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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果

2014-07-10 11:06 作者:山中老兵  | 1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引言:根据国家统计局数字,仅在2009年,就有2.3亿中国人从农村进入城市,而被他们留在身后的孩子,达2000万之巨。

出县城,走东关,过六龙镇凤山再往前走十多公里,便是百纳。

节令已过霜降,没有秋高气爽,没有寒露白霜,只有绵绵阴,只有淅淅沥沥。天昏昏,地黒黒,山乡被冷雨浸泡得发脹发霉,愁烦的心能拧出水来。草房成片的百纳街泥泞不堪,瘪瘦的黒毛猪满大街觅食游荡,时不时突然一嘴将身边不怀好意的野狗拱得趔趄倒地。自讨没趣的畜牲哼叫着从地上爬起来,抖抖身上泥水悻悻地夾着尾巴走开。

沿街铺面的木板壁、木柜台溅满污黒泥水。驶过的小轿车、皮卡车卷起灰色水雾,行人避之不及,指着远去的小车高声咒骂:“挨刀砍脑壳的!九子枪打你箩筛眼眼的!老鹰岩翻车死的!......”“开你妈的土匪车,你忙去投胎?”

快到中午,街上小饭馆门前土灶上,象木桶一样的灰黃色饭甑冐出新米饭清甜香味。我已饥肠辘辘,为了趕在学校放学前找到人,强忍着嚥了一下口水,换换肩上斜挎着的灰蓝色旅行袋,向着街尾那所小学走去。

从繁华的广州过来,走进贫困落后的山乡,就象从米箩跌进糠箩,心会一阵阵发紧。来之前就听说号称煤海的百纳,百姓竟然穷得连煤也烧不起。八九百元一吨的无烟煤,山民只能望煤兴叹。祖祖辈辈沒有烧过柴火的老乡拿起弯刀,马缨杜鹃倒下了,柞木林放翻了,退耕还林后已经发绿的坡地又黄土朝天了。年青人不愿困死山乡,广州、东莞的大客车直接开到县城,从未走出大山的青皮崽们成群结队登上卧铺大巴,去南方追,去海边淘金。青果的“小妈妈”九年前就是南下大军中的一员,红扑扑的脸蛋,紧绷绷的胸脯,笑眯眯地流着眼泪离别故土,一步步踏进眼花缭乱的五羊城。(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来百纳镇是为了寻找一个叫廖青果的小女孩,一个留守儿童,为她送一点温暖,送一缕天的太阳。

半个多月前,我去广东江门一家马赛克玻璃厂催收货款,无意之中见到从贵州来江门打工的廖红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可能是从门卫室保安口中得知我从贵州來,红妹在经理室门外等了很久。见到我从经理室走出来,小女子手提一个蛇皮口袋拦住我:“你是贵州来的汪老板?我想,我想请你带点东西......”满脸羞红,不善言辞的乡下女人细声细气地对我说道:“给娃娃穿的衣服,天气冷了......”

“这样,该吃饭了,我们到门口那家四川人开的饭店慢慢说。”我看了看手表说道。

“不,谢了,汪老板。厂里边有职工食堂......”

“不要客气。一个人吃饭不香,在江门遇到老乡是件高兴事。这里人多,一时半会说不清。我起码要记一下地址。”不等她同不同意,我抓住蛇皮袋往厂门口走去。

点了几个帶辣味的家常菜,红妺吃得很香:“厂里食堂炒的菜白眨眨的,好久没有见到辣椒了......”

“你咋晓得我从贵州来?”我明知故问。

“厂大门保安易老五讲的。他也是我们贵州人,离我家隔一架山,当过兵。他说你来过几回了,来要账。咯要着钱了?”

“广东人赖账是出了名的,哪有那么容易。一回要一点,当旅游。”我苦笑着说道。

从红妹口中得知,她的娃娃叫青果,今年满九岁了,在老家百纳镇小学读书,跟老外公一起生活

“过年回不回家?”我问红妹。

“人山人海挤死人。有两年沒有回家了,太花钱。”

“果果家爸呢?”

“那个畜牲,不想讲。”

“帶些哪样东西?这么大包?”

“一些小牛崽衣,地摊上买的。还有老人穿的羽绒背心,大头鞋......邮局寄要五十多块钱,舍不得。”

毕竟是初次见面,我不便多问。吃完饭提着一大个蛇皮袋回到宾馆,服务小姐问我:“老先生打这么多货?”我只得哈哈一笑,算是回答。

百纳镇小学不算小,有操场坝,有杉木旗杆,还安有电铃。一楼一底的砖木结构瓦房教学楼窗户没有一块完整玻璃,糊的都是塑料薄膜。抽旱烟的校工径直把我带到教学楼下拐角二年级教室,老头用旱烟锅敲打木门:“廖青果,出来,有人找。”

一名髒兮兮的小女孩惊咋咋地站起身来,眼睛好大好大,直瞪瞪地望着我,在女老师和全班同学惊异目光中离开课桌向我走来。一件已经看不出是毛线衣的上装,一双露出脚趾的小解放鞋,一条膝盖上有破洞的蓝布裤子,一头零乱的头发,这就是青果,贫困山乡隨处可见的农家女孩。我惊骇,我无语。与那些都市中穿着漂亮校服的孩童相比,我好象置身于柬埔寨,或是在老挝。

“你妈妈从广州给你帶了好多好多漂亮衣服,跟我走,先去街上吃饭,伯伯也饿了。”

“公公说,不能吃人家的东西......”青果低着头,眼睛盯着我手中的旅行袋,就是不肯挪动一下脚步。

“别人的饭不能吃,伯伯的饭可以吃。吃完饭我才把妈妈帶的东西给你。”

挑一家百纳街最好的饭店,一老一小穿戴强烈反差引人注目。不大一会总有人进进出出,不吃饭,只为瞄一眼,看个稀奇。饭馆老板娘的目光也是怪怪的,时不时问一句:“你是娃娃家亲戚?”“要不要喊她家老外公來?”其实,早就有人去传话。小小百纳街,来一个陌生“大老板”帶一个穷娃娃上馆子,转眼之间这条“新闻”传遍街头街尾,几个女人叽里喳啦说些什么,隨便也能猜出个八九分。

不大一会,几个半大小孩拥着一位拄杖老人颤巍巍地走到饭馆门前。老人不说话,喉咙中痰音混浊,喘得厉害,象玉石一样的灰眼珠盯着我。“公公,妈妈帶衣服來了,好多好多。我沒有吃伯伯的饭。”青果边说边向老人跑去。

干瘪的志愿军牛屎帽,也是解放鞋。城市里早已见不到的斜襟蓝布长衫,集烟杆手杖为一体的红子刺“老巴斗”,暴绽的青筋,松树皮一样的手......

“你是廖老伯?我从广州下来。你家小红妹托我帶点娃娃穿的衣服,小书包,还有给你老买的鸭绒背心大棉鞋。本想帶娃娃吃过饭再给你送过去。你来正好,隨便吃点......”

“没得这个规矩!到家了还在外面上馆子。走,回家去,猪窝狗窝也是窝。酒有,腊肉有,街上端点水豆腐......”老人喘吁吁地说道。

“不用了。谢了,廖伯。我还要赶回县城,就在这里,我代红妺敬你老一杯水酒......”

“搞不成,搞不成。哪个兴的?到我家去,好歹认个门......”

饭馆老板娘很会打圆场:“我把菜炒好端过去,你们一家子好好摆摆龙门阵。”

屋顶灰瓦如同老人口中的牙,年久失修,有的地方用塑料布遮盖,东一块,西一块,形同穿补疤衣服的乞丐。屋内很黒,一颗十五瓦的灯泡死黄死黄。青果找来一块抹布,使劲擦长条凳上灰尘。老人要去取屋梁上挂着的唯一一块腊肉,被我挡住了。

“青果,想不想妈妈?”

“想!”

“想不想爸爸?”

“想......爸爸不想青果。他忙,他是大老板。”

在广东江门玻璃厂,保安易老五曾对我说过廖红妹身世:原在顺德新港傢俬厂打工的廖红妺与老扳生过一个小孩,被老板的老婆和女儿打得住院。当“小三”被人鄙视,谁能知晓自称已经离过婚的老板骗姦女工的实情?谁能会同情“勾引”有妇之夫的“骚货”?红妺抱着不足月的女儿在海珠大桥上来回走了五趟,她没有勇气跳进珠江,最后抱着女儿回到故乡

“好好读书,将来上大学......”我对青果说。

“沒得钱,上不起。要好多好多钱。”

“你爸爸会拿......”

“爸爸不会拿。”

“法院会叫他拿。”

“不要法院,法院会抓爸爸----”话未说完,小丫头一大声哭出来。

换上妈妈带回来的新衣服,转眼间青果变成小美人。这娃娃是个衣架子,脖子长,大眼睛,腿匀称。洗去煤灰的小脸蛋儿白里透红。刚換上衣服不久又脫下来,“过年才穿,现在不穿......”

饭馆送菜來了。回锅肉,炒猪肝,豆豉颗炒油渣,腊肉炒折耳根,外加一瓶土酒......眨眼间,小屋酒香菜香,其乐融融。

该走了。我已不能承受百纳的雨水和泪水:“青果,穿新衣服了,要考一百分谢谢妈妈哦!”

“上回考试,算术得九十七,语文得九十二。我要嗨着嗨着使劲......”

人生就是这么回亊,得乐且乐。为穷人尽点力,就是天大的快乐

酒力上湧。雨还在下,客车挡风玻璃上雨括器单调地响着,那响声让人睡眼迷离。我把头缩进风衣衣领,双手抱在胸前,做一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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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果的评论 (共 14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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