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哑巴-喇叭

2013-06-18 11:22 作者:书剑任平生  | 7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第一章 关于四伢子倌

寨墙外的西岗上又添了座新坟。

坟头儿的草还没有长齐整,稀稀拉拉的,又茸又黄,也没有成片好看的紫丁。唯一的花儿是枯瘦的黄花苗,苍老地趴在黄土皮儿上,举着顶瑟瑟的黄英。

三天戏,五天年,哧哧溜溜就过完••••••

其实年,是要等过罢十五才算完的。在傅湾寨,十五这天照旧是要抬四伢子倌儿的。多年在外没有回家过年了,今年,终于回来了。十五这天,突然想起儿时跟伙伴儿们一起,在咚锵的锣鼓声中撵着抬四伢子倌儿队伍欢笑着,打闹着,跑遍村子大道小巷的欢乐情景。于是,一大早就出了家门,到寨子中心的十字路口去等,等抬四伢子倌儿队伍来。

虽然年还没过完,却已有人闲不住这大好光,背着铁锨去地里看庄稼了。十字路口依旧很热闹,只是等了好久却听不到震天的锣鼓声和清越的锣钹声,更见不到成群喧闹的孩子跟着抬四伢子倌儿队伍汹汹而来。(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有些失落地回了,有种丢失了一个儿时甜美的再也寻不回来的感觉。

刚进院子,便听正在灶屋包饺子的母亲说:哑巴死了。年前都死了。今年找不到扮四伢子倌儿的人,不抬了。听了母亲的话,我还没有开始讶异,便已平静下来,想到这也该是必然,仿佛早已料到哑巴是该去的时候了似的。

抬四伢子倌儿是我们乡下的一种旧俗,就是把一根腿粗的溜光的竹子当独杆轿,抬着“打扮一新”的四伢子倌儿敲锣打鼓地游村逛寨。要说这事儿,最吸引人的无非就是四伢子倌儿那一身妆扮了——只见他头戴破沿儿圆礼帽,身穿摞满补丁的黑色长袍,外罩一件旧马褂,足蹬翘指头烂帮席草鞋,鼻梁上架一副高粱杆儿扎的边框眼镜,镜框上照例插两根白鸡毛;至于唇边那两撇八字胡,则是年年翻新花样儿,有时贴的是一黑一白两根儿鸡毛,有时则是两穗干狗尾巴草,有时干脆就是直接用墨水儿画出两绺儿来。

从我记事起,每年扮四伢子倌儿的都是哑巴。

抬四伢子倌儿的则需是四个壮劳力,两个人一组,抬着粗壮柔韧的青竹,在走的过程中要相互配合着颠步,错步,斜步,跨步•••总之,要把柔韧的竹子上面的四伢子倌儿颠出花样来。这就很累,因此走一截就要替换上另外两个劳力。

现在回想推敲起来,抬四伢子倌儿也许就是民间一种类似送穷神之类的娱神民乐的活动。把穷神留家里过完了年,才把他送走,够对得起他了。

既然是神,也是要有神的排场的,因此就少不了前导后驱。前导往往是村里的五保户“磨器”(注:在我们那里农村,人们称动作迟缓办事不麻利的人做磨器)扮的,也是衣衫褴褛,形容猥琐,肩上扛一根牛扎鞭,鞭稍儿上吊一个竹篾儿编的旧牛笼嘴,里边盛着所谓的糕点——圆溜溜的驴粪疙瘩,手里还要提一盏破壶。走一会儿,磨器就要一本正经地把“糕点”挑到高高在上的四伢子倌儿脸前:老爷!吃蛋糕!一会儿,把夜壶凑上去:老爷!喝一壶吧!老爷照旧会身子一侧,拒而不受,气得胡子一翘一翘,只能把手里捧的三尺长的旱烟袋塞嘴里嘬两口,吐出朵朵云雾。这时,围观的大人小孩,姑娘媳妇就会轰一声笑炸了。而我们这些小孩儿更是又拍手又上蹿下跳,咋呼着,跑着。后驱,则是一群敲锣打鼓的村民,欢天喜地地和看热闹的人群混在了一起,个个把手里的家伙玩得眼花缭乱的,只见鼓槌转花,钹页翻飞•••四伢子倌儿送走了,所有的人都沉浸在一种激动和喜悦之中,充满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希望。

然而哑巴在傅湾寨不仅仅是因扮四伢子倌儿才出名的,更是因为他的另一绝活——吹喇叭。(我们那儿管唢呐叫喇叭)至于吹得多好,以下的故事中我会给大家慢慢道来,现在,咱们先来交代一下哑巴的身世。

第二章 关于水生

据说起初哑巴并不是哑巴,哑巴是五六岁上一次高烧烧坏了才变成哑巴的。

哑巴不是他亲生的,哑巴是民国二十七年发大水时,他爹老兵从大水里捞出来的。那时老兵带着儿子水根,拖着家里的一点破家具上寨墙上躲水,离老远看见泛着浑黄泡沫的漩涡里有一个白色大洋磁盆在打转,继而被一树杈挂住,一颠两颠进了水,眼看有倾覆的样子。此时,哗哗的水流中一声嘹亮的啼哭从洋磁盆里传上岸来。老兵叫十八岁的儿子水根拴了根牛阵子在腰上,他拉着,水根跳下了快漫上寨墙的水里。凭着从小在河边长大练就的好水性,水根一猛子扎到洋磁盆边,手托盆沿,打扑腾把盆子推回了寨墙边。

上得寨墙,一圈乡亲们既忧且喜地看着这个大难不死粉嘟嘟的小孩儿,是个带把儿的。有人把小家伙抱了起来,小家伙儿枝杈着胳膊腿儿,挤着眼睛,大张了嘴巴狠哭。湿漉漉的水根凑上来,把小家伙儿搂在了怀里,小拇指塞到他嘴里,小家伙竟然不哭了,吧咂着水根的指头肚儿“哦哦”地跟他说起话来,仿佛见了亲娘一般。周围心头笼罩着天灾人患忧愁的乡亲们无不由心地笑起来。于是在这避难的时刻,人们心头掠过一丝温馨和甜蜜。

突然水根“哎吆”叫了一声:他扎牙了!咬我呢!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有人说:这小家伙跟水根有缘呢!

有人附和:是呀!天意啊!老龙王又给老兵送来个儿子!好福气!

••••••• •••••••

老兵只是憨憨地笑着,点着头。其实在场好多人都知道,老兵根本就没有结过婚,水根就是中原大战那年他从逃荒路上拎回来的。

龙王所送,乘水而来,就叫个水生吧!老兵,恭喜又得贵子啊!

讲话的是村里年长的前清秀才,阮老先生。人们于是又都开始三言两语给老兵道喜。老兵“呵呵”着,搓着手,向人们点头称谢。水根把水生搂得更紧了,怜地亲着他毛茸茸的脑袋。小水生拽着水根的手指吮着,睁开了清澈的眼睛,骨碌碌向周围的人打量着。

就这样,独身的老兵和大儿子水根开始艰难地抚养这个鲜嫩的小生命。虽是兵荒马乱,天灾人祸,一家三口倒也乐得其所。

也就是老龙王把水生送给老兵第六个年头的那个春上,水生突然发烧了,烧得浑身通红火炭似的烫手。寨子里的郎中看不了,让把抱到唐州城去看。匪兵交加的,老兵怕大儿子水根被抓了丁,就趁夜独自抱着小儿子水生去唐州城看病。然而,三天后水根接到消息,却是和寨子里的几个乡亲去给他爹老兵收尸。

唐州城外的河滩上,冰凉的河沙柔软细腻,老兵头上被枪子儿打了个洞,血早流干,被松软的沙滩咽下去了。老兵痉挛的身子下,一个小小的沙窝,奄奄一息的小水生竟窝在里边。老兵随身带的几块银洋全没了,人们都说是遇上杆儿了。我们那儿说杆儿就是土匪。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水根撕心裂肺地嚎叫着葬了爹。寨子里的郎中给水生把了脉,惊奇万分地说:烧退了。

从此,这个家就只剩下水根水生兄弟俩了。可是烧退后的水生却再也说不出话来,水生哑了。以前那个活泼可爱逗得老兵水根爷儿俩一天到晚不停乐的水生不会说话了,连“啊”一声都不能够了。

爹死了,弟哑了,可日子还得过。

长兄若父啊!

水生哑了,可水生不张嘴的时候,任谁看见他都会不禁赞叹,没见过长这么周正的孩子。的确,水生的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如一尘不染的一汪碧水,圆溜溜的星子一般。

第三章 哑巴

水生十三岁那年天,寨子里来了个吹喇叭的老头儿。老头儿其实才五十多岁,可基本上已是古稀之年的面貌,光是两只手上的老茧和手里端的那紫红溜光的喇叭,就可以说明他所历之沧桑。

老头儿背一个裢褡,那杆喇叭从没离过手。他每天在村巷里挨家串户,一段段热烈欢快的曲子吹得苍黄的天空和败落的村寨里竟也透出一丝鲜亮之气来。吹得人愁苦的心里也生出一点儿喜庆来。于是老头儿的裢褡里就总会有半个窝头,或一块红薯。乡亲们怎么会忍心让这个给他们生活带来少许慰藉的老者饿肚子呢?

老头儿夜里是跟西寨墙跟儿的更夫老徐一块儿住的,老徐无妻儿老小,独身一人,正好老头儿可以给他做个伴儿。

老头儿来的第二天,寨子里的人们就都知道了一件事:吹喇叭的老头儿是个哑巴,哑了一辈子了,只有借手里的这杆喇叭来说话。

天气晴好的日子,有时老头儿回来便会挟着那杆喇叭登上西寨墙,捧起来呜呜咽咽地吹。悠悠的曲调并不高亢也不凄凉,而是那种低低的纺线似的慢慢抽出来的细细的调子。这调子一会儿如风筝在云朵下的微风里飘飘荡荡;一会儿如青桩(家乡统称白鹭一类的水为青桩)悠悠掠着河面,时而被堤坝上的树木遮了影子;一会儿又如展翅盘旋的老雕,在长河落日的苍茫里浮浮沉沉•••••

这曲调不凄不惨,就那么缓缓的,溪水一般流过人们的心坎儿,涓涓的,润着人们的心窝儿,便有一股流泪的温暖。于是,曲调里,李大娘想起被抓了丁的小儿子李三妮儿,张二奶想起了那年逃荒时被迫装进竹篮扔在路边的刚满月的小闺女儿,赵五婶想起了病死的老汉••••••每个听这曲调的人都会生出各自一段不幸的淡淡的回忆来,却也不哀伤,不悲痛,就是听着听着不觉的眼泪就流出来了,眼泪流了,心里很舒坦,抹了眼泪,还得过日子。便有人骂了一句:这死老头儿,没事吹啥喇叭咧!吹得人怪心慌!

然后,各自开始张罗着,今儿黑了烧啥汤哩?

太阳快沉到树林那边的河里去了,晃晃的,很暄的样子。最后,把一片红光抹在颓圮的寨墙上,寨墙上的老头儿噙着喇叭,看不清容貌,只剩下一张影儿,魂儿一样。他面对着寨墙外西岗上那一堆堆的黄土丘,那是灵魂安息之地。

院子里的水根挥着斧头,准备着一整个冬天所需的劈柴,水生坐在旁边的一个小木墩儿上,给哥哥递着木桩子。喇叭声翻过他们家黄土夹草夯筑而成的小矮墙,盘绕在院子里。水生手里掂一根木桩,忘了给哥哥递,哥哥水根弓着腰,提着斧头,忘了劈落。直到喇叭的调子颤颤地在暮色里消散了,哥俩才回过神来,却相互发现对方脸上都挂着凉丝丝的泪珠。哥俩相视一笑,都有点不好意思。

晚上喝汤时,水根说了句:日他娘!喇叭吹得真好听。

水生呼噜呼噜喝着稀糊涂汤,没有做任何表示。

喝完汤,水生像往常那样收拾好碗筷,就出门了。水根喊了声:出去玩早点回来,天黑•••

水生出了家门直接奔西寨墙去了。

暗夜里,西寨墙附近的人们听到有人哇哇地吹了几声喇叭,可难听。

水生夜里很晚才回来,水根已经在村巷里转着找他了。

第二天,水生跟他哥比划着说,他要跟老头儿学吹喇叭。水根想:弟弟是个哑巴,也一天天长大了,让他学学吹喇叭也好,像哑巴老头儿一样,吹得那样好听,就当是在学说话吧!就同意了。于是,水生便很少再出现在他的玩伴们面前,人们常常会看见他在西寨墙上跟哑巴老头儿在一块儿。

黄昏里,夕阳下,哑巴老头儿鼓着腮帮子向天饮泣,水生则站在旁边,仰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知不觉便淌下两行泪,挂在下巴颏儿上,颤悠悠的,夕阳照着,金豆子一样。水生也说不清为什么那长长的略带些苍凉的调子在他心头一掠,他就会流下泪来。泪水里常常有父亲模糊的身影,有哥哥水根劳累的身影。甚至有时候他从那调子里听出一幅苍天流云,大地长河的画境来,那是他所未经历的世界。

老头儿腮帮子鼓着,眼睛却紧闭,偶或俯身扫一眼入痴的水生。水生看到他眼里也闪着泪光。

水生以后的生活便是每天盼着下午师父(他已在心中叫老头儿师父了)从外边回来,然后在寨墙上痴痴地看(听)他吹喇叭,夜里则跟他在一块儿学吹喇叭。

有一天,水生又回家很晚,水根找他回来后说:跟老头儿学好了喇叭,你也像他一样出去要饭算了。水生像没听见似的没有理哥哥。晚上睡觉时,水根觉得水生老在脚头翻腾,翻腾了半夜。水根问咋了,水生没有任何反应。水根赶紧点灯起来,看见水生正埋在枕头里淌眼泪呢!枕头都洇湿了一大片。水根问到底咋了,水生还只是淌泪。突然水根想起找水生时说的那句玩笑话,可能水生当真了。水根看着抹泪的傻弟弟,像小时候抱他一样,把他紧紧地揽在怀里,一直到他抽抽嗒嗒地睡去••••••

冬天将尽,眼瞅着年关了,哑巴老头儿要走了,水生的喇叭却刚入门没多深,吹的调子还是磕磕绊绊的。水生想学好喇叭,他真的太爱那声音那曲调了,他甚至迷醉于师父吹奏时的那种姿态和神情。他觉得这辈子要想说话,就只能靠这一杆喇叭来实现了。他想跟师父一块儿走,要饭也不怕。当然师父是喜爱这个聪明而痴迷的孩子的,也想把技艺传给他,可他不敢也不能带他去,他只能一个人离开傅湾寨。

哑巴老头儿是偷偷儿走的,那晚水生跟他学完了喇叭,他告诉水生明天他要走了,要水生记得来送送他。水生答应了。可是水生刚走,更夫老徐就领着老头儿从南门悄悄出了寨子。

第二天水生来西寨墙老徐这儿送师父,可是却不见师父的影子。老徐说:水生,老头儿走了,他不是咱们寨子的,他也要回家过年啊。你也回去吧!

水生不信,靠在西寨墙根儿等了整整一个上午,直到该吃晌午饭了,哥哥水根来找他,才把他拉回家。

水生呆了,饭也不吃,执意要去西寨墙根儿等着送师父。水根知道只有让这个傻弟弟去等着,等一天,等他自己想通了,明白了才行。于是,水生就又靠在了老徐家门口的西寨墙跟儿,这一下他站到了天黑,又是哥哥水根来找他。老徐反反复复地跟他说着,说老头走了,走的时候怕舍不得你,所以没吭声走的,以后有机会他还会来的,来看你,教你吹喇叭,你等着。于是水生才跟哥哥一块儿回去。

谁知,第二天水生就不见了。水根是到晚上喝汤时儿还没有见弟弟回来才开始找他的。本来上午水生没回来吃饭他就该想到些什么了,可是平时对弟弟水生疼爱娇纵惯了,想着小孩子家的,该又是玩疯了忘了回来,晚点回来也不碍事。谁知下午又有了活,一干起来就忽略了。直到晚上烧好汤了,才想起水生还没有回家。于是赶紧挨家挨户地问,找。找遍了他常去玩的伙伴家,问遍了寨子里所有的人,还是不见水生的影子。水根带着寨子里的人们又一起打着火把找到寨墙外,寨河沟,找到田地里,树林里,河滩上••••都不见水生的踪影。突然这时,看菜园的邢二爷让孙子赶过来,说他大清早看见个孩子好像是水生,撒丫子从南门往外跑了。大家又跟水根一块儿扯着嗓子在旷野里喊:水生~~水生~~快回来•••••往南找出十多里,快到镇上了,还是没见水生,人们这才罢了,安慰着水根先回去,等天亮再找。

星星点点的火把在空廖的寒夜里晃着,冷冷的。

水根在昏暗的灯影里流着泪。三十多岁的男人,流着泪,念叨着弟弟水生的名字,哭了。大家听着这汉子动情的哭声,都感到一阵心酸。都劝着水根,说水生是龙王送的,命硬,绝对不会出什么事,而且水生自己会回来的,他是去找哑巴老头儿了,找不到他自己就回来了。

第四章 哥哥

过完了年,水生还是没有回来••••••

水生真的走了••••••

小院里便只剩下水根一个人过日子了。忙时荷着农具下地干活,闲时背着干粮四处奔走打听找寻弟弟水生便成了水根生活的全部。

年复一年,种秋收,水根走遍了方圆百里的村村镇镇。今天听说赊店有一老一少俩吹喇叭的,水根跟寨子里领导一说,背上窝头就往赊店赶;明天听人说在宛城看见过水生,水根就又去宛城••••••

水生还是没有找到。

水生也没有自己回来。

然而这年年关,三十多岁的水根再次从外边找弟弟回来时,却领回了一个女子,女子是要做水根媳妇的,年前就结婚

据水根说,他这次去了宛西,跑遍了伏牛山的沟沟褶褶。有一次遇上大,被山窝里一户人家收留。这家主人是一病奄奄的老汉,老汉膝下一女,才二十多岁,四肢健全,长得也还光鲜,可精神有时候有点儿恍惚,且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流口水,哗哗地淌湿胸前一片,这么大年龄了脖子上还常年围一条水巾。

农村里说,是女不愁嫁。可关键在于,谁娶了这女子,就等于把个病老岳父也娶回去了,还得养老送终。在这穷苦的年月,在这穷山窝里,没人负得起这累赘,负得起的也不会要她。

这个冬天的雪下得真大,寒风在整个盆地里横冲直撞,卷得雪粒乒乓乱砸。十几天后的一个寒冬之夜,老汉突然撒手人寰。水根帮着憨女子料理了老汉的后事,就要离开。

快年关了啊!

然而,憨女子一把火烧了自家的破茅屋,死活要跟着水根,影子一般。水根走她远远跟着,水根停她痴痴地站着。大风雪里,一直跟了几十里。

水根怎么就突然想起了爹,想起了弟弟,看着这不疯不傻的憨女子,他落泪了。他觉得一切都是老天安排好的,包括弟弟水生的来,水生的走,还有这个憨女子•••他信命。他带着这个死心眼的憨女子回寨子来了。

水根和憨女子的简单婚礼是在年前二十三小年那天办的。天晴的真好,碧蓝的天空被风扫得没有一丝儿云彩,整个寨子都笼罩在一片过年的祥和之中。

年关了,劳累了一年的人们都闲下来,于是便有许多的乡亲来帮着水根张罗婚事。虽然穷苦生活中的人们没有能力来办多么盛大的婚礼,可是门楣上大红的对联,满院子张贴的红艳艳的“囍”字,以及劈劈啪啪的鞭炮声,也给这静寂的村寨提前带来了喜庆之气和新年的味儿。

随着一挂千响的喜炮鸣响,穿戴干净的水根和新媳妇出场了。有人起哄着往他们头上撒剪成碎片的彩纸。水根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憨女子却偎着丈夫,傻傻的一直笑,一滴口水悠悠滴落下来••••

正当人们乱哄哄地挤在一起闹新郎水根和他新媳妇时,天际飘来一阵嘹亮高亢的喇叭声,欢快而热烈。这声音如同落自九天,如同来自无边的原野,又如同发自人们的心田,把他们每个人心中想要表达出来的那种欢庆喜悦之情都淋漓尽致地抒发了出来。有人开始循声往外寻找。

哑巴老头儿又来了?

说不定是水生回来了?

是水生回来了!

••••••• •••••••

人们纷纷猜测着,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南寨门。

水根跑在最前面。

人们都拥到了南门外,有的干脆爬上了寨墙,向阳光洒满的大道上望去。

金光下,大路上,迤迤走来一年轻小伙儿,他踱着方步,昂首朝天,闭目鼓腮,双手捧着杆紫红溜光的喇叭,锃黄发亮的铜喇叭口系一条鲜红鲜红的红布。他手指翻飞,那喜庆的声音便连绵不断地从天际落下来。

是水生!寨墙上的人先叫了一声。

是水生!!!

水生回来了!••••••

人们看到奇迹般地欢呼着大叫着,向走来的水生迎去。

水生走来了。他用热切而欢快的曲调来给乡亲们诉说着他内心的激动和喜悦之情。及至看到了更显苍老的哥哥水根,水生吹出的调子陡然直下,由高亢变成了柔柔切切的低徊,如同絮絮的私语。水生的泪顺着鼓鼓的腮帮子往下淌。

当年听哑巴老头儿所吹曲调时的那种感觉突然又涌上在场每个人的心头,他们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得到母亲轻柔的抚慰,蜷缩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温暖地流着泪。

水根上前揽住了弟弟水生,水生则把哥哥更为紧切地搂住。当年的瘦小伙,如今已长得又高又壮,只是那满面的烟尘写出他近几年的漂泊和沧桑。

所有人都欢拥着哥儿俩,往寨子里走去。在寨门口,水生不顾哥哥的拉扯,比划着只有哥哥才懂的手势让乡亲们都回去,他要吹着喇叭进家门。

于是人们就都跟在水生后面,看他吹喇叭。

水生从南门登上了寨墙,深吸一口气,郑重地把喇叭捧起,含在嘴里,腮一鼓,手指溜溜儿一敲,欢快喜庆的调子便传向寨里,传向原野,传向小河•••••人们便进入了一个奇妙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凤凰飞舞,百鸟朝贺,喜鹊登枝,鸾凤和合。一会儿是晨歌,一会儿是晚唱;一会儿是独奏,一会儿又是合鸣••••••曲调声中,寨墙缝里的麻雀都钻了出来,喳喳追逐着;成群的喜鹊如黑白精灵,在天空,在河滩上,或翔集,或嬉闹••••••

水生全身心地吹奏着,身体也夸张地起伏着,摇头晃脑,甚至有时像是要跃起,有时又像戏台上的将军那样,提膝,撩腿,阔步,一步一个造型。他整个身体仿佛都化成了那翩然若舞的手指,抚出一个个精彩而华美的音符。

人们在水生跳跃的曲调里,都第一次坐上了大轿,大轿是飘在云端的,忽闪忽闪的,闪得人满心喜滋滋的••••••

过年的时候,人们纷纷来看水生,水生少年时的玩伴也都来问他这问他那的。水生用只有他哥哥水根才能明白的手势给大家说,他那年出走去撵师父,一路问着,撵到城南苍龙镇就让他给撵上了。师父拗不过倔犟的他,最终收下了他,带着他南下荆湘,北出口外,跑了好多地方,也把他一辈子对喇叭琢磨的这些技艺全都传给了他。后来本打算把师父带回老家来一块儿生活的,可眼看快到家了,在赊店,师父病倒了,师父说其实赊店就是他的老家,死也就死在赊店,不去别的地方。于是就一直留在了赊店,直到师父西去,安葬了他,这才往家赶。在镇上他碰见了邻村的人,听说了哥哥要结婚呢。他就买了根儿红布,绾在喇叭上,跑回来给哥哥贺喜呢!

水根给弟弟当着翻译,给大家伙儿述说着弟弟的经历,眼睛便有些湿润。水生嫂子立在水根身旁,也听得入了迷,笑着,嘴角不觉挂了滴口水••••••

今年收成好,人们都能吃饱饭了,于是寨子里就又商议着该抬抬四伢子倌儿了。可是以前扮四伢子倌儿的老满死了几年了,谁还能扮呢?正在人们发愁新角色的时候,水生自告奋勇要扮四伢子倌儿。寨子里的人们一时有些吃惊。有些人说水生扮正好,因为水生闯过江湖,见识的也多,连大戏都看过,一定能演好;另一些人则说水生太年轻,而且长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扮四伢子倌儿不像,也糟践人•••••••

可水生还是扮了四伢子倌儿,而且一举轰动了全寨。正如有些人所说,水生闯过世界,上至达官贵人,下到落魄子弟,三教九流他都接触过,所以他扮的四伢子倌儿时而诙谐,时而庄严,时而猥琐,时而霸气,用人们的话说:这才是四伢子倌儿,四伢子倌儿就是这样的!好像真是他们谁见过四伢子倌儿似的。

那天,在锣鼓喧天中,水生骑上自己的独杆轿,被两个汉子抬在空中,颠来颠去。他一会儿紧张地伏在竹子上,双腿交叉,死死地夹着这根独杆儿,一会儿张开双臂, 悠闲地随着独杆儿的起伏摇头晃脑,如痴如醉。有一会儿,他甚至把两尺长的旱烟袋从衣领插在后背上,一翘腿,整个身子只斜倚在颤颤悠悠的独杆轿上。人群先是一惊,接着便是连天的叫好声。四伢子倌儿在轿上,乐得鸡毛胡子一翘一翘••••••

这一下,人们就传开了,哑巴水生不仅喇叭吹得好,扮四伢子倌儿也是一绝!

自从水根娶回了憨女子,家里也才有了家的温暖和样子。衣服有人洗,饭有人做,也有人疼了。水根是欢喜的,他知道这个媳妇看着憨憨的,实则心里很明白,甚至是有些精明的。她知道心疼水根,水根跟弟弟亲,她也像水根一样亲弟弟。她也不怎么说话,偶尔弄点儿好吃的,一定给水根留着,给弟弟留着。抬四伢子倌儿那天她也去看了,了得不行,到处给人说,那是她弟弟水生。她最爱听水生吹喇叭,洗衣服的时候,水生坐在门槛上,吹喇叭给她听,她往往会听得忘了揉搓,听得满心欢喜••••••

春天还没过完,水生跟哥哥“说”,他要出门去,不在家待了。哥哥不让走,嫂子也要他留。他跟哥哥解释说他不走远,还去赊店。赊店是百十里外的一个水陆口岸,曾经繁华过一段时期,现在虽然有些败落,却仍然是比较热闹的,那里好几个大的响器班都要他去呢。(注:我们那儿管吹唢呐笙箫,敲锣打梆子的民间乐队叫响器班,一般在办红白喜事的时候都会请一个响器班去,或庆贺,或哀悼)平时得空他会常回来的。当哥哥的知道弟弟是在外边闯荡惯了的,有手艺,又是太平时节,不能老窝在家里头。而且家里也就这两间土坯房,住在一起有诸多不便。这些情况都使刚刚跟弟弟重逢的水根不得不答应了弟弟。

春日和暖的阳光里,水生别了哥嫂,背着行装,提着喇叭又踏上了流浪般的生活旅程。

正如水生所说,他的喇叭在赊店一带是吹得出了名的,所以很容易他就加入了一个好的响器班,重又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赊店到傅湾寨,只有一天的路程,若能搭上南下汉口的行船,那只需半日便可到家。因此,平时不外出接活的时候,水生就会回家来,看看哥嫂,看看乡亲们,再给乡亲们吹一曲小调。

在我们那古老的山野盆地,人们生老病死,迎亲送葬,都是要请个响器班,或庆贺,或祭吊一番的,千古不变。所以水生在外边的生活过得还是比较宽裕的,他就经常把自己挣的钱带回家给哥哥水根,水根却不花,说留着给弟弟将来娶媳妇儿用。

又是年关了,水生也带着一年的风尘回家过年。这次,迎接他的不仅仅是哥嫂,而且多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侄子。水生可是乐坏了,想抱抱小家伙,可是还太小,他用手一碰就哭。于是他拿起喇叭,轻轻地吹。这一吹,小家伙竟然有了笑的模样,哥嫂也乐呵呵地看这叔侄俩。

十五了,今年还要抬四伢子倌儿,于是人们来找水生,水生就又一次精彩绝伦地把四伢子倌儿给演绎了一回。

人们还在津津乐道着今年水生的精彩表演时,水生又走了。这次,他心里又多了个挂念,就是那个还不谙世事的小人儿。

以后,不同的季节,水生回来都会带上不同的礼物,给哥嫂,给大侄子。日渐成长的侄子也跟这个吹喇叭的叔叔越来越亲••••••

第五章 弟弟

接下来的几年,社会上是一片混乱,农村也乱了。庄稼是有人种没人收的,后来就没人种了,老百姓都没了吃喝,再加上天灾,乡下的新坟是日益增多。可是,穷苦的日子里,谁又请得起响器班?小老百姓嘛!虽说是哇哇来到人世,一辈子却连个响屁都没敢放过,不声不响地走了,也没什么委屈的。响器班都快维持不下去了,水生也在打算着要离开呢。

这时,寨子里来人了,找到赊店,找到了水生,说家里出事了。水生一听急了,挥舞着双手问出什么事了。来人说临行前乡亲们交待过了,叫回家了再说。水生不听,急得眼都红了,抓着来人使劲问。来人便告诉他他哥水根死了。

水根是累死的。当时,几个村寨依据上级指示,联合起来,战天斗地,要修建一座旱涝保收的水库。其实盆地里润风和,而傅湾寨这一片又三面临河,河边有高高的堤坝,根本没必要修什么水库。可是上边下了命令。于是,上千劳力就扛着红旗,肩上背着铁锨,老虎耙,挑着扁担箩筐齐上阵了。地里没收成,人们吃不饱,再加上超负荷的劳动,好多人都一天天累,饿致病。

水根不仅如此,还要省下自己的口粮给奶孩子的媳妇儿,给年级尚小的儿子。因此,常常是喝碗凉水就硬撑一天。没多久,他就病了,瘦的不成人样。那天,他挑了冒尖儿两箢子土,摇摇晃晃地往坝顶上挑,眼看到顶儿了,眼前一黑,软瘫了,就势从坝顶滚到了坝底,一口气窝心里,就再也没喘上来。

水根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死了。

寨子里的领导觉得水根是为公而死,就报给了公社,公社里也认为是为公而死,死得光荣,可是要是让上边知道修水库累死了人,影响是不好的,于是就不再上报,不过指示寨子里赶紧通知亲人,好好安葬,做好善后工作

灵堂就搭在水根家的小院儿里,水根冷硬的尸体摆放在堂屋的一张床板上。乡亲们纷纷来吊唁,看着伏跪在尸体旁嚎啕的憨女子,不免也落几滴哀怜之泪,也弄不清是为他人,还是为自己。

寨里的领导一面安排木匠选了板材做一副好棺材,一面赶紧派人去赊店找水生,让水生回来。同时,又从镇上请了个响器班,吹吹打打给水根尽哀。

水生听了来人述说,大张了嘴巴,从气管里发出“嗤嗤”的声音,眼睛也直了,只两滴泪挂在嘴角。之前人们就交待过,哑巴心直,让来人先别告诉他,等回家了再说,可来人还是给哑巴水生说了。他看水生这样,怕他出了事,拉着他使劲儿摇着,喊着。水生回过神来,掂起喇叭就往回赶。此时天已近黄昏,来人拉不住他,便只好由他,气喘吁吁地一路小跑跟在他后面。走过大街上,水生从供销社扯了块儿白布,又买了一绺麻。.他把白布撕下一条来,系在喇叭口,白布系在头上,又把麻系在腰间,披麻戴给哥哥奔丧来了。

赶回寨子,已是凌晨三点多钟,水生鞋都跑掉了一只,却浑然不觉,满头的汗气凝成洁白的霜花,晶晶的亮。只见院内一片缟素,几个乡亲坐在灵堂守夜,闲话着。水生“扑通”一声扑跪在哥哥尸体前,梆梆磕起头来,及人们止住他,已磕得额前开裂,鲜血铺面。

已昏昏睡去的嫂子听见弟弟水生回来了,赶紧从里屋爬了起来,跪在弟弟身旁呜咽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无不感叹落泪。水根的哑巴兄弟啊!

水生说不了话,又诉不出心中的悲,就摸出了背上裢褡里的喇叭。他也不管已是凌晨十分,也不管人们都正入梦乡。他用喇叭倾诉起来。

由于呜咽,他噙不牢嘴里的叫片,口水混着泪水往下流。喇叭也呜咽了,发不出声来。最终,劳累而悲伤的水生昏过去了,人们赶紧把他扶起,用热毛巾给他敷上伤口,然后把他抬屋内一张单独的小木床上,安置了他。

天刚朦朦亮,响器班的师傅们吃罢饭,从寨子里给安排的住处来到水根的灵堂,操起各自的家伙吹打起来。水生从半睡半昏迷状态醒过来,挣扎着起了床。他看见院子里的白幔下四五个人围坐在一张方桌旁,吹喇叭的吹喇叭,打梆子的打梆子,桌上沏着热腾腾的茶水。哑巴水生又犯浑了,他冲人家瞪着眼,挥着手让人家滚出去,弄得人们都莫名其妙的。在众人的劝说下,水生不吭声了,他从屋里拿出了自己的那杆紫红杆儿,锃黄口的喇叭,又是“扑通”一声跪在哥哥身前的黄土地面上。他把喇叭送至唇边,以一个长长的颤音开始了他个人方式的哀思和祭奠。

这颤音细细的,却不弱,直刺人心,然后悠悠飘向天际,在天际盘绕回旋,然后又从天际黯然地落下,撒在天边的大地,撒在奔流的小河。接着又是一个长长的颤音,这一声是嘹亮的,是高亢的,直刺流云,这是悲愤的控诉,是凄惨的呼唤••••••

水生跪着,使出了循环换气的绝技,不用任何曲调,只用一个个简单的,悠长悠长的颤抖呜咽,来诉说自己的哀伤,表达自己的怀念

这一声声久长的呜咽和呼唤在万物复苏,青苗萋萋的早春田野里游荡,融化在薄薄的晨雾里,笼罩着整个寨子。人们的心,都寒戚戚的。他们知道水生回来了,水生在哭他哥。

水生从早跪到午,从午跪到晚,嘴里这简单而复杂的调子也从早吹到午,从午吹到晚,却不曾重复。大家劝他,拉他起来喝口水,他不起。嫂子淌着泪,端来了热汤,他不喝。嫂子心疼弟弟,想起躺下的人,也抱着年幼的儿子跪下来,哭着。儿子太小,于眼前这情景是毫无知觉。他又看见了叔叔,看见叔叔在吹喇叭,他伸着手冲叔叔摇着,笑着,可叔叔却不理他,也不把喇叭给他,给他玩。他就哭了。

看着这一家儿,在场的许多人都又抹起泪来,连见惯了死别送葬的响器班的师傅们也感觉心里酸酸的。起初他们对哑巴的行为感到不解,甚至有些生气,这明摆着不是看不起他们嘛!他们是从镇上来的,他们没听说过远在赊店的哑巴水生,也不知道他吹喇叭的技艺有多深。及至听水生吹了大半天,响器班谁都没有吭声,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听••••••

困难时期,一切不必要的礼节都从简了。第三天便把水根装殓了,中午出棺。

我们那儿的旧俗,出棺是要有人拦棺的。所谓拦棺,一般都是在棺材抬往墓地的路上,死者的女儿或媳妇披麻戴孝,跪在棺材前行的路上,拦下棺材,稍作停留,哭诉尽哀,以免黄泉尘世两相隔,再无诉说之机。这时,扶棺的人便会把几条长凳放在路中间,抬棺者把棺材稳稳放在长凳上,任拦棺着尽哀。拦棺者往往会一边哭诉,一边念叨着逝去亲人的千般好万般好。有的拦棺者甚至能把逝者抚儿育女一生的辛劳都吟唱般娓娓诉来,往往引得旁观之人一阵感叹。与此同时,更是吹响器的尽情演绎的时刻,他们一般四五人,时而一字长蛇,时而九宫八卦,奏着手里的乐器,踱着不同的步子围着棺材和拦棺者转,哀凄的调子和着亲人们的哭声,总是有一种幽幽的凄怆。

水根没有远近亲戚,就这一个兄弟,一个憨憨的媳妇领着个年幼的儿子。还是寨子里的领导出面找人,也有水根生前的朋友来帮忙,就有了抬棺的,扶棺的,放炮的••••••水根儿子太小,扛不了幡,水生要扛,就把喇叭别在腰里,扛起了幡。长兄如父,况且水生还真就是哥哥拉扯大的,谁说不能呢?水根媳妇悲伤过度,真有些恍惚了,抱着儿子,痴痴地跟着装了自己男人的黑棺材。

一挂鞭炮噼啪燃过,出棺了。

响器班的便操起家伙照例奏起凄凉的曲调。

没人拦棺。人们都这样想着,棺材一气儿抬到西寨外的土岗上,往墓坑里一埋,了事。

送葬的队伍出了家门,往西寨外的墓地上行进。

行至寨子中心的十字路口,水生把幡一放,面朝棺材嗵地跪下了,咚咚咚便是三个响头。

水生要拦棺!!!

扶棺的把肩上长凳并排往路中间一放,棺材轻轻停在长凳上。

水生抽出喇叭,开始哭诉。响器班的人赶紧收了手中的乐器。现场突然一下子静下来,静得鸦雀无声。人们都盯着哑巴水生,等着第一个音符从他指头肚儿下钻出来。

天地间沉静了,人们在水生的调子里听着往事。听水生说那年大水泛滥浊浪滔天,一只洋磁盆随波逐浪,哥哥跳入漩涡,在寨墙上抱起我••••••听水生说老父亲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高烧的时候为救我,丧命在唐州城外的河坡••••••

水生第二次拦棺是在出西寨门之前。他再次跪倒在恩重如山的哥哥棺前,诉说着哥哥独自把我养大多么不易,一块馍掰开我吃大块儿哥哥小块儿。一时性起就把家离,害的哥哥天天挂牵,四处奔波。而今我已长大,哥哥也成了家,为何却如此狠心,狠心把弟弟抛下,你怎不想想年幼的侄儿刚会说话,亲亲的嫂子怎能割舍••••••

终于,水生的喇叭再次呜咽,发不出声来,送葬的及围观的人群中,已是唏嘘一片。

棺材快要抬至墓地了。

一般出了寨子人们就不会再拦棺,可水生在生养万物的大地上第三次跪下。用他的喇叭向苍天诉说,向大地诉说,向黄泉下的哥哥诉说。他说哥哥你放心走好,嫂子我敬若亲娘,侄子由我来养大,哥哥你请安息,人世间的愁苦你不必再牵挂,逢年过节,我来给你烧纸,陪你说话••••••

乡亲们都落泪了。感叹着,赞叹着••••••

安葬好哥哥水根,水生已是三天滴水未进,都瘦了一圈了,整个人仿佛都垮了,而嫂子仍是恍恍惚惚,痴痴地念叨着水根。

谁知那天,嫂子就不见了,抱着儿子不知道去了哪儿。有人说看见她出了南门,有人说见他出了西门,又有人说刚还见她抱着小孩在寨子里转悠••••••

总之,嫂子走了,失踪了。痴痴的嫂子抱着孩子一块儿不见了。

水生背上行囊,提着喇叭,踏上了找寻嫂子和侄子的路程。走之前,他去哥哥的坟前吹了一气喇叭。那时春光正暖,野草花开得遍地色彩斑斓,哥哥的坟头才刚稀稀拉拉钻出几根小草 。水生不敢大声吹,他做错了事,他没有照顾好嫂子侄儿,他自责而愧疚地告诉哥哥一切。这低沉的呢喃般的曲调便在春光里弥漫开来,弥漫到遍地的野草花丛,弥漫到燕子衔泥的忙碌身影上•••••••

第六章 哑巴和喇叭

水生也走了,这一走,那座泥墙围起的小院儿里便空无一人了。

小院成了生产队的猪圈••••••

小院的泥墙在一次大雨中垮倒了••••••

水生走了多少年,人们都说不清了,反正人们都近乎把他遗忘了。只是偶尔寨子里死了人,下葬,请响器,拦棺,有人才会念叨起当年见过的哑巴水生那场空前绝后的拦棺。说那次请的响器班班主走时一分钱没收,只说他们这次算是长了见识,也学了技艺••••••

就当人们真正把水生遗忘了的时候,水生突然又回来了。此时哑巴水生已俨然一个小老头儿了。他赤条条一身归来,只那杆喇叭仍没有变。谁也不知道他这么多年都去了哪儿,经历过一些什么事,为什么眼瞅又近年关了,他回来了。反正此时的水生,成了人们眼里的一个传奇,也很少有人能忆起他叫水生了。人们不分男女老少,都直呼他哑巴。

哑巴找回当年的那个小院儿,历经岁月的小院儿只留下了一片废墟,荒草丛生,鼠狸出没。找回哥哥的坟前,坟头已被榛莽覆没。

哑巴成了寨里的五保户。

这年十五,人们又要抬四伢子倌儿,有人便想起了哑巴,因此哑巴又神气活现地坐上了独杆轿。在这独杆轿上,他凭抬轿的汉子闪.展.腾.挪,颠.掀.摇.摆,他总能在上边应付自如,悠然做着各种滑稽的动作,惹得老人小孩齐乐呵。

此后,便年年如此。

哑巴还吹喇叭。由于太平日长,年久失修,再加上人们挖墙取土,当年的寨墙已坍塌成了一溜儿低矮的黄土堆。哑巴就站在师父当年站的那个地方,眯着眼睛,鼓着腮帮,昂首向天,手指间便流出那柔柔缓缓的曲调来。这曲调如一根红丝线,飘向天空,在白云间飘来飘去,若隐若现,却始终牵着听这曲调的人的心。这曲调并不忧伤,但是,听这曲调的老人都各自会唤起埋在心底的一串悠远的往事,眼睛里不觉淌下泪来。于是,又有人在心里骂:死哑巴,又在吹这调子,惹得人心里怪酸的,光想流泪••••••

骂完了,擦了眼泪,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

南阳任侠生

戊子年九月九日~十一日凌晨2:38于洛水之滨

故乡旧事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ubject/3497947/

哑巴-喇叭的评论 (共 7 条)

  • 剑客
  • 小人物
  • 杨科
  • 依儿
  • 婉约
  • Alone°

    Alone°看得我哭了好几次……

    赞(0)回复
  • 书剑任平生

    书剑任平生回复@Alone°:嘿嘿,,,不好意思啊。。。说实话,当初在自己的小屋里一口气儿写完了这篇小说,是凌晨,自己一个人看着,竟然也嚎啕大哭了一番。为我家乡那些过往的相亲们。。。

    赞(0)回复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