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破旧立新的日子里
1966年8月18日，林彪在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群众大会上发表了煽动性的讲话，号召“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大破一切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8月20日，首都红卫兵走上街头，张贴大字报，发表演说，开始了破“四旧”的“革命”行动。他们肆意毁坏文物、古迹，焚烧书画、戏装，从城市赶走“牛鬼蛇神”，勒令政协、民主党派解散，宗教职业者还俗……8月23日，北京体育学院“八·一八”红卫兵到颐和园佛香阁砸碎了释迦牟尼塑像，两座小佛像被红卫兵拖走；万里长城的精华——北京段长城拆毁108公里……据有关资料记载，仅在北京市，1958年文物普查时保存下来的6843处文物古迹，于1966年8、9月间就毁掉4992处！当时，由“四人帮”爪牙把持的《人民日报》对这种灭绝祖宗文化的暴行予以充分报道，并发表社论《好得很》，推波助澜。
“四旧”被破除了，不破不立，不塞不流，破字当头，立也就在其中了。红卫兵决不能让带有封、资、修色彩的街名、店名和地名继续使用下去，于是，开始了一场更名狂潮。他们把“长安街”改为“东方红大街”，把外国使馆集中的东交民巷改为“反帝”路，把苏联大使馆所在的扬威路改为“反修路”，把“王府井大街”改为“防修路”……“全聚德”、“亨得利”、“荣宝斋”等老字号牌匾纷纷被推倒，换上有革命意义的新名称。仅几天工夫，破“四旧”和更名狂潮席卷全国：上海的“大世界”换上了“东方红剧场”招牌，“豫园”改名“红园”；天津的“劝业商场”改为“人民商场”，“北洋纱厂”改为“四新纱厂”；广州的《羊城晚报》更名《红卫报》……
我们村里那些不三不四的混混们也举旗造反了，他们勾结城里的红卫兵，来村里破“四旧”。他们先是炸掉两座石碑，这是两座贞节碑，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了。然后把挂在小学校院内大槐树上的大钟连同树枝锯下来，当废铁卖掉。这座大钟可以说是我们村最早的文物了。小学校址原来是一座关帝庙，庙建成后铸钟铭文记事，记载着当年建庙经过、时间和捐款人姓名，可以说，这口大钟是镶红旗村的重要标志。
接下来就是烧旧书了，红卫兵们挨家挨户搜书。这天，他们来到了老中医郭先生家。老先生年逾古稀，童颜鹤发，正在给病人号脉。红卫兵们闯进屋子，不由分说，把老先生书柜里的医书统统装进麻袋。老先生哀求道：“请你们把这医书给留下吧，这是我祖太父传下来的呀！”一个红卫兵吼道：“那就更说明是封建文化垃圾，给我搜！”说着，红卫兵们翻箱倒柜，把所有的医书包括祖传秘方都搜出来，装了满满两麻袋。老先生堵在门口，跪着求情：“看在全村社员的面上，你们就放过这些书吧！”那个为首的红卫兵一脚将老先生踹倒，冲出门去。老先生一头栽倒在地，门牙被磕掉两颗，顿时昏死过去。烧书行动，在大队院子里隆重举行，红卫兵们将搜来的书堆起来。这些书包括文学、历史、医药、科技、建筑、农业等书籍，我祖父留下的两本《牛马经》（有关兽医方面的书）也在劫难逃。烧书仪式开始了，首先由一位头头模样的红卫兵讲话，声讨“四旧”的罪恶。然后由两名红卫兵浇上汽油点燃，火焰升腾起来了，火苗在吞噬着文明，想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也如这般壮烈吧。这时候，从围观人群的隙间冲进一个人来，只见这个人满口是血，直奔书堆，全然不顾烈焰和浓烟，去抢救医书，他把那燃烧着火苗的书抱在怀里，任衣服烧破，皮肤烧伤。一个红卫兵上前制止，这位一生从未骂过人说过脏话的老中医把一口鲜血喷在那个红卫兵的脸上，骂道：“畜生，你们这是作孽呀！”于是再次冲向火海。人们愤怒了，有的去抢救老先生，有的去抢救那些医书，有的同红卫兵厮打起来。在文明与野蛮的较量中，野蛮退却了。然而，老中医却重度烧伤，他的医书也损失大半。从此，老中医精神恍惚，不能行医，不久便含恨去世。无独有偶，九龙地村的正骨医生王儒臣在被搜走全部医书之后，连续三次被批斗，可怜为人接骨一辈子的老中医，竟被红卫兵活活打断两条腿！
在这次浩劫中，老百姓家的祖宗（家谱）被烧了，大镜子对联被砸了，连房檐上的龙凤图案也被当作“四旧”砸掉了。更名狂潮也刮到了农村，我的老家——九龙地公社在一夜间社名、队名全改了。龙是什么？是封建皇帝的象征。九条龙，九个皇帝，毛主席是大救星，怎能让九龙横行？于是，“九龙地”改为“大地红”，真象今天鞭炮的名字。十五个生产大队都改成带红字的名字，我们村把“镶红旗”的“镶”字去掉，改为“红旗”大队。这一改不要紧，全县出现三十多个“红旗”大队，信件的投错率直线上升，而我们村的满族特色荡然无存。改完地名，人名也得改！带“富”、“财”、“钱”、“修”、“发”、“君”、“臣”等封、资、修色彩的字都得改。鄙人郑德臣改名郑德忱，忱者，为人民服务满腔热忱是也！有些名字改得还算可以，至今仍在用，如卫东、永红、拥军、劲松、红旗等。但有些名字就不太中听了，如破旧、反帝、灭资、兴无、防修什么的。江青可谓更名专家，肆意为人“御赐”名号。她对京剧演员钱浩梁说，革命者要什么钱粮，你叫浩亮吧。她对周总理恨之入骨，于是就给人取名“周克周”。她还将样板戏里的“一撮毛”、“胡彪”改为“野狼嗥”和“胡标”，反面人物怎能占了“毛”字和“彪”字呢？
那么，立“四新”都有哪些新东西呢？首先是红海洋活动，关于红海洋，我写过《赤潮》，这里不再赘述。1967年春节，贴对联、贴年画的少了，因为当时也买不到年画（连样板戏年画也买不到）。那么，家里都贴什么呢？贴毛主席语录，在墙上画韶山全图。家家都有大颂扬专栏和大批判专栏。旧风俗也被彻底破除了，红白喜事一律从简。一把铁锹、一对土篮、一套红宝书做嫁妆被大力提倡。过春节也是旧风俗，怎么破？大年初一，挑上土篮去学大寨。穿奇装异服是旧习惯，不行，要破掉。在有的地方，红卫兵往过路人的裤腿里塞酒瓶，若塞不进去，便是紧腿裤，便用剪刀剪开。烫发不行，大分头不行，尖皮鞋不行，花格衫也不行。那时人们的衣服一律是灰色和草绿色。女孩子剪五号头，戴军帽，从后背看，分不出男和女。商店不许说营业，一律叫服务。学(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校也把班级叫做连排，少先队员叫做红小兵，课间操换成了忠字舞……在文革期间结婚的人，几乎都有这样的感受，即那时的婚礼太寒酸了。我结婚时，没做新衣，没有皮鞋，没有烟，没有酒，更没有喜车。结婚那天，我用自行车把我爱人载回家完事儿。有时，我把这些故事讲给孩子们听，他们都不相信。
咳，提起破“四旧”和立“四新”，能讲上几天几夜。为了让下一代不忘那荒唐的岁月，特把这些能想起来的都记下来，如果能出书，收进书里面，以供后人品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