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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峰口

2014-08-18 17:46 作者:山中老兵  | 13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滇之东,蜀之南,黔之北,有一处鸡鸣三省的小镇----青峰口。

赤水河从血色高原浸泌而出,水色暗红却冰冷刺骨,需要增添一点热度。于是乎,寒澈的赤水河向东奔流到川黔地界后变成一条美酒飘香的河。茅台、习酒、郎酒从这里流出幽深峡谷,流进天下金樽,让多少人醺醺然,让多少人醉玉颓山。也是这条河,一水隔三省,在大娄山余脉薄刀岩丫口留下一座千古驿站----青峰口。

青峰口,锁钥南滇,咽喉西蜀;群山巍峨,奇峰叠出。秦汉栈道在此走到尽头,行人马帮由此登上五尺驿道,向南越过马鞍山丫口,逶迤天际直指南诏古国。回头望,乌蒙烟霏微,云遮雾涌;向西看,云磨雨洗天如碧,日炙风翻水泛红。

少年时代,我从书本上、从老辈人口中得知明洪武年间(1384年),水西土司“贵州宣慰使”霭翠之妻奢香夫人筑五尺驿道,让闭塞的古国郎与山外世界相通。五尺道东衔金鸡驿,西接归化驿,通云南盐津,联四川叙永,但不知此道与川滇驿道交于何处。我曾经因商务旅行路经四川宜宾、珙县、兴文、叙永等地,顺便寻访过五尺驿道来龙去脉,因来去匆匆无果而终。然苍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有生之年得到一次绝佳机会:在毕节地区文化工作的原贵州大学艺术系同班同学杨小吾邀请之下,去青峰口实地考察龙场九驿与川南秦汉驿道交汇处,寻觅五尺道上那些积满雨水的马蹄窝和古驿马站,亲身体验千百年来为养家糊口的马帮、商贩、脚夫和流放贬官们在驿道上的风雨艰辛,品尝一下古道西风的愁苦滋味。

由于是私人寻古觅踪,没有动用地区文化局车辆,我与老同学一大早乘大巴车从毕节出发,当日中午到达龙场九驿西止点赤水河排砂铺,吃过午饭后即顺着河岸绝壁悬崖上的朽木栈道小心迈步向西前行。足踏吱嘎作响的朽木烂扳,听头顶山石崩落之声,望足下江水呜咽轰呜,一步三摇胆战心惊闯入“眼前已觉九霄近,足底忽送千峰来。”的十里藤峡之中。栈道已垂垂老矣,除了那些探险寻幽的驴友和采药山民,已无人再敢冒坠岩落江之险走此腐朽栈道。访古觅踪不能以生命作为代价,我已萌生退却之意,毕竟已不似当年胆壮心雄、视生死为儿戏的轻狂年华。望着岩壁上支撑栈道的朽木梁柱,我支支吾吾地对老同学说道:“算了,再往前走,估计也就这么回事。这次来主要是想看看五尺道......”老同学听后大笑:“其实前面拐角处就是断头路,只有插桩口,找不到一块栈道木板。我就想试试你的胆量。还当过几天兵嘞,哈哈......”

我颜面尽失无地自容,只有来一个“闷声大发财”,挠挠脑壳掉头而行。(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图)寸木无存的古栈道只留下状如骷髅眼窝插孔

原路返回赤水河大桥,搭乘一辆四轮拖拉机顺山盘旋而上,在一个名叫“望郎岩”的小山村下车,真正踏上用青石板铺就的秦汉五尺驿道。

千年古道,因多年几无人马踩踏,石板缝中杂草丛生,不少路段水打沙壅已不见石磴踪影。好在步行五里多路程后,终于见到一段保存还算完好的石磴道。扒开蓬茸荒草,深约六七寸的圆圆蹄窝显露出来,我用脚测量一下,每个蹄窝的间隔距离正好一个马步,且浅口向上,说明马匹负重下坡时,马蹄总要下滑戳进蹄窝,年深月久,蹄窝终成这般模样。

(图)五尺道上马蹄窝

岁月悠悠,五尺道上的石磴换了一回又一回,要多少马匹踩踏才能在青石板上踏出如此深的蹄窝?古人行走在荒山野箐驿道,“望日斜暮鸦还”的泼天愁绪后人岂能知晓?那些贬官们为何能在遥遥路途吟哦出千古绝句:“何时枫叶下,同醉万山秋;一夜梧桐老,闻君江上琴;霜鬓萧疏忘却冷,危阑烟柳夕阳迟;云横秦岭家何在?拥蓝天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这些千古名句,或积极乐观,或慷慨激昂,或抑郁不平,或悲痛伤感,或恨报国无门。而天性乐观的马锅头和脚夫们则是“不问吃和穿,唱首山歌爬大山。”在风清谷静旷野,一首首山歌在古驿道上迥响数百年:

小哥哥来小哥哥,劝你回去把婚说。

年轻之时贪玩耍,老来之时莫奈何。

、 、 、 、 、 、 、

花篮子来拐扒扒,问哥今夜歇哪家?

哥们是个单身汉,哪家好玩歇哪家。

、 、 、 、 、 、 、

不见小妹半年多,想和小妹唱山歌。

隔山唱歌山答应,隔水唱歌水应声。

......

(图)千年驿道走马帮

五尺道和后来修筑的乡村公路如蛇交媾盘缠而行,走完五尺道也就到达青峰口。

好个青峰口!伫立于乌蒙余脉薄刀岩凹腰处,双峰夹峙,其险异常。这就是人称“一夫挡关,万夫莫开。”的险峻关隘,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

远眺青峰口,白墙灰瓦,炊烟袅袅;淡云拂山,白鸽翱翔。

老同学按照我的意愿,带着我往青峰口资格最老的“久安客马店”走去。站在马店门前下马石上向西望,“一天上一丈,云南在天上。”好个彩云之南!逶迤红土,与天相接;云走风啸,气势磅礴。

我身旁有一座顶部刻有深蓝色民国国徵的三角形石柱界碑,上书“贵州省止点,云南省起点。”十个大字。西面“云南省起点”字迹清晰,石面光洁。东面“贵州省止点”字迹模糊,石面苔迹斑驳,且湿漉漉润如水浸雨打。这就是气象学家所称“云贵静止峰”阻隔冷暖气流交汇的奇观。一步之遥不同天,我为之骇然。

低头望,足下是云南红土红砂石。而界碑之东的贵州则是黑土黑青石,两省以此为界,红黑分明,这与滇黔公路胜境关云贵交界处景观如出一辙。我惊呆了,围着界碑转来转去,向西望望云南,向东又看看贵州,逗得几个光屁股小孩也好奇地跟着我围着界碑转圈圈,一双双小眼睛眨巴眨巴地、定定地盯着我这个“老疯子”,我咳嗽一声,小屁儿们吓得倒退三步,逗得我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我指着西边红色山峦问孩子们:“那是哪里?”

“云南昭通!”异口同声,嫩嫩脆脆。

我又指东边黑土青岩:“这边呢?”

“贵——州——毕——节!”声音更大,拖得老长。

回答正确!应当奖励。小烟酒铺买来“狗舔糖”,一人一根,平均分配。

(图)古镇与天地共老

正当我沉浸在童真乐趣之中时,马店内传来老同学叫喊声:“吃饭喽——”

明眼人一看,马店安姓老板和老同学是“老干啥”,安老板一口一个“杨局长”喊得十分火热。“这里没得局长,只有弟兄伙。”老同学说道,并把我介绍给安老板。

久安马店算得上“星”级马店:前店住人,一楼一底,典型的川南走马转角楼。窗棂雕花雕朵,栏杆古色古香。人在楼板上行走“吱嘎吱嘎”响个不停。后院专供喂马,马厩木柱上还挂着布满灰尘的马鞍子、马噪子和马灯。用来铡马草的铡刀已是锈迹斑斑,静静地躺在马料槽前做着久远的。院中三个圆鼓形石缸排成一排注满清水,原作饮马和消防之用。缸中几条红鯉鱼缓缓游动,已没有赶马人再去打扰它们......

(图)驿站已无马嘶鸣 只有“驴友”说笑声

酒桌上我问安老板:“当年川黔两省充军流放到云南的官员文人是不是也在这个马店歇脚?”

“自古下云南只有三条路,青峰口是西口。叙永到威信没有通车以前,人马都要走西口。我家是青峰口最大一家马店,行商马锅头和官府文人都要在这里‘挂火号’。听老辈人说,马店板壁上向来都留一块地方供读书人吟诗作对,写得好的就留下,用木条框起来不准人复盖,写得不好的请木匠用推刨推掉。可惜几次兵匪烧房,一个字也没有留下来。我家老祖公最后一次重修马店到而今也就是百把年光阴,清朝气数尽时也不兴充军流放,倒是老爷爷怕房子再遭兵灾火燎,抄了一些保存下来,就怕年代久远残破不全......”

我顿时眼晴一亮,顾不上喝酒,忙叫安老板把老本子翻出来一睹为快。

用几层黄布包裹的线装皮棉纸册已经发黄变色,小心翼翼翻开朽若蝉翼的手抄本,一首首诗词展现出来。选择几首较为完整诗词抄录如下:

一封家书报母危,急赴江川马蹄急。

夜宿驿亭青峰口,一梦飞渡过盘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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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追晕月风推竹,野山孤灯黄如珠。

游子它乡不眠夜,今霄妻儿睡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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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岩千尺闻水声,头枕关河泪沾巾。

青峰口外云飞处,始信猿啼伤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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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峰口上寒霄月,三更风冷梦辗侧。

难熬凄苦猿啼夜,驿亭难觅无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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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望云南阿墨江,雾锁烟迷渺茫茫。

一事无成不子,两袖清风愧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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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店客早满,喧哗皆乡音。

借问经商汉,多是种田郎。

出门壮如牛,归乡肌肤黄。

忽闻妻儿死,迭岁遭疫荒。

今从原路回,流落知问方。

......

纵观残破不全的手抄本,皆是清末民初平民羁旅即兴之作,更无贬官流放痕印。中国汉唐时期,朝廷贬官多是流放两广蛮荒,明清两朝则改逐东北塞外边陲,因此地处大西南的云贵两省就难以找到“王维失意唱阳关、韩愈被眨走秦岭”旷古高韵之作。今日在青峰口驿站试图寻觅前人墨宝,只不过是想亲自品味古人“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的情趣而已。然马店遗存之手抄本虽无名家绝句,找不到类似白居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那种慷慨激昂之词,字里行间仍显现出“愁时多举酒,劳罢或长歌;往来皆此路,生死不同归。”之情,表达前人此去身陷边鄙、祸福难科、家阻万山归无期的愁绪。联想自己,不也是曾经流浪过滇缅路、夜宿过天子庙么?不也是在云南省元江县青龙关与救命恩人朱家兄妹“昔别分手日,凄然泪长流。”过么?

叹楚将庄蹻入滇、三国诸葛亮远征南蛮、元世祖忽必烈马踏南宋、明太祖朱元璋平定云南,以及近代史上护国军北上讨伐国贼、川军南下云南入缅抗日,哪一次不是千军万马走蜀守李冰用“积薪烧岩,水激破石。”艰难修筑的五尺驿道?哪一代何曾断过古驿道上马革裹尸血滴石磴凄惨场景?那位造福万民、遗荫千秋的李冰又何曾想到过两千多年之后都江堰与五尺道永世共存?何曾想到过一千五百年后自己修筑的秦五尺道与夜郎国美人奢香修筑的龙场九驿在此牵手

俱往矣!叹秦汉明月、唐宋风烟、明清血火,哪朝哪代与五尺道脱过干系?瞻前顾后,忆往思来,怎不撩人遐思?怎不让人触景生情?

青峰口,五尺道,古驿站,你是那样让人幽思让人愁!现代交通大道将你遗忘在乌蒙峡谷,冷清清,孤零零,默默遥望南诏古国,任孟加拉湾飘来湿漉漉的云跨山而过,飘向北边,飘到那些抛骨缅甸、病殁云南的孤魂野鬼的故乡,向他们的后代子孙带去死者的祝福,带去先人们夜宿青峰口时“赤水呜咽在枕下,脚在云南头在黔。”和独对青灯思念妻儿的悲凉怆痛。后人们哪,在清明、在鬼节、在至,莫忘奠一杯酒,烧一柱香,送一件寒衣,面对云南默念:“先人祖宗,请顺着五尺道,走青峰口,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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