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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果桥

2014-11-17 13:07 作者:山中老兵  | 1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澜沧江,向南流。流向老挝,流过缅甸,流向柬埔寨,流过泰国,最后水分九龙从越南南端魂归大海,从此永不回头。

举世闻名的滇缅路,从澜沧江老功果渡口跨江而过,留下一座孤独的桥,一座令人心酸的桥。

我已经记不清前半生走过多少路,跨过多少桥,唯一能让我铭刻在心的只有这座桥。

(图片)日军轰炸前的功果桥。(右侧为只能通行人马的老桥)

公元一九七九年,命运将我抛向滇西大峽谷。为生活所迫,为掘到人生第一桶金,我身背简单行囊,脸瘦发长,衣着寒酸,过弥渡,爬红岩,走下关,穿漾濞。为节省川资,沿途有车搭车,无车步行。也是苍天保佑,在漾濞铁树窝,走得气尽力竭的我见到路边停着一辆下关汽车运输总站“大道奇”拖斗货车,司机一脸横肉,鼻子红得像熟透的草莓,正汗流浃背地拆补货车后轮。

在荒山旷野之中,我们都不说话,他警觉地打量我,我讨好地望着他。货车连爆两胎,地上躺着两个瘪瘪的轮子,还有修车用的套筒竿、撬胎棒、打气筒、火补架......此时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八年汽车兵的修车技术派上用场。我放下背包,从他手中拿过来打气筒,用仅存的一点力气“咳哧.咳哧”地往己经补好的轮胎充气,“咳哧.咳哧”地安装轮胎。酒糟鼻一言不发,座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喘息如牛。他从帆布工作衣口袋摸出一个扁平发亮的酒壺,一边吮酒,一边眯着水泡眼像监工一样盯着我。(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装好轮胎,收拾完工具,酒糟鼻不打一声招呼径直爬上驾驶室发动车子,“白干了?”我还站在路边发呆。“还不上车?”酒糟鼻吼了一声。记得我是先将背包丢进车箱,然后连滚帶爬上的驾驶室。

“玩过汽车?”货车驶出几公里后,酒槽鼻终于瓮声瓮气地开口问我。

“昆明关上汽车二十二团,当了八年老憨兵。”

“到哪里去?”

“猴桥。”

“茶缸里有水。”

我端起驾驶室底板上髒兮兮的大茶缸,几大口把大半缸冷茶水喝得滴水不剩,抹抹嘴唇后再也无话可说。

如倦马归槽,货车顺着陡峭的功果坡向澜沧江滑下去。残阳向高黎贡山坠落,归巢的乌鸦成群结队溶进夕阳,留下一片阴森刮噪。

货车在天快要黑尽时到达澜沧江功果桥,我跟隨酒糟鼻一头钻进桥头一家野店

明眼人一看便知,野店的女当家是酒糟鼻的老相好,人称马三嫂,是滇缅路上货车司机们熟知的一朵路边野花,三十多岁,长得丰腴白润。当着我的面酒糟鼻在女人滚圆性感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弄得我趕紧把脸掉向一边,闭着嘴巴不敢多看一眼。“滚远点!”马三嫂回头朝酒糟鼻前胸打了一巴掌。

沾酒糟鼻的光,免费的滇西味晚餐十分丰盛:油炸牛肉干巴、干藕燉酥肉、炸乳扇、蒸臭豆腐,还有一大碗又酸又脆的醃萝卜条。在生活紧巴巴的一九七九年,算得上高挡宴席。

三杯下肚,风流火辣的老板娘斜着凤眼瞟着我:“小哥咯是贵州人?”

“很佩服你的眼力!”我优雅地回答她,像一位很有挡次的文边人。

“阿么!老远远嘞来阿家云南,你婆娘不掛欠?”马三嫂睜大眼睛望着我,女人酒后的水红脸腮在煤汽灯下着实有些撩人。。

当她得知我是到云南做生意的单身汉时,话匣子一下打开,清脆的嗓门像云南花灯戏“闹渡”里的丫环:“你莫瞧阿家功果桥这地方小小嘞,年年都有贵客來。美国高鼻子、南洋华侨、老日本鬼子,你瞧瞧......”隨着女人白润的手指,我看见乌黑的杉木板壁上掛着两个木制玻璃镜框,全都是这个丰圆玉润的俏寡妇与远方來客的合影。外国华侨?南洋人?日本人?美国人?他们来功果桥干啥?我心里不由得一震:功果桥一无名胜古迹,二无仙山琼阁,莫非功果桥有鲜为人知秘闻轶事?

不管酒糟鼻又是眨眼,又是踩脚暗示马三嫂早点进房,“喝你的马尿!”马三嫂瞪了他一眼,在桌子下又踢了他一脚,她继续兴致勃勃地对我讲起南洋老华侨到功果桥祭坟、日本人去恕江松山坡寻找战死的日军士兵骨殖、美国人到功果坡寻找飞机残骸。还讲到她的童年,她的父亲;讲起远征军,讲起西南运输局;讲起大轰炸,讲起功果坡上女儿坟......

(图片)抗战时期的功果老吊桥

历史将我推回到公元一九四一年元月二十三日早上十时。功果桥上空浓雾刚刚散去,第一批九架塗着红粑粑的日本“零式”轰炸机顺着澜沧江河谷直扑功果桥。吊桥两头来不及疏散的汽车排成長龙,眨眼间,大桥手臂粗的钢丝繩被炸成两裁直插滔滔江水。紧接着,第二批九架敌机临空而至,桥头两侧车辆连续爆炸火光冲天。一直到投完炸弹的第三批敌机飞走后,马三嫂的父亲跟随民工在给死人清洗换衣时惊呆了:这不是在他小店住过多次的小帅哥司机林风桥吗?他怎么会是女儿身?“苍天哪!作孽!作孽哪苍天!男人都死絶了!要女人上火线哪苍天!!”他对天大喊,用力捶打胸膛。

年轻司机美丽清澈的大眼没有闭上,她眼睜睜地望着兰天。她在想什么?想她的父母?想她在南洋的两个姐姐?想她的橡胶林?想她的恋人?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为了响应国华侨陈嘉庚先生回国抗日号召,年仅一十七岁的马來亚华侨少女林凤娇瞒着父母,女扮男装化名林风桥,谎报一十九岁报名参加“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服务团”。这位农场主的三小姐经常驾驶父亲的“佛兰”货车运牛糞拉甘蔗,是三姐妹中是最野的“假儿子”。

三个月的海上和陸路行程,林凤娇已虚脱得如大病一场。在昆明潘家湾整训六个多月后第一次接到作战命令,她驾驶一辆美国“道奇”货车隨着车隊到贵州兴仁紧急运送二十九军去云南前线。据远征军的幸存者说,当年刚完工的滇缅路下关至腊戌段,天干“扬灰路”,下“水泥路”。山陡路险,九死一生,何况是一弱女子。日常生活更是艰辛:不能下河洗澡,不敢光着身子驾车,不敢进男茅厕,不敢与战友共睡一房。每次到功果桥,甚致不敢和唯一知道她是女儿身的马三嫂的妈妈同居一室,唯恐引起同事猜疑暴露女儿身。

(图片)“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服务团”的汽车兵留影

笫二天,霄一的酒糟鼻起不了床,马三嫂应我的请求,带着我顺着当年因拖拽高射炮上山而临时修建的急造公路爬上功果桥东山坡。

天上碧空如洗,山下澜沧江功果桥还沉没在云海之中。

一块长满黑色青苔的墓碑,一座修葺过的荒坟,一朵还没绽放的玫瑰,一颗拳拳报国少女心在这里长眠。

没有鲜花,没有祭品。被雨水沖刷得只剩下竹条条的花圈静靜地靠在碑前。

林凤娇的老父亲不远万里来到坟上,年过八旬的老人是功果桥的乡亲们用一张藤椅抬上山的。在三女儿坟前,老人没有流泪。他座在石碑前,默默地抽烟,听山风哀嚎,望残阳西沉。

林凤娇,中华民族的女儿,山野苍苍,月色凄凉,妳可见長江的绿涛、黃河的浊浪?妳可梦見妳的妆台、妳的花红?历史硝烟己隨风而去,祖国已不再烽烟不断,不再热血燙卷刀锋。

林凤娇,四万万同胞的女儿,远征军中的花木兰,妳在功果坡望了几十个春秋,妳在功果桥睡了几十个年头。妳用血的恋情、牵掛远亲的思恋染红澜沧江水,染红功果桥的夕阳。丝丝醉心,缕缕牵魂。衰草萋萋,红颜不褪。历史的尘封,裹不住妳青春的酮体。不能见天的一己私利,掩盖不住远征军的丰功伟绩。(此两句原文无,系后来修改。)愿妳做一个粉红色的梦,愿妳不再悲泣。安息吧!林凤娇,我会再來看妳......

初稿作于一九七九年十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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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组功果桥图片)

(-)这是被日军轰炸后仅存桥墩的新功果桥。原名昌淦桥,为纪念修建此桥工程师钱昌淦而得名。(钱昌淦因所乘飞机去重庆时被日机击落而殉职。)

(二)抗日战争胜利后孤独冷清的功果桥

(笔者曾四次驾驶美国军用十轮大卡cmc行经此桥。每次只能通行一辆总重不超过十吨的汽车。)

(三)再见 功果桥

(四)援华美军在功果桥上摄影留念

(五)滇缅路上向缅甸战场挺进的远征军

(六)这是抗战时期美国援助我国的"道奇"货车,远征军中花木兰林凤娇驾驶的就是这种车型。笔者曾驾驶过这种美国老爷车,现已绝迹。

(七)南洋回国机工的铜质纪念章

(八)一九四一年刚完工的功果桥

(九)主桥炸毁后临时修建的吊桥,只能通行人员马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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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果桥的评论 (共 14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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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江湖浪子

    江湖浪子好文章,欣赏,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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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山中老兵

    山中老兵笔者在1978年冤狱平反后恢复工作前流浪滇缅,为获取人生笫一桶金,在外贸局一位友人资助下,于1979年夏去云南滇西猴桥寻觅香樟油时途经澜沧江功果桥,得知功果坡上葬有一远征军中花木兰“女儿坟”,逐亲上功果坡祭奠英灵,其后于路途旅店中写下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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