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找我
警察找我
警察在农村里本来是很少见到的。一个警察要管一大片村庄，用后来的话说，要管几个大队呢，哪能常常见到他的身影呢？再说，村庄里也没有多少值得警察管的事，没有几个需要警察找的人。因为难得见到，小时候我对警察就有一种害怕的心理，好像让他见到后要被他吃掉一样。同伴也一样，就是大人，哪个不怕警察？因为难得见到，倒让我把当年两个警察记得牢牢的。
第一个警察姓吕。我们怕吕警察，是因为他要捉钓麻鸭的小孩。对男孩子来说，暑假的农村真是个广阔的天地，帮助大人把篷扯到风车上，几个伙伴躲在瓜棚里，说是在看瓜，也总是瞅准机会去偷摘一两个黄金瓜来吃，而最有劲的事是去钓麻鸭。
麻鸭现在看不到了。它的样子大小同青蛙，只是身上的斑纹如现在的牛蛙，反正是属于蛙类中的一种。青蛙欢喜蹲在河边草丛里，麻鸭却高兴生活在稻田里。钓麻鸭如同钓鱼，只是不用鱼钩，在长线上缚上大大的钓饵就行。当我把竹竿上的长线伸到齐腰高的水稻中时，完全是无目标的，也不知道下钓的地方有没有麻鸭。不过没有关系，只要一上一下颠着竹竿，那钓饵便在稻田水中一上一下发出轻微的响声。这声音在麻鸭听来一定是极美妙的，富有吸引力的，用不了多久它们就过来了，毫不犹豫地咬住钓饵。当我感到钓竿上有点重时，轻轻往上一提，那只麻鸭就顺势落到了预先伸出去的网兜里了。
正当我们为钓到麻鸭高兴时，吕警察出现了。远处的小孩就势一蹲，吕警察哪里看得到人？只有那些离官路近的小孩会跑掉，慌乱之中把钓竿、连同钓到的麻鸭一起扔掉了。
其实，吕警察根本不是专为小孩钓麻鸭而来，多半是顺道走过，或者在什么地方办完事经过这里，刚好碰上的。小孩也知道，麻鸭吃害虫的，不能钓。如果被吕警察捉住了，要把竹竿折断，网兜没收，麻鸭倒掉，有的还要关起来。当然，这都是从别的宅上传来的消息，我们老宅上小孩从未被吕警察捉住过。吕警察从未找过我。我记不起他的模样，只知道他个子很高，很瘦，是个狭长条子的警察。(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吕警察调走后来了个陈警察，长得长一码大一码，一身雪白的制服，大盖帽，很是威风，是我们心中英雄的模样。不知是警察人数增加了还是想深入基层，陈警察常到老宅上来。来做什么事，我们小孩才不管他呢，只是钓麻鸭时得格外提防陈警察的出现，不要让他碰到。等后来老宅上出了一件大事时，我们才对陈警察的到来关心了。
老宅上出现了反动标语！
那是刚插好稻秧不久的7月初，在前场弄堂墙壁上发现了几个字，连起来一读，竟是一句反动得很的话。我当年是这样记载这件事的：“几个字并不怎么大，是用咖啡色粉笔写的。公安局派了人调查，并照了相，还叫大家去认笔迹，看到底是谁写的。当我去看时，人已很多，在纷纷议论。有说‘写这字的文化程度一定很高，因为字写得很好’。有说‘写这字的人一定在什么地方对党和政府不满的’。”警察不是让人去认笔迹吗？我也去认了，“几个字写的（得）不怎么好，很草，仔细一看，有几个字好像用左手写的；除了两个字较正规外，还有几个字非常潦草，到底是那（哪）个人的笔迹，我认不出。”
接下来陈警察忙了，和大队干部生产队干部一起，找疑点，排对象，查笔迹，更多的事是找人，他把老宅上所有识字的人，所有读过书的人，一个一个找去单独询问。在稻田里耘稻的，坌地的，再忙也要找回来。比我大一点的，比我小一点的人民公社小社员，一个也没有漏掉，有的还被找去了几次。可见陈警察把侦查的重点放在青少年身上。我也被他找过两次。第一次这么近面对陈警察警惕的目光时我是有点紧张。他问我，你对这事有什么看法，根据你平时的了解，你看这是谁写的，你对这事应抱什么态度等等。甚至还问我，你的弟弟会写吗？我说，他不会写的，他的笔迹根本不是这样的，而且他在学校里并不坏。因为我认为，只有坏的人才会写这样的字。可陈警察一个劲追问，你敢肯定你弟弟不会写？对于16岁的我来说，陈警察给我出的是道难题。如果说他没有写，要是他写了呢？如果说是他写的，要是他没有写呢？何况我又没有证据。是难题我也得一一回答。平时在钓麻鸭时，我真的怕陈警察。现在他就坐在对面的凳上，我却不怕他了，也不必怕他了，连一开始的紧张也没有了。因为那几个字不是我写的，我只能回答我知道的东西，不可以瞎讲。大概我的回答在理，陈警察听了我的话后，似乎感到问得过头了，便换个口气，对我说，等你弟弟回来后，好好问问，要是他没有写，叫他再认认笔迹，看看在中学读书的人中，谁的笔迹最像。
我知道这事的严重性，等弟弟一回来，立即按陈警察的要求问了。弟弟回答得很干脆，没有写，也看不出是谁的笔迹。
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下午，队长带了陈警察和另一个不认识的人到家里找我来了。陈警察仍问我对这事的看法，抱什么态度，是不是能破案。那个不认识的人问我，谁用左手写过字，问我是否写过，写这字的人是不是村里的人，你有没有这种粉笔，还叫我提供线索等等。我回答，用左手写字的人没有看到过，自己可以保证：的确没有写过，要说到是不是村里人写的，这很难肯定，不敢乱下结论，我没有这种咖啡色粉笔，白色的倒有的。因我提不出线索，他就说我思想上有顾虑，竟说我态度不好。三个大人对一个小孩，态度又那么严肃，我当然知道事情变得严重了，但仍然不怕陈警察。昨天陈警察给我出了道难题，今天的难题更难，是个死题。我的态度非常明确，叫我提供线索我要有根据才能提，没有根据瞎提要负责任的。大概他们感到我是个硬头颈，和我谈不拢，又没有发现可疑之处，一会就走了。他们把搜索的目光暂时转移到了别处。
出乎意料的是，我刚走出户里，后场头屋檐下聚着很多人，都在说，那条弄堂里又发现了用白粉笔写的几个字，是那几个字中的前两个字，笔迹跟上次发现的一模一样。我心里大概还有气，听到这消息后没有去看新发现的字，但我对此事作了点分析：这个人可能不是村里的。因为，要是村里人写的，他看到这几天公安局的调查，心里一定有点慌，没有这样大胆的人，被人发现调查了还在写；可能这人是外村的人，他以为上次写的没有被人发觉，也还不知道已经在调查了，便得意忘形地又写了。
这事闹大了。家家都在谈论，大人三反四复询问自己的小孩。一个同伴还被父亲打了一顿。母亲对这件事倒很坦然。她知道，陈警察不光是找我，老宅上被他找过的小孩有十几个呢。她只是一般问问情况，没有过多的担心或害怕。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是怎样的。我不怕，我的弟弟不怕，母亲也不怕。
可以相见，那些日子里，陈警察，大队干部，生产队干部，等等的人，找这个，找那个地十分忙碌。只是我这个半大的小孩不知道罢了，不然今天我可以写得更详细一点呢。
过了六七天罢，案子就破了。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是隔壁村里的一个小青年写的。对那个人的描绘，用现在的话来说，有点不正常。他是在第二次写白色字时，被他同村的另两个小社员发现了，把他痛打一顿，案子才真相大白。陈警察只要找他一个人就可以了。那个小鬼（ju）出身很苦，从小就失去了双亲，他应当感谢新社会，可他却写那几个字。什么原因？我猜想那段时间他吃不饱饭。可又不是他一个人吃不饱，人人都吃不饱，别人为什么不写？这又要回到这个人有点不正常上来了。两个原因加在一起，他去写了。最后对他只是教育而没有作其他处理，可能也是两个原因，一是他出身很苦，二是年龄尚小，还是个未成年人。
这案子有多个意外。原以为是本村人写的，结果却是外村人写的；原以为是识字较多的人写的，却是个半文盲写的；原以为是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写的，却是正宗的贫下中农后代写的。我的几个判断分析倒是对的，可在第二次发现粉笔字时，我也说过一句，这个坏分子要是抓到了，要对他（她）不客气的。等最后“抓到”了，那个人没有算他“坏分子”，这又是一个意外吧。
不过，我几次说过，我没有写那几个字。这，绝对不是一个意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