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信

短 信

胡清华

5:30

猛地从睡梦中惊醒，王若素吓出一身冷汗。到底几点了？闹钟为什么没响？窗外还是漆黑一片。全身僵硬，使劲伸出左手，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摁亮，才五点半。放下手机，手缩进被子里，时间还早，再休息一会儿。但脑海中依然不时闪现刚才的梦境，先是一个老太太，体态稍胖，特别像自己老公王胜的母亲，也就是自己的公婆顾素芳，她手里挥舞着一把菜刀，向王若素砍来。王若素拼命地奔跑，双腿就是跑不动；想呼救，嘴巴就是张不开，张开了，就是喊不出声音。突然前面出现一段悬崖，一个不认识的，面目也不太清晰的年轻女子将她使劲一推，她便从悬崖上坠落……也就是在这个当儿，她，醒了，原来是一场噩梦。努力地摇摇头，想将梦境摇走，但总有点挥之不去的感觉。这两年，每天晚上睡眠极少，睡着了，也是一个一个噩梦接连不断。不是从高空突然坠落，就是被人追赶。想抽时间去找个中医调理一下，或好好休息一天，却总是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头有些疼，太阳穴也胀疼得厉害。两个大拇指按着太阳穴揉呀揉，两个食指顶着额头顶呀顶，终于好了一点点。

噩梦中的年轻女人是不是她？那个这些天不断发短信骚扰她的那个女人?昨天晚上十点过，对照着镜子把要上的那堂公开课又过了一遍，王若素终于放心地钻进被窝，打算好好睡一觉。近段时间事情太多，烦扰也太多。开学前新招聘了一批教师，优质教师是学校发展的前提，自己作为一校之长，即使仅仅是集团分校的校长，必须亲自把关，从拟定招聘宣传到后来亲自当评委，事无巨细。开学不久，一个六年级女生不满男老师对她的批评，从二楼跳下，至今还躺在医院里，官司也没了结。五年级四班两个男生在校外打架，双方家长找到学校要赔偿……事情太多顾不上家里，公公是退休教师没有说什么，但公婆顾素芳却横挑鼻子竖挑眼，一回到家，总听到她的喋喋不休和冷嘲热讽。累啊，真累！

王若素刚躺下，就听到手机“嘀”了一声，一条短信飘进来，本想懒得去看，垃圾短信太多，骚扰短信也不少。但不得不看，因为学校各部门工作都是通过校讯通发送消息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手下这一班干将都很能干，无论是教学、教研、艺体、德育，还有后勤，日常管理都很到位，她看消息，目的在于了解知晓，心里有底。再者，教育局经常也通过短信发送通知，不得不看呀。(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你的老公已经不要你了，你为什么还霸着他不放？我比你年轻漂亮，我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种，你看着办吧。”

这是谁？是恶作剧还是真有其事？这个月已经有好几个这样的短信，先是“这是你老公和我在一起的照片，要看吗？”“你是王若素吗？我是你老公的女朋友，信不信？”“为什不回复呢？是害怕我吗？”开始，以为是诈骗，但后来越来越像那么回事，还有变本加厉的意思。要说内心没被惊扰才怪，要说心里不难受才怪，要说不想去调查一下真假也是假的。自己近段时间实在太忙，无暇顾及，一方面，她希望这是假的，这是骗子煞费苦心编织的骗局，等她上钩。因为，她与老公感情是那么好，她那么爱他。另一方面，她在等待，如果真有其事，等待老公亲自对自己张口说明的那一天，虽然那一天她是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它到来。她心里清楚，老公王胜自从当上了副区长，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越来越晚，好几个晚上两三点还没回家，给他打电话却已关机，害得她彻夜未眠，想出去找也不知道地儿，不出去找，心里又担心。这几晚，回来后也跑到女儿王晓玉的房间去睡了，说是怕打扰她的睡眠。女儿王晓玉今年读高三，在寄宿制学校，一个月回来一次。女儿是她的贴心小棉袄，她真想给女儿说说心里的那些问号，但女儿正值人生关键时期啊，怎么能让她有一点点分心？昨天晚上，她真想拨下那个电话打过去，但是按下又关掉，打开，拨号码，又关掉。她还想给老公打个电话问他在哪，但是她怕，她怕事情不像自己期望的那样美好。就是这样反反复复折腾，不知不觉进入梦乡，然后就是一个一个噩梦。

窗外传来刷刷的声音，那是清洁工在扫地。还有摩托车，小汽车经过的声音。哇，哇，那一只鸟又在叫了，每天都在这个时候叫起来，声音很不好听，有一次被它吵醒了爬起来看到那只鸟，黑不溜秋的。她的胳膊在旁边的枕头上摸了一下，空的。他又在女儿的房间？那个女人的短信是真是假？

这几年的一个习惯，早晨没有睁开眼睛之前，她会用十分钟的时间将全天的几件甚至十几件事情全部过滤一遍，先干什么，再干什么，有了这遍过滤，她才对全天的事情了如指掌。今天虽然是星期六，但上午九点，四川省川剧协会到学校指导工作并授牌。舞台搭建，师生演员服装道具化妆，昨天下午全部安排好了，艺术处的主任老师很得力，不用她操心，自己只需上台从省川剧协会领导手上接过“四川省川剧传习基地”这张牌子就行，至于讲话，有集团学校杨校长。四川省德育研讨工作会已经在学校开展两天了，十点半，自己要在来自全省各地的局长、校长、教师面前上一堂《品德与社会》，这都是拜前年参加全省思想品德课比赛获得第一名所赐。中午，要陪川剧协会的领导吃顿饭，别人给自己学校投资那么大，前不久，由省川剧协会专家亲自指导的学生川剧《穆桂英打雁》刚刚获得第一名，还得借此机会好好谢一谢。下午，德育研讨会闭幕，自己要上台讲几句……

王若素起床，趿拉着拖鞋走进隔壁女儿的房间。怎么？房间里没有老公，压根儿就没有回来过的痕迹。居然夜不归宿、乐不思蜀了？呆愣了一会儿，胸口一阵疼，准备回房间去拿手机打电话。

“昨天晚上，你男人没回来睡觉你都不知道，你这个老婆是怎样当的？你也不问问是什么情况？”冷不丁背后传来婆婆顾素芳咄咄逼人的训斥，王若素吓了一大跳。

“我这就去打电话。”王若素快速回到房间，拿起手机，当手机上显示“老公”二字时，她将手机凑近耳边，可是里面传出的却是：“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现在无法接通，稍后将会用短信通知对方。”王若素无比怅然，左胸口有几下揪心地疼。难道老公真的有外遇了？

王若素和王胜是师范同班同学，王若素成绩拔尖，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是很多男同学爱慕的对象。但很多男同学都是农村的，家里穷得叮当响，为了早点找碗饭摆脱农皮才去读师范的，毕业后分到哪儿都是未知数，谁敢再带一个女朋友？但王胜敢，他是街娃，父亲是教师，母亲虽然没工作，但是有一个还能够挣点钱的小摊。当初毕业时，正是因为王胜穷追猛打，王若素才同意嫁给他的。王胜的母亲很强势，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可是泼辣无比，无人敢惹，她压根儿不喜欢这个农村的媳妇，但拗不过独子的决定，还是将王若素娶进门。王若素有一次听到婆婆对人家说，哼，我叫素芳，她叫若素，如果她真能像我一样能干，那我王家就烧高香了。结婚后，王若素生下一个女儿，婆婆顾素芳的脸都黑破了。孙女一天天长大，婆婆也是爱理不理的，还经常在老公面前说三道四，还叫王胜必须再生一个，王家三代独子，不能在这儿断了香火。

虽然与婆婆的关系有点僵，但夫妻两个关系一直很好，王胜很喜欢女儿，经常将王晓玉顶在头上，婆婆顾素芳会冷不丁的冒出一句，惯嘛，当心惯出一个脓包。也不知道，她嘴里的脓包是王若素还是王晓玉。后来，王胜换了工作，进了政府部门，一年一个台阶，今年春天就做到副区长的位置上了。王若素工作也很出色，全省的优秀教师，在全市的语文界也是拔尖人才，当副校长已经好几年了，去年九月又被集团学校派到新建的“爱诗菲”分校做执行校长。这个“爱诗菲”是个刚刚建成的大型住宅小区，市政府为了拉动住房购买力，要求由全市知名小学也就是王若素所属的集团学校入住小区学校。王若素就带着一帮人被派到这边来了。学校硬件很到位，学术报告厅，各种功能室，篮球场、足球场、游泳馆、陶艺馆……一应俱全。但软件上，学校理念的构建，学校发展的规划，校园文化的打造，师资队伍的搭建，等等等等，一切从头开始。虽然每天衣着光鲜精神饱满出现在大众的视野里，脸上总是洋溢着自信飞扬的神采。但她回到家里却不行，她饱满的情绪自信的笑容只能保持到打开家门的那一刹那。家里的一切都在提示她作为一个媳妇的失败。要不是舍不得女儿，舍不得王胜，早就想逃离这个家。无论再忙，家里抹灰、拖地、洗衣这些事儿总是她的，无论做得多好，总是听到婆婆的抱怨。自己中午在学校吃，但早饭晚饭必须要给公公婆婆做好，不得怠慢。周末，本想好好休息一下，但家里的一大摊事儿等着她。平常晚上凡是能推的应酬一概推掉，实在推不掉的呆一会就走，别人都说她孤傲。她哪是孤傲啊，那是不得已。自己尽量地去讨好，尽量做到一个儿媳妇该做到的一切，却总是热脸去贴冷屁股。稍不注意的一句话，就把婆婆给得罪了，婆婆顾素芳就会一哭二闹三上吊。有一次，居然还一下子跪倒在她面前作揖磕头抱她的腿，叫她不知如何是好。几年里，无数次做噩梦，梦见婆婆追打着自己，常常吓出一身冷汗，她真怕自己有一天会崩溃会得精神病。想搬出去住，跟老公说了几次，孝顺的老公就是不同意，说什么他是独子，与老人分开住传出去不好。这个家她真想逃离，因为只要回到家，家里那冷冷的气压就会让人喘不过气来。但这又是她的家，这里还有爱她的人和她所爱的人。辞职远离？离婚？出家？一个个念头都被自己否定了。累啊，真累！真的想找一个小小的地方让自己提升一下幸福指数。一个很小很小的地方，让自己静一静，能让自己读一点书，写一点东西，前段时间写的那篇小说《像风一样自由》才开了一个头就没下文了，她真希望自己什么时候能像风一样自由。现在的她，坐下来读书是一种奢侈，静下来写一点文章更是一种奢侈。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王胜到底在哪里？进卫生间。头依然很疼，有点昏沉沉的。摇摇头，努力地想让自己清醒。把彩条的大中华牙膏挤到牙刷上，手有些抖，好几次都对不上牙刷。刷完牙，她伸长脖子凑近镜子照自己的脸，皮肤依然白皙，眼角的皱纹几乎没有，这都是遗传了母亲，母亲是一个大美人，可是红颜多薄命，一字不识，家里七八个人的土地完全靠她一个人肩挑背扛。父亲是一个赤脚医生，高中毕业，会唱川剧，一表人才。但父亲生性风流，常常沾花惹草，回到家油壶倒了也不扶一下，更别说帮母亲做事了，倒常常折磨母亲，半夜回家肚子饿了都要将母亲从床上拖起来给他做饭，稍微不从就会拳打脚踢。王若素是大女儿，对父亲的做法很不满意，所以父亲也不太关心她。幸好成绩好，考到师范找到一份教书的工作。

镜子中的自己，头发蓬乱，面部很憔悴，眼睛有些浮肿，眼睛四周的黑眼圈很重。时间才六点半，先洗个澡再说。她退掉睡衣，打开花洒，用手试试水温，合适，但身子还是在发抖。于是把浴霸打开，光线一下强得刺眼，把水温升高。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哪儿做得不对，老公王胜居然不回家了？难道王胜不爱他了吗？可是自己却是依然那么爱他呀。热水把皮肤冲洗得到处红红通通的，稍烫的水和香波的气味让王若素的心渐渐平复，头也不那么疼了。王若素用毛巾将对面的镜子抹了一把，她的脸庞出现在镜子里。虽然已经四十岁了，但是她的皮肤依然紧致。她举起双臂，伸高到极限，再交叉抱到脑后，乳房向锁骨方向提升上去了，还是比较坚挺的，自己一直比较瘦，腹部没有多少赘肉，所以说她的身材模样应该还是有含金量的，为什么王胜还要在外面找人？是想要个儿子？前几年自己也想再生一个，是王胜不同意，说她生老大时就是大出血，不想让她再冒险。如果真想有个儿子，只要他点头，她一定会给他生的，即使不当什么校长也会给他生，因为他是自己这一生最爱的人，相信自己永远唯一爱的男人。无论那个自诩自己是如何如何暗恋她现在依然如何如何爱她的老同学章华在她面前如何表白，她都丝毫没有改变对老公王胜死心塌地的爱。

今年二月份，为了给“爱诗菲”小学一个丰满的内核，她四方打听，想请一个专业文化公司来打造校园文化。一个阳光不错的上午，一个大块头中年人走进自己办公室，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因为阳光比较强烈，自己一时没看清来者的脸庞，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不认识。

“你是王若素？”进她办公室直呼其名的第一个。还来不及回答，第二个问题就来了。

“你是不是原来在深溪镇中学读中学？”

“对呀。你是？”

“我是章华，坐在你背后常常扯你辫子的章华。”那男人有点激动，几大步走过来握住王若素的手。章华？初中同学中是有这个名字，当时个子很瘦，常常流鼻涕，喜欢用袖子一擦了事，女生都不大喜欢他那邋遢样。

“你好，老同学，请坐。今天你来找我有什么事？”王若素为章华递上一杯水。“我就是宏远文化公司的总经理，现在成都一环路有一个小小的公司，这次就是我成功招标为你的学校打造校园文化。”听后勤部主任讲过宏远公司，教育局王副局长也给她打个电话提到张总，她一直以为局长嘴里说的是“张总”。

“若素，放心，我们是老同学，你的学校就是我的学校，我一定为你顶级设计。”章华站到办公桌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王若素的脸。“你，还是那么美。”

“章总，老同学，那就谢谢你了。”

于是半年里，章华经常到王若素的办公室，有时还带一点小礼品，还无数次邀请王若素出去吃饭，总被王若素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因为她感觉到章华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对了。暑假里，王若素与女儿逛街，在街上偶遇章华，章华硬要邀请母女去咖啡厅坐坐，女儿没去过咖啡厅，抢先帮自己答应了。没办法，就拉着女儿跟着章华一起走进了一处布置得很浪漫的咖啡厅。仅此一次，她是与章华在学校以外的地方坐下聊天的。

大概今年八月下旬，校园文化工程也完成得差不多了。一天下午，王若素接到章华电话，邀请她晚上到江北大蓉和参加初中同学聚会，还点到几位同学的名字。恰好那天早上出门时又被婆婆无缘无故指桑骂槐，王胜晚上也不回家，于是就想，同学聚会放松一下心情也好。七点，王若素来到指定房间“郁金香”，偌大的一个房间，居然只有章华坐在首位，旁边是几个站得笔直的服务员，哪儿有其他同学的影子？看见王若素走进房间，章华马上站起来，手里拿着一支玫瑰花迎面走来。王若素无比诧异，这家伙到底演的是哪一出？“若素，你终于肯来了。你知道吗？25年前，你坐在我前面，就是我的女神，我一直暗恋着你，可我没勇气向你表白。我今天鼓起勇气送你这朵玫瑰花，表达我二十多年来我对你始终如一的爱。”走到王若素的面前，伸出右手要去揽王若素的腰，王若素闪开了。

“对不起，老同学。不，章总，我是有老公的人，请你自重。”王若素转身要走，章华一把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凑上嘴巴就要亲她。“我知道，我离婚，你也离婚，你要相信你老公要多少钱我都能给。”王若素极力躲避，她想叫服务员，可房间里哪里还有服务员的影子？无奈，王若素右脚后跟使劲一跺，只听“哎哟”一声惨叫，章华抱住自己一只脚跳了几下往椅子上坐去，王若素赶紧逃离大蓉和。回到家就把章华的电话删了，发誓不会再见这个人。后来王若素只要看到是章华的电话就挂掉，章华的电话也就越来越少了。后来，她也就逐渐将这个人忘记了。

从衣柜里取出一件白色短袖长裙穿上，将头发披在肩上。先在脸上轻轻拍上护肤水，用眼霜在眼睛周围慢慢地按摩几个圈，又挤了乳液均匀地往脸上脖子上搽，用手轻轻拍打促进吸收，抹上丸美日霜，又轻轻拍上一层CC霜，细细地描眉，打一点睫毛膏，搽点唇膏，镜中的自己一下子灿烂无比。今天那么重要的活动，一定将自己打扮漂亮点，把那些烦心事抛开，下午没事儿了再去理会也不迟。

走出卧室，经过客厅，忽然窗外吹进一股凉风，王若素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拉开纱窗，往窗外的天空一瞧，灰蒙蒙的，阴沉沉的。再看看楼下大街上，很多人都穿着长袖，还有人穿了两件。这城市到底咋啦，昨天还穿着棉袄，两个大太阳一晒，就穿上了短袖；昨天还穿着短袖，一阵风雨猛扑过来，于是人们马上脱掉夏装换上冬装，这真的是什么都可以忽略的时代吗？

回到房间，取出那条宝石蓝长袖及膝裙，这是自己最喜欢的裙子。王胜说她皮肤白净，身材高挑，穿上宝石蓝裙子会让她既彰显典雅高贵又不失妩媚，于是在她的衣柜里有好几条不同款式的宝石蓝裙子。拿出一条彩色条纹小丝巾在脖子上轻轻一系，套上黑丝连裤袜，穿上宝石蓝皮鞋，嘴角弧度向左右拉一点，自信、美丽的职场女性出现在镜子里。

7:30

不觉间已经折腾到七点半，煮早饭已经来不及了，正准备去给公公婆婆说一声就走，没想到婆婆早已经坐在沙发上。“不晓得一天到晚在忙啥子事，一个小小的校长我不信比国家总书记还忙。周六也这么早往外面跑，不要去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就行。”本想向婆婆解释自己不能做早饭的原因，但话到嘴边被婆婆这几句话给硬生生地压了回去，心里堵得厉害，胸口又有点疼。

带上门，站在门口，做了几个深呼吸，按下电梯。手机震动了一下，“嘀”一条短信进来，是一个熟悉的号码，想了想，是章华，“若素，如果有人这几天找你，你就说不认识我。”没有什么前奏铺垫，也没尾音解释，冷不丁的一条短信是什么意思？本来不想干的人，何必费心思去猜度？走出小区门，这条短信就已经被遗落在电梯里了。

王若素走在去学校的路上，这得有半小时的路程。每天七点半出门，更多时候比较忙就打车，今天，她想走路多呼吸一点自由的空气，心里憋闷得慌。天阴沉沉的，风凉丝丝的。真想伸出手将天上的云扯开让太阳照下来，也真想将胸口扯开，让胸腔里的伤口亮出来，晒晒太阳，消消毒，让它快点愈合，也就不那么疼了。可是，她没有那么大的勇气。

经过一个菜市口，周六，卖菜的挑子都摆到街上来了。篮子里是红红的萝卜，绿绿的芹菜，胖胖的大白菜，还有冬瓜、苦瓜、辣椒、茄子，家里冰箱有菜吗？今天不能在家给两个老人做饭，心里有点愧疚。

到了校门口，老远就听到学校里传来欢声笑语，还有锣鼓扬琴的声音，吊嗓子的声音。许多不认识的人陆续走进校园，走向学术报告厅，那是从全省各地兄弟学校来开德育研讨会的老师。王若素像以往一样，与其他教师站在校门口，向来宾含笑问好。“你好！””“欢迎！”“王校长好！”很多人已经知道她就是这所学校的校长，这所典雅的、到处蕴含着浓浓情意的学校的校长。

校园里的舞台背景喷绘上上方是一排大红的美术字“四川省川剧协会赴巴慰问演出暨川剧传习基地授牌仪式”，中间是一个大大的漂亮的花旦脸谱。舞台上，学校教川剧的周老师正带着学生走台。舞台下，巴中川剧团的老师和学校艺体处的老师正在忙碌，一排排椅子已经搭好，校园里处处挂着生、旦、净、末、丑几种川剧脸谱，处处弥漫着川剧的气息。

集团学校校长杨校长迎面走来，步子矫健有力。“王校，怎么，昨天晚上没休息好？”这位高自己几届的师兄总是能洞察一切，笑容和问候同样具有温度。“你安排得很好，你办事总是让人那么放心。”适度的夸奖总是那么催人心甘情愿去卖命，拂去王若素心头的几丝阴云。

“市里分管文化的副市长，市教育局局长，还有几位领导，马上就要到了，我们都到门口迎接一下。”杨校长向王若素做了一个走的手势，自己已经走在了前面。“要不了两年，你这个分校的人气会超过总部的。”杨校长这句话，在王若素的心里溅起了几圈涟漪，这话是褒奖？还是有别的深意？难以揣摩！摇摇头，揣摩不出就不揣摩。她性格比较直，不太擅长揣摩人的心理。

五年级六班那个胖小子邹国涛表演的《变脸》赢得台下观众阵阵掌声，他的爷爷，正宗巴中川剧团的变脸大师正在台下为孙子拍照。接下来，学校专职川剧周老师亲自饰演穆桂英，一场有模有样的《穆桂英挂帅》受到省川剧协会的专家高度赞扬。省川剧协会的大师表演了一个个优秀的川剧特技，变脸，顶碗，喷火，水袖，真是让人大开眼界。那位会长还教现场的来宾师生表演手法、眼法、腿法，台下领导、师生有的站着、有的坐着跟着比划。台上有激情，台下有热情，台上台下互动和谐融洽。

从会长手上接过“四川省川剧传习基地”牌子，王若素走下台交给艺体处主任，然后转过身向几位领导挥手示意再见，又面向杨校长，用手指指了指学术报告厅方向，杨校长点了点头。提起包，离开座位，她得去奔赴下一个战场，学术报告厅那边的三尺讲台。教科室张主任已经为她提来手提电脑，站在舞台旁边等她。

10:00

十点半自己要在学术报告厅上公开课，教学环节已经烂熟于心，教学语言可以随课堂生成，这点不用那么多时间去记，因为自己的教学语言一贯被大家公认，妙语连珠。几点了？从包里拿出手机，十点，还有一会，先去旁边办公室坐一下，将教学用的ppt再熟悉一下。“嘀”，邮箱收件箱提示：你有未收邮件：离婚协议书》。离婚协议？什么玩意？恰逢此时，又是一声“嘀”，一条短信飘进来，发送人显示为“老公”。停住往前迈的脚步，手指有些抖，点击短信几次都未点开，终于，出现在眼前的一段文字立即使眼睛模糊：离婚协议我已经发到你的邮箱，你看看有没有不合适的，还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什么？离婚？最不愿相信的事终成事实，居然来得这么快。这不可能是真的！半年前，他们俩还是那么相爱，那次一起去参加师范同学聚会，手拉手羡煞旁人，而今，才仅仅半年，怎么会这样？是老公移情别恋？还是他别人胁迫？泪水迷蒙着双眼，左胸有撕裂般的疼痛感，两腿发软。全身发冷，手和腿抖得厉害。手机也掉在了地上。

“王校，你怎么啦？”教科室张主任看到王若素脸色苍白，几欲摔倒，赶紧跑过来扶住她，捡起地上的手机装进她的包里，一起往旁边办公室走去。王若素轻轻推开张主任，不要她扶，只将自己冰凉的手交给她，抓紧，再紧点。此时此刻，她需要来自外在的力量。用一只手拭去泪水，提起包，腰板尽量挺直，脚步尽量不乱，嘴角弧度尽量往上，操场上人太多，她不能倒下。

王若素坐在办公室椅子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为什么要离婚？嫌自己老吗？老公不是一直都说自己没老吗？是想要儿子吗？明明是他不要自己生的嘛。如果真是想儿子，即使在外面生一个，只要是他的儿子，她一定也会视如己出，二话不说抚养成人。但为什么非要提离婚呢？这么多年来，自己无数次想逃离这个家，正是因为有他的爱，才放弃了那些愚蠢的想法，因为他就是自己的情感支柱啊！现在，居然是他提出离婚，这节奏，是要把人往死里逼吗？

张主任用杯子接了一杯热开水递到王若素的手里，欲言又止，见王若素没有说话的意思于是也不敢开口，垂手而立。捧着热水杯子，喝了两口热水，胸口没那么疼了，手也不那么冰凉了。放下杯子，用双手捂住脸，两个中指按紧鼻骨两侧，深呼吸，深呼吸，再深呼吸。今天还有大事，教室里有那么多人在等她，这节骨眼自己绝对不能倒下，必须站起来，必须走进课堂，呈现完美。努力平复心情，从包里拿出镜子照照，教科室主任递上粉底，从来不用这种干粉，但此刻必须用点定妆粉，再扑上一点腮红，在稍稍红肿的眼皮上打上眼影，好多了，至少看不出曾经哭过。

“王校，手提包放在办公室，走的时候我将门锁好。电脑包我给你提上，走吧，时间快到了。”

“下面献课的是四川省优秀教师、青年骨干教师、全省《品德与社会》赛课一等奖获得者王若素老师，她也是我们本次德育研讨会主办方“爱诗菲”小学的执行校长。”主持人洪亮的声音传遍学术报告厅每个角落。王若素向坐在后面的老师们挥挥手，微微弯腰向大家鞠躬。她款款走上讲台，面带微笑，眼含爱意，“孩子们，我们上课。”

“静心，坐直，起立，老师好！”值日生精神饱满。

“老师好！”学生个个精神饱满，这大大影响着王若素。

“孩子们，今天我们上《为了中华民族的崛起》这课，课前，我已经让大家通过各种途径搜集关于“孙中山和辛亥革命”、“五四爱国运动”、“中国共产党的斗争”这些方面的资料，大家完成得怎么样呢？”王若素完全收拾好心情投入课堂。她就是这样，二十多年来一直这样，无论遇到什么，只要一走进课堂必定是神采飞扬。

她非常明白外表的坚强有多么脆弱有多么不堪一击，但此刻她必须全力以赴。

课堂上，学生充分展示搜集资料处理历史信息的能力，大胆发表自己见解，几个板块活动始终呈现出生机与活力。王若素恰到好处的穿针引线，将学生视角引向深入，透视社会，透视人生观价值观。教科室张主任一直坐在报告厅的右角，默默注视着整个课堂，注视着王若素的一举一动。王若素的课，她已经无数次聆听，那是享受，自己就是王校一点一滴指导出来的，这点她绝不担心。她担心的是王若素的身体是否能支撑下去。虽然她不知道刚才王校长到底遇到什么大事，但她从王若素刚才反常的举动中也猜出这事一定非同小可，所以很担心王若素是否能承受这份疼痛之重。讲台上的王若素一直浅笑盈盈，依然是妙语连珠，依然是游刃有余，使她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的坚强自己永远学不会！

“老师再见！老师辛苦了！”课已经结束，报告厅内已经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王若素又弯弯腰向大家鞠躬。直起身来时，她有那么一时的呆愣，不知道自己该看向何处，身体也有些摇晃。张主任赶紧走上前，恰到好处地扶住她的后背，学校老师也走上来帮忙关闭电脑。

“王校长，你讲的课真的太好了，谢谢你，辛苦你了。”主持人走上来握手。

“领导，您过奖了！请多多指教，只求评课时给我留一点面子，别批得体无完肤就行。”王若素对主持人笑笑。心情再糟，也不忘谦虚调侃一下，张主任再次在心里为自己的女神竖起大拇指。还有好多不认识的老师围过来要求留下王若素的邮箱地址，说是今后好请教。王若素吩咐办公室的小石留下告诉大家，就和几位老师一起下楼。

“王校长，她一定要亲自见你，说是你的同学。”刚走出学术报告厅大门，迎面看见保安带着一个体型微胖烫着爆炸头的中年妇女走过来，一件红风衣紧紧地裹在身上。同学？什么时候的同学？自己怎么不认识？

“你就是王若素？”爆炸头女人一张口就带着一股怒气，来者不善。

“对，我就是这个学校的执行校长王若素。请问你的孩子在哪个班？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以为是学生家长，语气很温和。

“哼，我就是找你这个骚婆娘！你偷人偷远点，你居然来偷我的男人。”嘴巴里骂出不堪入耳的话，左手将手提包向王若素面部抡来，随即右手从另一面扇过来，“啪”的一声响亮的耳光过后，王若素的两侧脸已经火辣辣的疼。一瞬间的事，谁也猝不及防。王若素整个人都傻了，站在那一动不动。旁边几个老师有的扶住王若素查看伤势，有的去抱住那个发疯的爆炸头女人。

听课的开会的老师陆续从学术报告厅走出来，人越来越多，将她们里三层外三层围在中间。

“你是谁？你男人是谁？你别再这儿撒泼，你别血口喷人。”稍微清醒一点的王若素质问爆炸头女人。

“我男人就是章华，你别跟我说你不认识，我有你们鬼混的照片。”一叠照片砸在王若素的脸上，雪花般飞下来。一张落在王若素的脚边，她弯腰费劲捡起来。照片上，她与章华相对而坐，正浅笑盈盈听章华说话。这是哪里？是不是那次在咖啡厅？谁说我与章华有染？谁不知道我作风正派。

几位老师也看到了照片上的章华，他们也认识那位风度翩翩的章总，有的已经窃窃私语。

学校老师都知道上半年章华负责学校的校园文化工程，大家都看到他进出自己的办公室，纵然自己心里非常清楚与章华八竿子打不着，但是此时此刻纵然自己再解释也是百口莫辩，谁信呢？还能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像风一样传遍大街小巷？王若素的胸口像被人捅进一刀子，再使劲搅了两下，疼得厉害，脸色煞白。

“你误会了……”

“我误会个屁，章华都承认了，他说他一直喜欢你。你个臭婆娘……”爆炸头又扑过来，翘起一只脚要踢王若素，被赶上来的保安拖走了。

自己一生的清白，多年积攒的口碑，一下子土崩瓦解。王若素的骨头快散架了，心逐渐滑落，直至无底深渊。

“王校，我送你回家。”张主任已经从办公室拿出她的手提包，帮她提上。

几个女老师要一起送她回家，她摇摇头。慢慢地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前走，脑袋里混沌一片，她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应该走向哪里。王若素已经没有丁点儿力气，她没有接张主任递过来的手提包，因为此刻即使是一个包，一个很小的坤包都会将她压倒在地上。

12:00

“王校，你的手机上有几十个未接电话。还有新消息。”张主任把手机递过来。

眼睛有些模糊，但还是看得出这21个未接电话是二妹打过来的，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短信也是二妹发的：“妈早上从二楼楼梯上摔到了一楼，现在躺在医院昏迷不醒。”

电话刚一接通，里面传出二妹王若芬咆哮的声音：“你死到哪里去了，打几十个电话都不接。妈在人民医院，快点送钱来，没钱医生不抢救。”还没来得及问在人民医院几楼，那边电话就挂了。

天啦，今天是怎么啦？

没打通我的电话就不能先去找点钱救急吗？为什么非要等自己。这些年，父母哪一次用钱不是自己拿的？就连弟弟妹妹两家缺钱的时候也是朝自己伸手，自己又不是印钞厂。王若素此刻有种想揍人的冲动。姊妹三个，王若素是老大，也只有她是读书读出来的，二妹王若芬小学毕业就在农村种庄稼，三弟王若刚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弟妹两个一致认为是父母偏爱王若素，只送王若素读书，才使他们那么没出息务农的务农，打工的打工。后来，虽然王若素想尽千方百计帮他们成家，帮他们在城里买了房子找了工作，但他们始终觉得这是王若素应该偿还他们的。五年前，父亲患上肝癌，所有的费用十多万也是王若素一个人出的，王若素叫弟弟妹妹多少也拿一点，但是那两个双手一摊，没有。这件事让王若素的婆婆逮着把柄骂了好多回。父亲去世后，王若素想将母亲接到身边，但是苦于自己家那份尴尬，这个想法也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

今天，一辈子苦命的母亲居然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王若素的心都快要碎了。两边的脸火辣辣的，引来无数路人侧目。她得去取钱，虽然那几万块钱是给女儿读大学准备的，但现在这种情况没有钱就相当于是把母亲往阎罗殿送。她不能那样做，绝对不能。没有钱可以再挣，即使下半辈子还贷款也心甘情愿。但是自己还有下半辈子吗？王若素心里自问：我还有下半辈子吗？我还会有幸福吗？

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脑袋里像是装满了浆糊，前面人影绰绰。离婚！老公堵在眼前。偷人！爆炸头凶神恶煞。

街对面就有建设银行的柜员机，必须坚持走到到那里。红灯亮了，一闪一闪，行人停下脚步，王若素也停下脚步。离婚！离婚！离婚！你偷我的男人！你偷我的男人！耳朵边嗡嗡作响。

若素，若素，妈就指望你了！王若素听到母亲在叫自己。

明明是绿灯，这些人都愣着干啥不走？没有车，快点走！王若素急切地迈开步子往前跑，母亲在街那边等她去救命。

“砰”，一辆越野车风一样疾驰而来。王若素耳边呼的一声，身体就像风一样飞了起来，她，终于可以像风一样自由。

12:30

人潮散去，云层终于被撕破，正午的太阳直射到街面上，照射着那一滩已经发黑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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