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我的家乡（3）
村子大了有大的好处，最起码上学方便，学校就设在村子里，而且还就在我们马东大队，离家不过三五百米。
学校不是普通的学校，它具有悠久的历史，前身是“章丘县私立立达中学”，创办于1943年春天，创办者翟毓蔚，相公区桑园人，“七七事变”前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事变后弃学回乡，组建“章丘人民抗日救国军”，队伍最多到了一万多人，活动区域遍布半个章丘。
学校甚至还有校歌，“济水之南，泰岳之阴，惟吾立达，教思育群，刚正弘毅，智勇勉仁，发扬齐鲁文化，融合欧美精神，自立立他，自达达人，辑熙光明，时路永新”。
刚开始看到这段歌词时，我一时被镇住了，我没想到一个小学的校歌，其视野如此之广阔，目标如此之远大，用词如此之典雅，国学涵养如此之深厚，即便用做创办于1901年的“山东大学堂”，后来的山东大学的校歌也毫不为过，它令我不经意想到1942年，国民党远征军第200师师长戴安澜，在出征缅甸之前，亲自填词谱曲“中国远征军”之歌，“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寄长缨，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同样的家国天下，同样的气势磅礴，同样的古文功底蕴藉，同样洋溢着浓浓的儒家文化传承。
我又搜索了一下，看到学校设立之初，第一任校长和几位教师的简历时，我平静了，理解了，叹服了。
校长陈会文，东顿丘人，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教师康冠珊，西彩石人，毕业于齐鲁大学医学系，马忠久，济南人，毕业于济南优师，王英三，西顿丘人，毕业于北大数学系。(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上大学时，我的哲学老师毕业于北师大，数学老师毕业于南开，自动化专业老师毕业于山工大，系主任是清华的，但没教过我，北大的根本没听说有，如此看来，一所小学的师资力量，甚至还要强过一所大学，这样的情况，也只能出现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
学校设在一座家庙里，家庙东西不宽，南北很长，前面几间屋子做了教室，中间为办公室和宿舍，后面是很大的操场，操场北端，还有一间孤零零的房子。
我上学的时候，北面那间房子已经空置了很久，终日锁着，里面蛛丝结满了房梁，风沙吹坏了纱窗，灰尘更是厚厚的落在课桌上，据说，那里曾经吊死过人，晚上闹鬼，阴森森的，我们小孩子都害怕，在操场活动时尽量远远的避开它。
父母也是在这所学校上的小学，他们上学时刚刚解放，那些北大北师大的老师都走了，学校改为了高小，有六个年级。
巧合的是，父母在五年级时成为同学，之前，同级不同班，听妈说，那时爸个头很小，瘦瘦的，坐在教室第一排，腼腆老实，不太与人说话，属于“沉默的大多数”。
多年以后，当有人给妈提亲，听说是父亲后，妈一口就答应了，她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个怯怯的，时常脸红的，老实忠厚的男孩，虽然他俩上学时并没说过话，但她了解他，天然的对他有一种好感，这就像一粒种子，埋在地里，遇到合适的机会就会发芽。
只是，那时她可能没想到，当年上学时，那个瘦瘦的，矮矮的小男孩，现在长到了一米七多，成了高鼻梁，浓眉毛，瘦长脸，身材挺拔，模样周正的俊俏后生，而妈的身高好像永远停留在了小学，以后再也没长个。
那段时间，还有另一个媒人来给妈提亲，说的是我们的一个本家，他家里条件比父亲这边好很多，那时，爷爷锅腰，干不了重活，奶奶小脚，下面的弟弟妹妹都还小，我们家甚至都没能单独立户，而是和别人合住在一个院子里，只有两间房，共用厨房和厕所。
而那家人家里开了间豆腐坊，日子过得很是红火，豆腐可以用来换粮食卖钱，豆饼豆渣可以喂猪，困难的时候人也可以吃，他们家每到年底，都要卖几头一二百斤重的肥猪，很是让人艳羡。
说媒的听说妈对父亲动心后，颇有些痛心疾首，循循善诱的对妈说，你怎么能答应嫁到那个锅腰家里去哪？他家里穷得叮当响，下面还有一窝孩子，你去了这不明摆着受苦吗？嫁到这家多好，吃穿不愁，娶进门就能当家。
妈想也没想就果断拒绝了，妈说，她不图东西，不怕吃苦，就图人好。
那个本家比爸大个一两岁，个高，体壮，性格外向，说话高声大嗓，声音嘹亮，胸腔里有一种共鸣音，长得也很体面，隆鼻口阔，浓眉大眼，和朱时茂一样，一看就是正面形象，他虽然年长，但辈分却比父亲低了一辈，和我同辈，是我们那一拨叔伯兄弟里年龄最大的。
后来，他娶了位个子很高，走路有点打弯，但性格很温顺的女子，婚后，他粗暴颟顸阴郁的一面立刻显现出来了，因为对婚姻的不满意，他不分场合的对她施加暴力，比如，一块去地里干活，走在路上好好的，他会猛不丁踢出一脚，将正在前面，毫无察觉的嫂子踢到，旁人惊讶，上前质问他，你这是怎么了？他嘿嘿笑两声，说不怎么，就是看她不顺眼。
再比如，一家人在一块吃饭，那位嫂子吃饭的声音大了一些，他会把碗猛然砸向她，嘴里恨恨的说，让你再呱嗒嘴，而所有这些，那个嫂子都默默忍受了下来，我印象里，她待人极好，永远是一副和善的，平淡的表情。
六零年闹饥荒的时候，这位本家哥哥跑去了东北，在一家钢厂当搬运工，干了几年后，国家经济慢慢恢复，钢厂也需要人手，他就留在了那里，成了正式工，每年回家休假时，都会来我家里坐坐，他会给我讲一些神神鬼鬼的故事，说东北雪林里的老虎怎么吃人，长虫有几十米长，一眨眼就把人卷到肚子里了，说得有鼻子有眼，配合夸张的表情，听得我目瞪口呆。
他在外面人缘极好，有说有笑，风趣幽默，又懂礼貌，哪怕是比自己小很多的人，该叫婶子叫婶子，该叫小叔叫小叔，而且有说书的天赋，声音好听，表情也丰富，听他拉呱就像听广播一样，每每回村时，都会受到村人的善待，但只要一回到家，便立刻会板起一张脸，脾气像六月里的天，阴晴不定，胸中又像压抑着一座火山，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发。
关于家暴这事，看过一本心理书，知道它就像吸毒一样，只有零次和N次的区别，不可能戒掉，一个家暴的男人，不但会对家庭造成破坏，而且也会成为孩子一生的噩梦，他的大儿子比我大一两岁，算是同龄人，小时候在一块玩，很少见他爽朗的笑过，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还有一个女儿，比我小个一两岁，长得像她妈，瘦瘦高高的，但某天突然得了疾病，去济南也没看好，回家时，一个袋子包裹着她小小的身体， 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埋在了村外的荒野里，她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童年，都说女儿是妈的贴身小棉袄，如果她能活着，对这位嫂子来说，可能会是极大的安慰。
大概七八年前，那位本家哥哥就中风了，几次回老家时，总会见到他，坐着轮椅，独自蹲守在街头一隅，头歪斜的偏向一边，神情委顿，浑浊的目光漫漶无边，不知是在看这早就熟视无睹的村庄，还是看偶尔路过的行人，还是什么都不看，思绪如飞舞的柳絮，如无边的细雨，回到了多年前的时光，这些潜意识里是否会夹杂着一丝悔意？
现在看来，妈妈当初的选择无比正确。
妈妈不是一个愿操心的人，很少自己拿主意，但唯一在婚姻这件事上拿定的主意，成就了她一生的幸福，嫁到父亲家以后，虽然日子也很辛苦，但爷爷奶奶都对她很好，她和父亲的感情更不用说，随着我们姐弟三人的相继出生，日渐长大，妈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希望，也充满快乐。
一年的同学光阴，仿佛是上帝给了妈一个认识爸的机会，让她有充裕的时间，去了解那个将来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什么是缘分，这就是缘分，所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所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所谓“前生五百次的凝眸，换来今世一生的相守”后来，妈和爸一辈子不离不弃，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牵手到白头，给我们诠释了完美的婚姻与爱情。
有一次爸过生日，席间，不知谁提议，让妈也要给爸敬一杯酒，妈笑盈盈的站起来，端着酒杯，半是开玩笑半是深情的对爸说，老王，我敬你一杯酒，感谢你这些年来对我的关照，让我再选择一次的话，我还是会嫁给你，说完，妈一口气干了，那时的妈笑容满面，神采飞扬，眼神里有着掩饰不住的幸福与满足。
相比以后的幸福，妈的小学生涯并不快乐，甚至充满艰辛。
妈是跟着大姥爷长大的，她亲妈三岁时难产死了，亲爹在一年后又结了婚，很快有了自己的孩子，大姥爷膝下无子，便把她接过去养活。
大姥爷是个很能干，很有经济头脑的人，他会在冬天农闲的时候，赶着马车，拉上一车大葱，慢悠悠行走百十里地，去济南卖葱，卖完后又去黄台附近的酒精厂，拉上一车酒糟回去喂猪，酒糟是喂猪的好饲料，猪吃了酒糟，会熏熏然，陶陶然，摇头晃脑，哼哼唧唧，大概就像人喝了酒一样，心情舒畅，不知今夕何夕，心情好了，膘自然也上得快，还省下粮食，就这样，多年下来，大姥爷不但置办了多亩地，还喂养了几头大牲口，如果再晚解放几年，大姥爷家肯定就被评为地主了。
尽管有钱，但大姥爷却又有些抠，妈上学时的学费每学期也就一两块钱，就是这一两块钱，也每每拖到最后，总是被老师在课堂上反复点名，妈反复多次回家哭诉后，大姥爷才很不情愿的拿出来，现在想来，大姥爷是不想让妈念书的，或许觉得女孩子反正是要嫁人的，读书有啥用？
妈上学时最大的困扰是早自习，那时没有闹钟，起床主要看天，夏天还好，五六点钟太阳就老高了，天光大亮，但冬天不行，有时妈就去早了，到了学校门口，门还是关着的，四周黢黑，寂静无人，只有西北风的怒吼声，不时传来，黎明前的黑暗是泼墨一般的黑暗，黎明前的阴冷是透彻骨髓一般的阴冷。
妈圪蹴在墙根下，手里点燃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灯是用墨水瓶做的，一灯如豆，光亮也只照到眼前，周围依旧被黑暗吞噬，那情景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妈靠在墙上，单薄瘦小的身体竭力遏制住对黑暗的恐惧，用牙关紧咬来对寒冷做无力的抗击。
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慢慢的，远处传来一两声鸡叫，接着，打鸣声此起彼伏，狗吠声也添乱似的响成一片，有早起拾粪的村民，挑着粪篓，从黑暗中影影绰绰的走来，有路过的马车，嘚嘚的慢悠悠驶过，再过一会，同学三三两两，陆续聚到门前，一盏盏小煤油灯仿佛夜里的一颗颗小星星，随后，学校大门也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哐当打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