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寨歌风》系列散文之《泪洒歌宴》
泪洒歌宴
石引是九寨最有侗家特色的寨子之一。石引人平常也穿黑色的侗服，包黑头帕，石引的妇女不管节不节日，衣服上都扎有银扣。至于重大节日或婚嫁庆典，石引的美女们更是银衣银冠，银圈银镯，加上一双脚尖上翘的绣花鞋，一群群，走起路来，，铅华坠地，呤呤作响。在九寨，石引人以精明著称，是最要脸面最舍得花钱最讲排场的一个寨子，也因此，石引人比其他村寨也要更勤奋更能干，才能维持近乎奢华的排场消费。做不起脸面讲不起排场或不愿讲排场的人，都不愿跟石引人结亲，以免事多礼多劳心劳财。但石引又是产美女的村寨，加上石引人重视女孩，礼数繁多，你不愿是你的事，人家看得起看不起你却是人家的事。在石引，从某种角度来说，有重女轻男的倾向。因为，自女孩一出生，父母便“为之计长远”了，说具体些，便是为她作出嫁前的一切准备了，父母们把栽树与养猪养牛和打工攒下的钱，除了其他用途外，剩下的，都用来置办女儿的婚事，从嫁妆到婚宴，一样都不能差。嫁妆，平常必备的几大件就不说了，最重要的是，银字不能少，银衣银冠，银圈银镯，外加绣花鞋花背带。因亲情难割乡情难舍，女子出嫁，喜事如丧事，父母女儿，歌宴作别，哭嫁出门，道不尽的离愁别恨与无限悲伤。我想，作为女人，生在石引，是挺幸福的一件事；作为男人，能娶到石引的女人，也是挺幸福的一件事。都说石引的女人长得美，殊不知，爱女人，女人才美。石引的女人，一生下来，就受到父母的千般宠爱，不美才怪。父母们一辈子的辛勤劳作，目的似乎只有一个，就是女儿的幸福，包括找到一个好男人然后按照特定的程序风风光光地嫁出去，这样才对得住女儿，这样才有脸面，人家才看得起你。这其中，最重要的是婚宴，婚宴里，最重要的，是一场歌事，歌事里，最赚人眼泪的是唱到下半夜后花歌里的叙旧歌、诉苦歌、埋怨歌与送行歌及出门前后父母与女儿唱的哭嫁歌。
我出生于一个只有三十户人家的小小自然村寨，虽属石引村，但距离石引大寨有四五里路，语言与风俗都有很大不同。但毕竟是同一个村，且亲戚也多，故常有机会去石引大寨做客听歌。其中印象最深的要算花歌。花歌属婚嫁歌，侗家称为“嘎花”。所谓“花歌”，是“花”一样美的歌，是专为花样年华的少男少女而唱的歌，是换上新鞋告别青春花季走上人夫人妻之路的咏叹调。花歌的起源，相传是从前在玩山中自由恋爱的青年男女，迫于受旧社会“还娘头”舅表定亲的封建婚制的束缚，不敢违规或因贫富不等及宗族观念等而难以结为夫妻伴侣，待一方将与其表兄或他人完婚时，先前的情人便有意前来话别辞情。他们聚寨边约会，以“嘎花”重叙旧情，自叹命中无缘，只好违心地勉强祝愿对方幸福美满。唱到动情处，难分难舍，催人泪下。在石引，婚嫁时，第一天，在女家办酒，晚上唱歌；翻过子夜进入第二天，便择时唱哭嫁歌出门，并务必于天亮前赶到男方家（如有还有其他家的新娘同路，则还要抢路赶在前头）；男方家在第二天新娘到后方能办酒，晚上的活动是闹洞房（但新娘新郎不同床）、煮油茶（调戏和祝福新娘新郎的一种风俗）和唱歌。男方所唱的歌有两种：花歌和大歌；女方除了花歌和大歌，还多一歌，那就是哭嫁歌。相较之下，女方的歌事要比男方隆重，花销也更大。大歌即“嘎哦哩”，一般在二楼堂屋进行，主要是中老年人的玩意，一方为主，一方为客，客方恭贺，主方答谢；花歌一般在三楼进行，是年轻人的玩意，一方为新娘及其众位相好玩伴，一方为女方之前在“花园”（玩山唱歌的场所）玩得最好感情最深但未能喜结良缘的情人（称为“头夫”）及其众位相好玩伴。双方都有七八个到十几个歌手，所唱的歌大部分是之前请老歌手编好训练唱熟的，便于齐唱；少部分是临场发挥的，可单人对唱，可双人对唱。
花歌一般是四句为一首，也有六句八句为一首的，每句一般为七言，但也可多可少。唱腔首尾平中二翘。独唱合唱皆可。这里以女方为例，略叙歌宴盛况。开歌时，女方银衣银冠，银圈银镯，盛装列队，在家中等候男方到来。男方到后，先放两挂鞭炮，炮声过后，接着便唱敲门歌，唱完敲门歌后，女方接着唱拦门歌，男方则又唱开门歌，进得门后，再大放喜炮，接着唱进屋歌、上楼歌、踩堂歌、绕席歌、坐凳歌。坐定后，正式的歌宴便开始了。花歌种类繁多，从敲门歌到赞席歌，从叙旧歌到诉苦歌，从难舍歌到上路歌等，男女双方各有二十多种。其间，最感人至深的是诉苦歌、埋怨歌和送行歌。“高兴想起伤心处，宽乐想到忧愁时；傻瓜口含黄柏味，难把黄柏苦味说”诉苦歌又叫苦歌，即女方主东思甜忆苦，回忆父母养育之苦，嫁后无人服侍，难报深恩，特别是有的父母老弱病残，有的父逝母在，有的母逝父在，有的孤寡，有的欠缺兄弟，等等。唱到动情处，泪堕如霜，酒杯坠地，席间人人动容，鼻酸眼湿，满座唏嘘。埋怨歌又叫泄气歌，即男方因有缘无份，自叹命中无福，满腹牢骚，怨气冲天而欲泄难尽无处求告：“想起从前我俩花园同坐一心一意把花栽，不想你姣哄郎中途变卦把郎害。前段受苦姻缘难登龙虎榜，人生命定意情不到凤凰台。”女方则以甜言蜜语，好言相慰：“一心栽花明想千年都不败，我是要郎料理把花开。正当要开望靠我郎同浇水，哪想我郎一时大意开不来”。接下来又到男方对唱，几个轮回后，又换歌种。送行歌即是新娘出门时，男女纷纷离席而歌，以恭贺新娘出门：“父母架桥送你走，吉日扶你上洛阳。祝贺大路千年走，但愿洛阳两头发。祝愿龙王伴龙凤，祝愿狮子伴麒麟。”然后由家里亲人兄弟或新郎背新娘出家门，到了大路上才由郎家称作“外得”的接亲人（亲族里未嫁的年轻女子）打红伞遮盖扶着新娘走去。新娘出门时，除了花歌，还有哭嫁歌，即父母亲族与新娘之间所唱之歌，是苦歌的延续，所不同的是由男方换成了父母亲族，所唱腔调也与花歌不同，父母亲族所唱内容一般是祝贺新娘嫁到夫家后兴旺发达，并交待要孝敬公婆听公婆教导勤俭持家做个贤妻良母等，新娘所唱内容主要是难忘父母深恩及兄弟姐妹和众玩伴的深情厚谊，并自叹生做女人不得不出嫁离家的千般无奈等等，亦是惨惨戚戚，声泪俱下。新娘伴娘及新郎和“外得”等人走后，如天还未亮好，剩余的歌手双方还要回到原席继续对唱，直到天亮，方才离散。
有意思的是，有一年，石引有一家嫁女，又在大摆歌宴，当花歌唱到叙旧歌后，新娘与“头夫”旧情难熄，二人终于在单人对唱时伏下暗语，设计连夜私奔。先是“头夫”暗指其弟来报家中有急事需暂回，然后与其弟一起潜回半路等待。之后众人继续唱歌，约一个时辰之后，新娘借故头晕休息和上厕所之机偷偷溜出。约半个时辰过去，当正在忘情而歌的人们发现新娘不见四下寻找时，新娘与“头夫”，已翻山越岭，远避他乡去了。等风头过后，二人才回转本乡向各方谢罪。无奈生米已煮成熟饭，新郎家得到应有的损失补偿后，在各方解劝之下，也就不了了之。自此，一桩歌事，传为美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