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秧快手高连山
到了插秧季节，又让我想起了在生产队劳动时，父辈们经常讲到的一个老人的故事。老人叫高连山，住在大安村的王家山。那里姓高的不多，就两三家人。高家离我的老家不远，算得上邻居。
高连山的巅峰时代，正是民国中期。他一辈子没有娶亲，与其说他是个庄稼汉，还不如说他就是个职业帮工。一间土墙茅屋，后墙边有一个几根木材斜靠在墙上，再用玉米秸秆挡光的简易茅厕，茅厕旁边一块不到半亩的菜地，那就是他的全部家产。高连山初识字，读过一年私塾，升子大的汉字认得几斗。他成年以后嗨过袍哥，据说是个老幺角色（袍哥中下苦力之类的成员），知道一些江湖礼节。
大安坝的庄稼人祖祖辈辈尊崇的信条是勤劳致富，可是，高连山是个例外，这个信条对他来说没有显示出丝毫的激励效果。他勤劳一辈子，直至终老还是穷人一个，除了留下一个插秧快手的美名，其余，什么都没有留下，连个土坟疙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放牧的牛羊踏平了。
在大安坝，高连山不但是个插秧快手，还是一个种庄稼的全能冠军。他一生的爱好主要是干活，没有活干就活不下去，除此之外，吃肉、喝酒是他生活的最高境界。至于娶亲生子，发家致富，他想都没想过，也不敢想。
春季，备耕播种，有田有地的人家忙不过来，就找他帮忙。只要吃饭有烧酒、有腊肉，挑粪、犁土，他一人比两人干得多。如果没有烧酒腊肉，他就和平常人一样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到了打水整田插秧的大忙季节，他简直就是大安坝的抢手货，凡是田多的人家都争着要他帮忙。大安坝周边十里八乡都知道他是个常人不可及的插秧快手，快到什么程度？在相同时间内，他一人可抵得上四个人，速度快得让你看不出分秧插秧的点子。那个时代不兴拉绳插秧，更没有插秧机，都是人工。想想看，同样是一双手，他一人抵四人，这是多么让人抢手的帮工？假如那个时代有抖音，他直接就是一个网红，点击率可能就像“大师”一样让人疯狂。
每每开始插秧，高连山首先下田，当中一站，噼里啪啦一阵子，身下五行笔直的秧苗很快把一块田分为两半，其他几个人插一半，剩下的一半就他一个人完成了。当然，高连山也不是机器人，也有腰酸背疼的时候。他特别喜欢一口烧酒，他常说：有烧酒喝干活不累。只要主人给他灌满腰间的那个酒葫芦他就高兴。腰酸了，累了，仰脖子咕隆一口，一声长叹之后又继续干。高连山插秧，除了速度特快，还有一个显著特点是质量好，根部入泥恰到好处，秧苗周正不歪斜，而且行距匀称笔直。在同一块田内，他插的秧苗往往先转青，而且比别人插的长得快（注：如果插得过深，秧苗转青迟，长得慢，影响分蘖）。(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高连山不光在本地是个插秧快手，有时候，也去四川的江津、白沙一带帮人插秧。那个时代，虽然交通极其不便，但是川黔比邻的村民交往甚密，贵州的边民往往背运大豆到江津、白沙一带换取盐巴和洋布。高连山也不例外，但是，他没有大豆，他家没有多余的土地种大豆，他只凭一双手，一双插秧快手，去江津白沙一带帮人插秧换取一点工钱，然后就地买回食盐和布料。
据说，高连山第一次去江津的李市坝，看见一群人正要插秧，因为是一块大田，谁都不愿意先上，害怕被后上的人追赶。正当此时，高连山路过看到这情景，大声说：你们怕，我不怕，我来，但是要先喝二两。那时候插秧，主人都备了烧酒放在田间，让人喝了肢体软和，减少腰部酸痛，提高劳动效率。一群人看他是过路的外乡人，正中下怀，巴不得有人先上。主人走过来，大声说：
“别说喝二两，只要你敢上,秧插得好，你那腰间的酒葫芦给你灌满！”
高连山也不推辞，解下葫芦递过去，让主人灌酒，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插得不好赔你酒钱！”
高连山哪有酒钱？有酒钱就不远走他乡帮人干活了，分明就是艺高人胆大。他接过酒葫芦，连同草鞋拴在腰间，二话没说就下田了。老板先扔给他一个秧头，算是有礼了，表示请的意思。高连山左手接过秧头，大拇指一翘，噗一声解开了秧头上的稻草（系绳），迅速弯腰低头，从胯裆下面往后看一眼，确定了插秧到对岸的目标点。瞬间，插好了五排，就在这时，两边的人陆续上来，快速追赶，想让这个外乡人臊皮（让他扫面子），可是，不到半袋旱烟功夫，高连山就远远的与他们拉开了距离，等他们插到大田中央时，高连山早已坐在对岸田埂上开始喝酒、抽烟了。这时，主人走过来，细细的观察高连山的插秧，不停地伸大拇指，口中念念有词：不错，不错！真是个快手！十亩大田，一袋烟多点工夫，居然就插到对面去啦！等到那群人上岸时，高连山已经洗净泥腿，穿了草鞋。他双手抱拳：
“打扰了，各位！我叫高连山，贵州的，告辞！”说着就起身走，也不给主人打招呼。
主人连忙走过来，问清了高连山的身份去向，说：
“既是帮工，就帮我几天，管吃管住，每天给点工钱，行不？”
“可以”！高连山心里暗想：在本地帮人，多半只管吃饭，即使开点工资也是拿玉米稻谷作抵。这里帮人还有点工钱，当然可以。第一次进川找活路还算顺利，帮完这家走那家，一干就是半个多月。后来，他又去过白沙帮人插秧，同样很受欢迎。从此，高连山名声远播，江津、白沙一带很多农民都知道插秧快手高连山。
农闲时候，土地上的事情很少有人请他帮忙，可是，高连山也闲不住。村里多有红白喜事办酒席，他就主动去帮忙，因为他踏实，从不偷奸耍滑头，挑水、背柴一应重活见了就上，把别人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来做，人家也就乐意要他帮忙。因为穷，高连山从来不送礼，主人也不另眼相看，就凭他那双干活的手比送礼更有价值。
酒席场中的提调官，负责帮办酒席的人员调遣，大都谙熟人情世故，对于帮忙踏实做事卖力的，提调官格外赏识。提调官知道高连山喜酒爱肉，常常安排他和孩子们一桌吃酒席。因为小孩不喝酒，高连山会从中得到好处。穷困的旧中国，人们吃肉的机会不多，即使酒席宴会，肉也很少，一桌酒席就那么一盘猪肉，数量极其有限，大概每人两片。酒席上，为了多吃肉，高连山没有少动歪脑筋。开始吃饭，他首先笑容可掬的给小孩敬肉，一人一片。小朋友们吃过肉，心里乐滋滋的，心想：他给我夹了一片，我也回敬他一片，于是，每个小朋友都回敬他。结果，剩下的全都归高连山了。据说，但凡村里有大宴小席，只要高连山在场，他这个歪点子就屡试不爽。于是，“高连山吃肉”成了村中的一个典故，直至现在，人们往往还在酒席宴会上用这个典故谈笑取乐。
高连山虽然是个帮工，但是他敢作敢为，有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肝义胆。
民国中期，由于鸦片泛滥成灾，黔北地区也不例外，农村多有种植罂粟者，抽鸦片上瘾导致倾家荡产的农民也不少见。我家父辈中有一个堂伯父因为抽鸦片上瘾，贱卖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换取了价值严重不对等的几两鸦片，父辈们痛心疾首，对伯父很是埋怨。高连山知道我家吃了大亏，一天早上，他来到我祖父家，声称他可以把我伯父卖掉的土地退回来，并说：如果退不回来，情愿给我祖父当长年（长工）。我祖父深知高连山敢作敢为，便答应了，随即把卖土地所得的那几辆鸦片给了高连山。高连山用长衫把鸦片扎在腰间去了买家，一进门就说：“何某，你买杨家那综土地的地界有点错。”对方没有丝毫防备心理，信以为真，便拿出地契来大家看。高连山接过地契装模做样地看了一会，然后不紧不慢地将地契叠成一方捏在左手，右手迅速从腰间拿出那几两鸦片放在桌上，转身一个箭步跳出堂屋，大步流星往回赶，一边走一边大声说：何某，你吃人家欺头买杨家的那综土地，价格太低不公平，人家不卖。你的鸦片原数退还，地契收回了！后来，买卖双方去保公所理论，高连山与我祖父一番说词，保长也认为买方乘人之危，价格显失公平，裁定地契作废当堂销毁。
身为职业帮工的高连山，不可能想象他是品格完美的高大上，他有他的小九九，除了袍哥人家的一点侠肝义胆，还有他腰间的那个酒葫芦早就空空如也。我祖父深知他的嗜好，除了对他心存感激，也少不了给他一坛上好的包谷烧。高连山帮助我祖父轻松地拿回了伯父贱卖的那综土地，这个故事在我们家族内流传了几十年。我七八岁的时候，听奶奶讲过，二十多岁之后又听我叔父讲过。叔父绘声绘色的描述，让我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以致印象特别深，几十年之后也没有忘记。
在我老家的乡村，“勤劳致富”和“好吃懒惰”，是长辈们鞭策和教育年轻人的口头禅。每每听人们说起这样的口头禅，我就会联想到高连山，他虽然好吃但是不懒惰，他一辈子勤劳也没致富，终其一生仍然一贫如洗。大概，勤劳致富之说，也要看所处的社会环境，没有公平的社会，付出的劳动不可能获得对等的报酬，即使你削尖脑袋拼命干也不会致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