的心情——濒临垂危的生命总是富于敏感,我看见它流了泪,一边忍受疾病的折磨,一边颤栗着将身躯扶靠在我手臂上,似乎想借以抵御面对的凶险。

突然少了伙伴们喧闹的村落显得一片肃静,就连屋顶上缭绕的饮烟都吹散不动了,时间过得可真慢啊!晚上,我说啥也不肯听外婆的,执意搂着小花一起在被窝里,给它讲黄鼠狼和鸡的故事,还有从伙伴们那儿听来的童谣,一直合眼到天亮。

感谢上苍!小花居然没死——且是七只鸡仔中唯一的幸存者。

仿佛从那天起,我一下长大了许多,而小花也更加依恋我了,几乎天天都寸步不离,连外婆都笑着说我后头有个小跟班。

小花不单是家族当中生命力最顽强的,同时果然也是一只会下蛋的鸡。在我看来,它简直象是变戏法似的一眨眼就出落成了一个端庄、高贵、成熟又漂亮的花母鸡!

童年总是美丽而又短暂的,而我童年中那些快乐的时光似乎与小花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愫,竟至于是那样地刻骨铭心。

每逢晌午,我便早早将小花抱回窝儿,然后双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它下蛋。而它也习以为常,对我视而不见,总是落落大方地满足这位小主人的好奇心。

“咯咯……呱呱呱……”它翩动着翅膀发出嘹亮的歌声,我便飞快地冲过去拾起热腾腾又大又亮的鸡蛋。

小花是温柔的,但并不总是这样,当它凶起来的时候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一次我被大棒锤他们几个欺负,索性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恰巧被小花看见,它竟突然学着鹅的样子拱起脖子,象一个冲锋的战士没头没脑地直奔过来,接着一个飞跳足有三尺高,还没等回过神来又狠狠在为首的大棒锤胳膊上捣了一下,结果那伙人一阵“妈呀、妈呀”嚎叫着抱头鼠窜了。

小花还救过我的命哩!那年天我病了,一连几天发高烧觉得满世界都天昏地暗,外婆递给我一碗糖开水,可使尽力气却怎么也端不住,只听“咣铛”一声摔了个稀巴烂。村里人说,要赶紧送医院......谁知第二天竟全好了!

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是小儿食遇不消所致。外婆一下子拿出五只鸡蛋,用温火在锅里翻炒了几个钟头,烧成“糊渣油”给我服下,方才转危为安。要知道那时家境贫寒的农村娃们,平时偶尔能吃上几个鸡蛋,也算是比较奢侈的营养品了。

在我的记忆中,小花经历的磨难很多,但都能挺过来。它刚开始恋不久,外婆在它两个小小的鼻空中间插入一根麦杆,虽然我有点妒忌它的“移情别恋”,甚至产生了一丝报复的快感,仍觉得外婆很残忍。可她说,这是让小花把注意力转移到下蛋上来,却不知为何,后来又用绵絮做了又厚又软的新窝儿,让小花安静地呵护着腹下几个鸡蛋。

无奈小花并没有这份耐性,翌日天刚破晓,它就不管不顾地自去了。于是外婆只好找来一只特大的电灯泡,对着窝里的鸡蛋一个一个慢慢地烤呀烤……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实在困乏极了;等一觉醒来,呀!小鸡一只接一只地破壳而出了!

自从小花有了后代,行为变得怪异起来,尤其对待它的儿女们,除了我之外,不要说邻家的大公鸡,就连外婆它都不放心。可小鸡们却不管这些,只要高兴就可着劲儿地闹腾,这下可苦了小花。

我想鸡大概也沿袭了一部分人类具有的智慧,比如某种程度上相似的记忆功能,以至于它们能够借助过去的经历和冒险来引导自己的家族繁衍生息。

事情是这样的:一个陌生的路人从门前经过,正在觅食小虫的那个叫“小蛋黄”的家伙,乍见那人像发现了什么重大秘密似的,急火火一路跟踪而去。它的母亲小花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无时无刻不在精心呵护着的儿女中,竟有一个乘其不备溜掉了。等到发现时,天已经快黑了。

一时间,小花急得“咕噜咕噜”叫个不停,一会儿发疯似的低着头胡碰乱闯,一会儿又红了眼似的追逐它看见的每个人,痛苦之状令人动容,象是在咒诅自己粗心大意,又象是在责备它的主人。竟至折腾了一宿,大家都没睡安稳。

说来也巧,第二天一大早,从咱家经过的陌生人竟将小蛋黄揣在怀里送回来了。原来小蛋黄追着他时,半途中差点让老鹰叨走,还受了轻伤。外婆自是少不了一番客气。我高兴极了,赶紧去找小花,它来了,看见小蛋黄,先是一愣;又瞧了瞧陌生人,很快它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时的小蛋黄还亲昵地偎在陌生人脚边,“叽叽”地叫着,当扭头看见母亲时才飞也似地一头扎进小花怀里。

经过了这次风波,小花对儿女们的管束悄悄地变了,比如过去从不让任何人接近,现在即便是生人来抚摸小鸡,它也能接受了。因而它的儿女们愈加格外大胆,一点也不象别人家的鸡那么胆小,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小蛋黄把一条比拇指还要粗的大毛虫活活咬死了……

然而小花的变革与包容没能换来相应的回报,甚至小蛋黄的出走也是一个预演、一个暗示,灾难早已隐藏在幕后的角落。

我清楚地记得那次爸爸来接我回县城,车上坐着一位抱小孩的陌生阿姨;还有一个头发稀少、模样十分和谒的人,后来我才知道,这人是爸爸的司机。原来爸爸当了单位的领导,一年多前他跟妈妈离了婚。那个阿姨怀里的婴儿,是爸妈刚出生不久的亲生女儿。

我心里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淡淡而又莫明的感觉,不过只是一瞬而逝。我早已学会了适应,心想那些城里的小孩才会像大人似的苦恼呢,而我总有许多空间来冲淡它们。

记忆中,那是我最后一次跟着爸爸去到城市的家里。我没有太想妈妈,屋子里她和爸爸的合影已经不在了,环顾四周,再没有别的可留恋的物件了,我无意中听见爸爸和阿姨的对话,说我的妈妈去了另一个很远的地方,并且已经有了自己的新家。此刻,在这个家里我突然感到非常陌生,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我特别想念那些乡村的小伙伴们,还有清晨的鸡叫、夹杂着粪土的味道,和睡眼朦胧中外婆细碎的脚步声。

一连好几天,百无聊赖的我深深地明白了什么叫作度日如年,以至于连手脚都不知道放在何处才合适。望着窗外的儿,我觉得自己仿佛整个人都被控住了。也许见到我一副可怜样,爸爸终于恩准了我的央求,但他表示他不能和阿姨送我去外婆家,并叮嘱我今后要立志做一个懂事的男子汉。似懂非懂的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颇有点儿豪气地点了点头。

“好孩子,我们会常去看你!”阿姨慈祥地看着我,亲自给我穿上新买的衣服。

翌日,我跟着爸爸的司机驱车回乡下外婆家。刚一进村口,老远就看见几个玩兴正浓的伙伴,我急不可耐地嚷着要下车。司机叔叔乐呵呵一边应着,一边还下车给大家分了些糖果之类,让我很有面子,临走时,记得他轻轻叹了口气,还轻轻地拍了几下我的头。

直到吃晌午饭的时间,当听见邻家大人的叫喊声,玩意正酣我这才想起肚子饿了。

外婆站在门口朝村口张望着,没像往常一样用她悠长的声调喊我吃饭,我兴冲冲地一头撞进门,吃饭的当儿还不停地跟外婆絮叨,接着很快就发现屋子里少了什么,我开始停下来环顾四周,眼前一切让我不敢相信会是真的:没有了熟悉的暄闹,也没有嗅惯了的气味,就连鸡舍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是的,我确信不是一只、或者两只,而是一整窝鸡仔全都消失不见了!

经不住我一再哭闹纠缠,外婆有些伤感地告诉我,就在刚才,那位送我回来的司机叔叔把家里的鸡都装进了一只麻袋,然后塞进后备箱带走了,“阿姨生了小妹妹,土鸡......”

我这才蓦然想起了那声叹息。

你可以想象我当时的感受,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已不再属于自己。我下意识地在屋子里搜寻着,这才发现了小花,它蜷缩成一团,身上湿浸浸的,竟似眼睛熬红了一般,看上去是那样地惊悸、疲惫又可怜。

我同小花一样期待着一如那次小蛋黄的离家,第二天醒来又都恢复原样,可是一天、两天过去了,往常整天价“叽叽喳喳”的鸡们,仿佛只存在过中,一去而不复返。

我想找回那些时光,为小花,还有我自己,独自踏上那座茂密的山岗,沿着那条憧憬已久的路径前行,企图追上那个带走鸡仔的不速之客。

低矮的丛林变成高耸入云宵的参天大树,不起眼的枯木、怪石、水藻和沟壑,这会也凶巴巴露出狰狞的面目。我蹒跚着越过那片布满荆棘的洼地;接着又爬上山腰的陡坡,不时碰见一座座神秘诡异的坟茔,象走着一条并非接近城里,而是通往遥远天边的漫漫征途。

前方隐约可见那条婉延不绝的汉江,我边走边不停地给自己壮胆,祷告上天保佑让带走鸡仔的人不要离开太快,或者太远。又想着勇敢无畏的小蛋黄,已率领着它的同伴一块逃之夭夭,只是千万别在返回途中被老鹰叨走和让狐狸吃掉……

就在我渐渐地从心底生出一种异样感觉的时候,旁边传来一阵轻微的“淅淅”声,我回头望去——

啊,竟是小花!原来它一直悄悄地远远跟在我身后。

它的样子十分可怕,全身湿透、布满泥污,裸露着的皮肤呈现斑斑血迹,如果不是太熟悉差点就认不出来,仍拚命地坚持着一瘸一拐向我走来。

我不顾一切地附下身去,荒野里响彻着稚嫩而又无助的恸哭……

世间任何一种生命诞生之时起就昭示着永恒的牺牲,与人类共处的鸡们大抵是不能选择的,可是生命的形式如此丰富而精彩,以至于模糊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和界线。正如我们所知,它们不仅是生命,而且是生命中的精灵。

只不过,这些深奥的有点玄虚的道理又岂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孩子所能领悟?

天空中一大团云彩缓缓地飘过,直到与山峦相接的地方堆积成渐浓的模样。刚才还鸣叫的鸟儿早已不知去向,已是黄昏,太阳由乳白变成浅黄,继而又变成了金灿烂的橙色。

落魄中小花的眼睛依旧不失清澈,它好象忘记了身上的伤疼,也忘记了失却儿女的那种焦灼,似乎刻意地更加珍惜与我在一块的时光。无奈它已耗尽了心力……

于是突然间,我发现在它的瞳孔中,也同样清晰地映衬出了我的影子。当它脸颊侧转到另一方向的时候,我又看见它的眼里盛满了夕阳,正如远处的山崖一般熊熊燃烧着,仿佛能让人听见噼叭作响的声音。

惭惭地,它的头慢慢坠下,十分安祥地将头埋进我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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