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怪圈
死亡怪圈
一
李向明双腿一软，跪下了!
“可怜——可怜吧——许——书记——求您了——”
“起来！快起来！保安！保安哪里去了……”许书记稍微有点乱，但很快镇静下来“你再不起，我不管了！”
李向明有点猥琐地慢慢起身，擦着泪。(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你也别纠缠了，也别要材料了，单位不会给你出的。我先给你走后门，你先去诊断吧。”许书记不耐烦地说：“快拉出去……”保安就像老鹰捉小鸡似的，企图强行将李向明拖出去。
“谢谢！谢谢书记！”李向明双手紧紧捉住门框有点奴颜婢膝地说：“不是不相信书记，见您一次太不容易！我看着您打才安心……”
……
李向明记得这是自己第四次见许书记了，每一次都让他想起过去听的老戏“见御驾”。
……
这些年来，劳动局、卫生局、防疫站、职业病防治所、信访办，他都去了，有的地方像上班一样每天都去。信访办的人见他，老远就锁上玻璃门，溜之大吉。他还因上访而被劳教拘留过。到了拘留所，因为病得厉害，很快又被放了回来。
…… 二
李向明拿到公司辞退通知一点不奇怪，好像他早知道一样。
李向明同志：
因公司改制需要，你已不适合继续在本单位工作，请下午2:00到后勤处交接相
关物资，2:40携带盖章后物资交接清单清单到财务处领取本月工资，于今天下午4：
00前离厂。
京北黄金矿业有限责任公司人事处
日期： 2009年 5 月 13 日
看着辞退通知，李向明觉得那样熟悉！终于记起来：十几年前好像大哥也带回这么一张“改制辞退通知”。
那时他十二岁，小学没毕业，半年不到，大哥就病逝……对了，大哥也是在这家矿业公司上班。
同大哥一样，村子前后死去一二十人，他们都一样病情：咳嗽、气喘、胸闷、浑身乏力一……虽然他们不都在一家公司上班，但都是矿业公司，其中七八人跟大哥是在一家公司上班。
其实，村里人隐隐约约知道死亡跟这工作是有着某种必然联系的，明明知道这工作对身体不好，但仿佛一个怪圈，村民至今仍未走出这个圈子：对于这个山大人稀小山村，不外出打工还能干啥，挖矿是所有职业中最挣钱的，钱就是如此有魔力，即使健康受损无法维权，金矿仍然有着难以抵御的诱惑“除了上矿，我能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李向明小学没毕业就上了矿，当时家里给大哥治病花光了所有钱，还欠了一屁股债。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绑架着，不想来但还是来到这个大哥倒下的工厂，那时年龄小，才十三岁，每天就是用背篓朝外背矿石，背了三年多，十七岁时，他就开始钻炮眼、粉碎矿石。每天弯着腰在黑漆漆的矿坑中干活，矿里矿尘弥漫，身上的衣服，压根就辨别不出颜色。刚开始，他们什么防尘设备也没有，他们吐出的痰都带有硅石的颜色，耳朵孔里是清不完的细尘。后来，工厂开始发一种纸一样薄的口罩，三个月发一次，但基本不中用。再后来，开始发一种戴有过滤纸口罩，白色的，效果到好很多，但公司以提高效益、合理利用资源为借口，要求员工自己买，因为要花不少钱，所以他们很多人都没买，他们用省下的钱买烟抽，很便宜的那种……
忽然，李向前打了个激灵，想起什么似的……咳嗽、胸闷、浑身乏力……莫非自己……
几年前，他参加公司组织体检时，大夫表情有点奇怪……
三
“恭喜你，是粉尘病”睁开眼后李向明听到的第一句话。
李向明呆呆望着大夫，说不清楚自己的感觉：他希望不是尘肺，希望他和几个医院都错了。尘肺不可治愈！但是他又掺杂着安慰：我证明了。李向明感觉到自己流泪了，只是不知道这是什么眼泪。
为了作职业病鉴定，他受了很多罪：职防所以他无法出示用人单位提供的环境检测报告、职业病史等材料为由，拒绝为其诊断。即便是希望对方出示一份不予受理的证明，也遭到拒绝。
他整整上访了两年，常常露宿街头，后来在市委书记关照下开绿灯才得以作了鉴定。本认为天放云开，却没料到鉴定结果是无尘肺0+期合并肺结核，建议进行肺结核诊治。这诊断既没肯定、也没否定他得了职业病。不过，根据有关法规，这个诊断使李向明不能作为尘肺病患者得到治疗，也得不到企业的赔付。如果是大夫说是其他病，李向明也就信了，但是偏偏是早已被众多医院否定了的肺结核！
他被推在了茫然的十字路口。肺结核早被其他医院否认了，尘肺现在却又被职业病防治所否认。
李向明总觉得眼前有层红色的雾，一直弥漫到他的心里。
早在2008年年初开始他就时常感到胸闷、气短，但他却不愿相信自己患上了病，总以为，自己年轻，这种病，不会得。他的许多工友和老乡也都是这样，不敢去医院检查，宁愿自欺欺人，深怕查出病来承受不了巨大的压力。
……
被工厂辞退后，他跑了很多医院，开始当肺结核、气管炎病治，但没有效果而且还迅速恶化：以前，他扛一大袋麦子，噔噔噔就能爬上房顶。现在，一小串穿在一起的玉米，他拿着走几步就喘得厉害。他不能闻烟味，不能进厨房。现在呼吸伴着像拉风箱的声音“呼呼呼”，人的腮帮子像青蛙的腮一样颤动。 后来，才知道不是肺结核，而是一种叫什么“矽肺”，又称“尘肺”的职业病！可现在这病又被职业病防治所给否定了。 李向明不得不踏上了全国各大医院的路，他为此跑了广州5家医院，上海4家医院，北京4家医院，他只是本能地想活下去！“没啥比生命更重要，活着是一切的根本！”。
至少也要一个确认的结果，死也死的明白！
每到一个医院，李向明总是先拿出所有的检查结果给医生看。医生看完了，总说，很明显是尘肺，并再给他开一大堆鉴定检查，然后会很明确告诉他是尘肺。这时他再拿出郑州市职业病防治所的诊断证明，医生立马变得犹豫了，语言模糊不清了…… 这几年他不仅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还从妻子娘家借了七八万元钱……
为了活下去，为了死得明白，李向明最后还是作了自残式的悲怆决定：开胸验肺！虽然他并不愿意。
他卖掉了家里刚刚打下来的小麦，卖了家中一切可卖的东西，七十多老父亲卖掉家里猪仔和羊仔，又借了些钱，顶住一切压力，在京北市人民医院做了开胸手术。
他也曾经想过做穿刺。可穿刺无法成为铁证，他需要铁证如山。拖了两年多了，开胸后不仅铁证如山，有了公司赔钱还可以拿出一套具体治疗方案。
……
李向明不觉得自己悲壮，更不认为自己勇敢。他只是不想死，想活命。自己还那么年轻，才28岁。
……
结果出来了，李向明觉得自己“赢了证据，却输了时间”。
……
四
“你们误诊了”
一周后，李向明忐忑地给市职业病防治所打电话抱怨说：“我已经在省会城市京北市人民医院做了开腔验肺手术……”。 不料电话那头，职防所人员冷冷地告诉他：“京北市人民医院没有做职业病诊断的资质，你的验证无——效——”。
……
李向明傻了：一个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病理学证据，就这样被轻易地否定了。
……
“我都开胸了，我还能怎么样”。
……
后来正巧有记者到医院看望病人，就将李向明开胸验肺的极端惨烈生存方式曝光在网络媒体上，引起全国广泛关注。
……
舆论持续关注下，最高层面，卫生部派出专家督导组赶到北海省，督导该事件尽快解决。
专家甚至还专程来到李向明家中看望会诊；而在当地，京北市政府专门成立了多部门的处理小组，进行“特事特办”。
京北职业病防治所在开胸验肺被报道当天就邀请北海省职业卫生专家进行分析、会诊，推翻先前的诊断，明确诊断张海超为“尘肺病Ⅲ期”。 ……
第二天凌晨两点，李向明就接到了诊断书。
……
等了两年的结果出来了，家里人为他高兴。李向明却怎么高兴不起来！李向明不明白：做复诊或者是鉴定，应该是当事人来选的，为什么我还没选就有了结果。专家应该由当事人来抽取，为什么没有让我抽？
李向明对于特事特办，受到重视更是说不出什么滋味。
工伤鉴定4月28日交上去，下午结果就就出来了，按照正常程序，这可要60个工作日的呀。
……
曾经咬着牙争的一切，都变得唾手可得。 ……
李向明却总觉得自己被什么绑的更死了
……
五
……
李向明安静坐在躺椅上，身上围着一条破旧的棉袄，在午后的阳光里，望着远处的山峦长时间一语不发。 他不想见任何人。
最近他脾气非常不好，总觉得自己就像马戏团猴子：不时自己扒出受伤的红屁股让人观看、拍照，等着别人的施舍！
他打碎了家里唯一的18英寸电视，他听厌了类似省委省政府、市委市政府XXX领导高度重视，第一时间赶赴医院现场，慰问受伤农民工李向明……
村长不时陪同镇领导来关怀他。
……
他打烂了家里一切可以打的东西。
……
李向明从来探访他人口中陆陆续续知道：京北黄金矿业有限公司老总现在被降职为副总，但仍主持工作，正总目前空缺。
京北职业防治所所长现在已升调到局里当局长去了：虽然工作中有管理失误，但是能知错就改，充分利用李向明事件加强职业病防范与教育：一方面利用该事件给职防所所有员工上了一次生动工作态度教育课，职所全体员工高度重视，李向明当时在职防所内诊断的材料被重新取出，所内专家以及省内专家一起进行了一次内部的会诊；另一方面，职防所充分利用媒体，积极宣传职业病鉴定资质问题，而一份《尘肺病理诊断标准》规定:只有外科肺叶切除标本和人死后的尸体解剖才能作为参考依据，至于李向明的“开胸验肺”，被特地注明不作为参考标准。则被很多媒体转载。
……
京北人民医院被全省医院系统通报批评其鉴定行为犹如没有资质的黑诊所
……
虽然刚至立秋，但李向明总觉得很冷，身上验肺伤口已经长了痱子。
……
六
……
李向明仍然安静坐在院子里藤椅上，破棉袄早就换成了破棉被，他比从前更安静了，更冷了，脾气却好多了……
……
李向明妻子离他走了，李向明不恨她。
其实在自己住院时候，他就发现她跟同病房那“秃顶”关系有点亲密。再说他也想她走：自己老岳母更是常常游说……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妻子是李向明赶走的，他爱她不想让她以后受罪只是很小的一个理由，更关键是……李向明觉得自己有点卑鄙！
当然李向明更清楚，妻子更是自己姐姐和父母逼走的。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
现在病也确诊了，但是赔偿款还没拿到，说什么正在搞预算。
……
这几天村里领导、镇里领导和县市领导都来自己家，李向明知道不是看自己的，是和自己父母和姐姐商量什么事的……好像很怕自己似的……
李向明只是觉得冷，虽然身上流着汗，但他总觉得冷，越来越冷……
他最近常常做梦，即使是白天，只要闭着眼就会梦见自己在一个死亡的圈子里怎么也走不出来……他大声喊着，但是没有人帮助他，一个也没有……醒来吓出一身汗。
有时候他会看到自己变成一条九尾蛇，把自己圈成一个圈，不停吞噬着自己尾巴，他还能听到“咯嘣——咯嘣——”咀嚼声。他挣扎着想不去咬自己，但他挡不住欲的诱惑，而且也有东西逼着自己不停咬……
……
他等待着死亡，觉得自己如同树枝上的一片枯叶，无法遏止地坠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