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碑石的人
刻碑石的人
观照一个刻碑石的人意味深长。他住在光荣院敬老院，一生漂泊，无儿无女。十几岁离家，一生以碑石为伴，用锤和凿在碑石上刻着阴文或阳文，记录别人的生卒年月和孝子贤孙。现在他老了，眼花，手抖，描不直大大小小的汉字笔画。他把锤和凿收进了床底，那个享用了大半辈子的营生，只是偶尔浮现在寂长的下午闲谈中。
光荣敬老院是个开放式的设计，在村庄后面的山坡上，没有围墙。兀立的大门一边高一边低，像从一栋房子上拆下来的受力变形的门框。原先的桔红已经变成了土黄。瘦金体的题字和住在院中的十几位老人体型相似。那个下午，我走进了这座孤零零的大门。对于不速之客的到来，老人们司空见惯，他们只瞟了我一眼，依旧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房子只有一层，坐北朝南的一长溜，外加东西两侧的两栋，就像张开的双臂，护住属于敬老院的荒草和菜园。南瓜肥硕的藤叶爬上了木棍和竹条搭成的架，墙根的芋头长势良好。屋檐下的水泥柱上挂着一件蓝色短衫，一把枯黄的粽叶和几根留种的长豆角。
三个老人不规则地坐在一起，继续他们的谈话。最年长的就是那个刻碑石的老人，他说火车从乐平到上饶要经过弋阳。又说菜市场有西红柿、蒿笋、茄子、辣椒、豆豉、干鱼和虾米。说还有六枚鸡蛋可以吃两天。说喜欢看神话故事《封神榜》的电视。话题极为跳跃，但基本上都是刻碑石的老人主宰走向。
在乡村，住在敬老院的人都有悲苦的人生，敏感而脆弱。他们在一切无望的情况下才住了进来。刻碑石的老人用三言两语讲完了他以前的73年。十几岁离家去省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清华分校学习，还没有毕业，父母就相继离世。孑然一身的他开始漂泊，那天是一九五八年八月十四日。他学过多门手艺，最后干起了碑石刻字的营生。那时他是浮梁县数得着的刻碑的人，衣食无忧。
他没有更详细描述碑石之余的生活，从他近乎吝啬的言语中得知，早在N年前他就过起了现今九零后的生活。干了一阵攒了些钱就出去游玩，到过浙江、上海、安徽黄山。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会拿不动那把凿子和锤。可以预见的老无所依被轻易忽视。他说那时猪肉五毛四一斤，他每月能挣三十多块。对于今天无人问津的老年，他很释然，说都是命，命里是长两个角的牛怎样都变不成马。生活注定就是这样，他对此毫无悔意。(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下午五点半，食堂师傅吆喝一声开饭了，老人们各自回房间拿碗，开始享用晚餐。他们的衣食住行全都出自每月200元伙食补助和55元养老金。一个老人说搁在过去他们只能出去讨饭。
敬老院的一侧是一所小学，和敬老院一起都是省厅援建项目，小学叫朝阳春，敬老院叫夕阳红。生命的两端就这样奇妙地连接在一起。我没有进入刻碑石老人的房间，不知道他最真实的生活状况，也没有亲见床底下磨砺了老人一辈子的锤和凿。老人会不会想，经他打造的碑石千千万，而他自己的那块呢？那上面该刻上什么样的字？
离开敬老院的时候，我默念，我来过，我走了。把这句话刻在老人的碑石上，不知他能不能接受。
张建波
写于2013年8月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