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的另类“浪漫”
今天谈起“浪漫”，大抵很容易让人想到缠绵悱恻的情话、耐人寻味的风流韵事或者十几天后的情人节。这些大致都是能让我们得以暂时忘却围困帝京的雾霾、永无停歇的工作和不断流逝的时光的妙法。它是染在灰色现实上的一星半点的彩色理想，因其离现实尚不算太远，故还可以为我们所享用。从古至今，概莫能外。除非你可以超脱到红尘以外俯瞰芸芸众生，或者参透人生的个中三昧，得道成仙，否则，还是不必要让自己古板地失了浪漫。
对于没有自由恋爱、没有情人节（七夕节也算不得是情人节）的古人而言，找到浪漫也并非难事。古人的浪漫不像我们有充足的物质基础，而是大都体现在精神层面。但这样的浪漫在今天看来，依旧不算是落伍，甚至不乏能让人咨嗟称叹者。先圣孔夫子曾说过：“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夫子所处的春秋时代，黄钟毁弃，瓦釜雷鸣，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而他所念念于兹的，正是典籍传说中西周礼乐治国的场景。洛邑城郊一望无际的田塍上点缀着星星绿色，农人们有条不紊地迎着春风开始一年的稼穑。王宫中乐师奏起韶乐，舞女分为八佾……天下大致没有兵燹和灾祸，雨顺风调，物阜民丰，诸侯和睦，臣民友爱。
到了今天，不少人怀疑那种近乎于完美的政治生态的可能性，并信誓旦旦地加以否决。我们又何必如此呢？西周初年距离夫子的年代也有数百年了，在生产力低下的当时，数百年的时间足以通过无数次的道听途说让白云变为苍狗，而时间唯一不能改变的就是孔夫子的浪漫情怀。
是的，我宁愿把这看做是孔夫子的浪漫。那位做过“大成至圣先师”，也做过“反动思想家”的孔夫子并非一个终日不苟言笑的刻板老头，他自有他的洒脱！老夫子说过诗仙李白一样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而诗圣杜甫的“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又和老夫子的期望如出一辙。即或是圣人，在那个恃强凌弱到看不见希望时代里，想要周游列国、传道天下也是不易的。他在饱食终日的时候，在舍之则藏的时候，一定一次次地质疑过自己的思想体系、治国理念。他将儒学坚持了一生，也便在亲自“创造”出的尧舜、西周盛世图景中浸染了一生，怨不得他要为学生曾点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击节叫好！也许夫子心中的图景，也是一样浪漫的罢---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有希望，就有无限的可能。
韩昌黎写孔夫子之后的孟夫子写得绝妙：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十六个字，字字珠玑地概括了孟子的一生。但昌黎先生没写出来的是，“卒老于行”这四个惊心动魄的字眼背后，孟夫子究竟是如何做到“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想必，他心中也定是须臾不离地悬着一幅浪漫的盛世图！
这样的纯粹而带有一些悲凉色彩的浪漫，在杜少陵身上则被演绎到了极致。今天的文学理论家，普遍把诗仙太白称作“浪漫主义诗人”，而把诗圣子美称作“现实主义诗人”。他俩大抵一个承继屈子，一个承继诗经。青莲居士的浪漫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自不消说。他的洒脱、自由、豪放、达观都足以配上“仙”这个称号。但对诗圣的浪漫，是会有歧义的。杜少陵笔下哪有什么浪漫呢？有的，有的。你且看，他细致入微地记录了“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这些令人扼腕、令人绝望的场景。这对于一个经历过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开天盛世的诗人而言，无疑是命运的残忍。但残忍的命运可以滤去对时代失望的韦应物和大历十才子，却独独把平生最乖蹇的老杜捧上了诗圣的宝座。因为只有老杜的诗里面葆有“麻衣见天子，衣袖露两肘”、“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些依旧浪漫、依旧充满希望的句子。我每读到这些句子，都禁不住饮泣。老杜大概能看出来，军阀混战、藩镇割据层出不穷，吐蕃回鹘的相继入侵，使得国家已经无力回天了。但他的骨子里无疑是浪漫的，否则无法支撑他在那么黑暗的时代生存、创作，并且没有像许多同时期的文人那样遁入山林。他就像顾城的诗里写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当然，浪漫不止于黑暗时有，只是它在黑暗的时候显得尤为可贵。真正指引人们前行的明灯，也许并非古板的道德说教，而只是一点浪漫的遐思和不甘。且黑暗的时代，也许并不止于国家或社会的黑暗---每个人的生命中多少都会有不如意的岁月，而浪漫之于这样的岁月，就如同北斗星之于远航的水手---如果你决意跟从，它定不会背弃你的期许。而在清平岁月，人生的谜底难解，且大约渺茫得令人绝望，只有哲人忍心参详。凡俗如我们大多数人，要紧的不是破解生命的秘密，反倒是找到能让自己心安理得地不求甚解的理由。这么说，浪漫也定是不可或缺之物了。
适才又看到宋代王令的一首诗，引做这篇文章的结语：三月残花落更开，小檐日日燕飞来。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大概也只有中国的古人，能让世间万物都具有和自己一样的浪漫情怀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