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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

2014-10-03 17:25 作者:黎水湾  | 8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表哥

我这表哥,是我父亲表哥的儿子,也即是我表伯的儿子,自然我也称他为表哥了。在我们这,这样的表哥不是亲表哥。

我很小的时候,我家和他家是住在一块的。一条巷子,五六间屋子,小窗小门,从巷的东头依次排到巷的西头,我家住东头两间,他家住西头两间;巷的东头靠山,进出都在西边巷口,于是你脸上的皱纹、他眉间的欢愁和每一个人浓浓淡淡的气息、甚或粗粗细细的呼吸和心跳,相互也感觉得清清楚楚,间两扇巷门一关,像关在一个笼子里,两家人就像了一家人。

一条小溪从屋后流出,斜斜地流经西边巷口,小溪边两棵弯弯的桃树,对岸一棵高高的枣树,它们都不属于我们两家。桃树下一块长长的青石板沁凉沁凉 ,表哥就坐在那儿,溪水淙淙地流,他徐徐吸着烟,看见我就招手,“过来,过来,妹子(昵称,即伢子)”,我就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叫我仰着头张开嘴,“噗”的一声,一口浓烟喷到我脸上,呛得我直流泪。一次两次后,我就不理他了。他使计了,半握着拳头,笑眯眯地叫着我,“过来妹子,我这儿有糖”,我歪着脑袋,斜乜着眼,欲去又止,半信半疑,他就突然跑了过来,一把抱住我,又往我脸上喷一口烟,又呛得我小脸通红。

可我却喜欢他,因为他喜欢我。他喜欢抱我,两手一撑就把我举过了头顶,从外面回来,看见我就蹲下来逗我,摸着我的头,轻轻掐着我的脸颊,还随手摸出一些花生豆子给我;表伯是个打屠的(即屠工),生活比我家好 ,吃饭了,表哥看见我就“当当当”地敲着碗,向我走来,把一些好吃的夹到我碗里。他还很喜欢给我讲故事,晚上尤其喜欢给我讲阔嘴老鸦、黑马猩猩的故事。他说黑马猩猩长得怪怪的,一天走到一片林子里,一爪子就把大象的内脏掏出来了,大象嘶鸣着、嚎叫着,地上滚了两圈就没气了,又一口咬下老虎的头,老虎像个见不着头的鬼一样到处乱窜,撞到一棵大树上就倒下了,血从颈脖子汩汩往外流,人要撞见它,准没命,一口就能把你吞下。他手一指,夜间对面山上叫的便是黑马猩猩。他狡黠地朝我挤挤眼,又嘿嘿地笑着,我隐隐约约明白一些了:他是在唬我。后来每讲一次总是一次一次不一样,我就知道那是表哥在逗我。(现在想来,哪有什么黑马猩猩,觉得好笑)。

我七八岁了,表哥结婚了。花轿抬进家那天,客人醉了,表哥更醉了,踉踉跄跄进洞房,一手揭开新娘的头巾,圆圆的脸,细细的眉,两个浅浅的酒窝,他美美地笑了,仿佛更醉了;灰白的布帐子披着大红的幔子,幔子下摆系着一色的古钱币,稍稍抖动,一枚枚叮叮当当响,就像新娘子在耳边轻轻地唱;他摸着大红的被褥,和鸳鸯戏水枕头,喜滋滋坐到床沿上,一把握着新娘子的手,刚想开口说话,忽地听到新娘子喉咙里像抽风箱一样的响着,表哥一惊:“你有哮喘病?”新娘子毫不掩饰地点了点头。这一夜,他辗转反侧到天明。(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当时,农村还很闭塞,一张相片、一片媒婆嘴,尽管我不认识你,你也从未见过我,男女便把自己“嫁了”。表哥读过十多年书,在一个叫勾刀嘴的农业中学(半工半读)毕业,那儿虽然是在大山深处,但挡不住新思想新观念的淘洗,心里始终向往着婚姻自主、自由恋爱,一天他说要见见未来的新娘子。表伯捏着相片一角,看了又看:你还怕人家配不上你呀,就怕人家看了你起悔心呢!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本想“断桥会”,没想遭奚落,怄了一肚子气。想想也是,自己长得是有点难堪,连自己也有点瞧不起自己,黄瘦的脸,烟熏得像个“黄大牙”,身子蝉翼一样单薄,小的时候就差点“扔了”,尽是病,一根独苗,也“过房”(即一半给了别人)了。“哎”,表哥一声叹息,拗不过老父亲,听天由命吧!却没想讨回个“病秧子”。花轿把人都抬回来了,还能送回去吗?

表哥似乎是认命了,隔年就有了女儿,后来,又后来,就有了一串儿女。我也不知不觉读初中了。那时我们也没再住在那个巷子 ——别人的房子里了,虽是土坯房,却是自己新建的房。他家住在山坡上,我家住在山脚下,我家的窗正对着他家的门。“叽呀”,黎明打开了他家的门,也叫醒了我家的窗,相互一个照面或一个手势,就掀开了新的一天。似乎是远了,我们却没有隔开。假日的晚上,看到村子里的人聚到一起聊天------那时没电视没音乐,这也许是最好的消遣方式。这是村子的中心,小溪和一条最多人通过的路的交汇点,四周空阔,瓦屋稍远立着,有吊脚楼,屋角有脚踏米碓,溪边屋檐置放着一块块坐得光滑的石头,人们都爱往这儿聚。我们就在坡上一排麻石上坐着,听下面叽叽喳喳,草丛虫儿唧唧,他比我年长二十,却觉不出二十的差距,我说着学校的事,他说着他的许多往事。月色把我们抹得朦胧,看不清彼此的容颜,却仿佛听得出彼此的心跳。他喜欢唐诗宋词,随口就能说出几句,村子里的人说他偏爱语文,所以考了个不好的学校,上了农业中学。他说唐玄宗最荒唐无耻,儿媳也敢娶,江山也丢了。“此恨绵绵无绝期”,《长恨歌》这个题目,就是白居易根据自己诗中这最后一句诗定的。文革那会,别说初中,即便高中也听不到这些。

我一直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李清照的诗。“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似乎是伤心时就能听到他吟起它,然后朝我淡淡一个苦笑。许多假日的月下,我听他吟诵最多的是那首《夏日绝句》,他说,李清照是她丈夫害了她,假如她的丈夫不是贪生怕死,临阵脱逃,把自己统辖的也南京丢了,她也不会在当年项羽自刎的乌江边有那样的伤悲和慨叹,也不会有后来的消沉。我隐隐觉得,他所以那么喜欢李清照,喜欢词中那种悲悲戚戚的情调,大概是因为想起了自己的婚姻,想起了自己毕业后没一份像样的工作,才那样伤感,是借以抒怀吧!

觅不见黄卷、青灯、瘦影,觅不见晨钟、暮鼓、梵音,冷傲的崖壁回荡着千年风声,枯瘦的沟壑唱着前世的低鸣,一个落魄秀才把“赤地变青川、黄河化碧流”的誓言贴在了一座荒弃寺庙的大门上,受命在这里创办了村里第一个林场。表哥是欣悦的,因为终于有了施展的机会。在那个曾经是僧尼的殿堂,我问;你怕吗?似乎是问得有些幼稚。但熟悉的人都知道,这里不知有多少孤寂灵魂在这里终结,他住进这儿前不久,先是最后一个老和尚死掉,后是最后一个老尼姑死去,他们是一对夫妻,半路出家到这,他的儿子就在我们村,谁都熟悉他们,知道他们长啥样,见人总是笑,或一个阿弥陀佛。他却用微笑作坛、信心煮酒款待了我。盘桓于小道,着意一块块丘埠,他把蓝图嵌在心间;寺门口一排长长的枣树下,他和我促膝长谈,错把月儿当日出。一又一春,山崖绿了,引进的“温柑”开花了,硕果挂满山野,坝子上千树万树梨花开,一般,白莹莹一片。

“风住尘香花已尽”,却不料,那个秋天,他的那个妻子只喘着一息气了,小女儿考上中专,却不见通知书送来 ,闻得一些消息,说县上调包了,他已是心力憔悴了,找到我,认为我是政府里的人,问我怎么办,我安慰他静候消息。喜讯终于是来了,他的那个她也拽不住走了。泪流成了水,所幸孩子们不用有再多牵挂了。孤灯伴孤影,他似乎是心死了一半了。

那个黄昏,却突然遇上了她——一个高挑、白净、有几份姿色、嘴里像含着一颗核桃说话一样的女人,他从田间往回,前面走着,不知什么时候她后面跟着了,越跟越紧,没话找话搭着,还放出一些微妙的信息。她知道这个女人轻薄,家里老公头是花的,人是矮的,但勤快,没有理她。又一日,又那条路上,那女人又黏上他了,经不住勾引,他那根弦终究还是松了。夜黑幽幽的,他蹑手蹑脚摸到那女人房前。这是并排三间房,右边一间和中间厅堂一半是那女人家的,旁边一条小溪,溪上搭着一块条石,他就那么轻轻地摸过条石,叩响了微微漏着光的木门,“叽呀”一声,门开了,他迅疾闪了进去。他们的那些眉来眼去早被那些小青年盯上了,平日就听到那女人一些风流事,瞧着机会想捉弄她,这回逮个正着了,并无仇,那时没啥好玩只是想找个乐子;晚上他一出家门,几个鬼灵精就跟上了。他们着两人悄悄摸到窗子后,侧耳细听屋内,隐隐传出一句:“上来吧,孩子睡了”,忽地灯就灭了,两个鬼灵精知道是怎么回事,轰然大笑起来。这一笑不打紧,屋内可紧张了,乱了,旋即一条黑影夺门而出——表哥逃了。一连几日,表哥像个惊弓之,不敢出门,只是晚间悄悄去摘些菜,挑些水。一日,那些鬼灵精悄悄和我说着事情的来龙去脉,笑得我肚子都疼了。事情过去了,表哥装作啥事没发生一样,我也装作不知道一样从不问起,几个鬼灵精却是看到就笑,朝他扮着鬼脸,表哥“恶狠狠”的,却总是挂着笑:”你们这些短命鬼“。“嘻嘻嘻”,一阵风似的他们就又飞走了。

终于想着要有个自己的两人小家了。一日,一个媒婆找上门来,说:邻村有个女的,男人死了一阵子了。他哪会不知道,那是本家的女人,男人比他小一辈,同一个祠堂,哪使得?

“ 这怕啥,女的和你又没有血缘关系 ”。

他恍然大悟,证没领就娶进了门。可那女的没生养过,过惯了两个人的小气日子,孩子们进门吃餐饭也阴着脸。这咋使得,心一横把她休了。

从此,日子过得清清淡淡,整日郁郁寡欢。一日,突然倒在了饭桌边,不省人事,救护车载着飞驰到半路,便去了。当地有习俗,死在外头的人是进不了屋的 。村子山后一个废弃的砖厂,坡顶有个支着的草棚,飘飘摇摇,棚顶穿了几个洞,棚檐大多露出蓬骨,两条凳子搁着几块木板,他就躺在那上面,躺在那棚子里,一块白布遮得严严实实。那日下班回家,夕阳的残晖斜斜照着,心中瞬间升腾一股凄切和悲凉,顿觉人生苦短,一条并不苍老生命就那样去了,也感觉自己和他的交集也终结了,只有心里那抹不去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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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的评论 (共 8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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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片云可怜的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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