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
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
文/老大山人
【一】
日本军队驻扎在卢沟桥的时候，王老五在北平城内的弄堂口摆了个剃头摊，整天为周围的居民修头理发。那棵大榕树下，就是附近居民喜欢聚集闲坐的地方。 虽然有点风，但是空气闷热，是七月的夏天。弄堂口六升九的五岁儿子刚让王老五剃了光头，这时候从木板凳上让下了位，到一旁的石条凳上坐下，东张西望听大人说话，他听不懂内容，但他很有兴趣地看着大人们脸上的表情。所有的人，他们表情都一样；那么的忧心忡忡。六升九人高马大，胖乎乎的脸上总是擦不完的汗。他的一只大手在儿子的光头上摸了几把，就又举着手掌擦额头的汗，并把集中在两根指头的汙水珠儿一甩胳膊，那些汗珠就飞溅散落，在火爆的空气里，好像碰到什么物体，发出沉闷的声响。这种声响，从空气里传来，给每个听见的人带来了不安。
“听呀，听见没有？你们听呀！有人小声地提醒大家。”
“是炮声吧？”(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是的，像是从宛平县城那边传来的。”
“他娘的！日本人开打了！”
“真是炮声呢，大家听，好像很猛！”
王老五正端着別人的下巴在修面，这时候也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侧耳静听。炮声虽然很远，在十五公里以外的卢沟桥，但听了好像在耳朵里轰鸣得很，让人的脑子都有点嗡嗡作响。炮声一阵紧一阵，一声还没有停息，另一声又跟着响过来，轰隆隆不断。六升九的儿子不知道这响声是怎么回事，但看见大人们很紧张，他就赶紧用小手抓紧六升九汗褂儿不肯松手。
“唉，怎么得了！老天爷！三十七前八国联军打，三十七后小日本又来打！我这一辈子，就没有过个安稳日子！活了七十多岁了，改了朝换了代还在打！打吧打吧……” 坐在榕树根上的二爷，缺了牙，说话有点跑调。
“外国人都要进北平城了，什么世道！管他娘，皇帝不急太监急…… ” 旁边的王大叔穿着长衫说。
“奶奶的！奶奶的！打吧打吧！”
“你这猪嘴！打起来有什么好处？日本人进城，有你好果子吃么？你忘了当年八国联军么？…… ”
“你说怎么办？拿门板去挡着么？”
这些弄堂巷子这些人，平时也都是认识的，没事闲坐在一起，说些家长里短从不脸红脖子粗。只是时下局势紧，就少了平日的缓语，说起话来不免有点火药味儿，很冲。
“王八蛋！小日本忘了本，八百年前我们还是他们祖宗呢一一今天倒是回家来打老子！…… ”
“不孝…… 不孝的子孙！”
说这些话的是缺了牙的二爷和同样上了年纪又总是一年四季都穿长衫的王大叔，他们总是提起陈年旧事，但是听众却听得有劲头。
“这些王八蛋，要是再让我回到三十七年前，一定不饶恕！像当年那样，提了大刀砍了他们！…… ” 二爷语音漏着风。
听二爷这么一说，在一旁坐着的王大叔站了起来，用长衫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这才说：“谁不拿刀砍他们？八国联军打进来的时候，我还不到二十岁，和堂叔两个人，砍了三个毛脸英国人，可惜堂叔中了一枪…… ”
王老五一直没说话，他帮人修好面，把刮胡刀在一块油布上擦得嚓嚓直响。他的父亲就是在他出生还不到两个月被八国联军打死的，这时候心里有点难受。
张着耳朵听的六升九五岁的儿子，这时候不怎么怕了，离开父亲的身边，一个人跑在说话人的身前，像往常一样，望了这张脸又望那张脸，觉得他们的模样很怪，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感到很有趣，就张着小嘴津津有味看着。
但是远处又传来轰的一声炮轰，六升九的儿子又赶紧跑回父亲身边，钻进怀里不敢动弹。
炮声一声比一声密集，轰轰轰响过不停。
王老五那张络腮胡子脸，就变成了猪红色，他看见六升九，抱着他的儿子离开了人堆。
【二】
整个北平城，都因为那炮声搅得不可安宁。这惊魂的声响，有点像催命鬼的脚步跟在每个人旳身后。人的表情都集中在那张黄色的，淌汗的脸上，从榕树的阴影下望着被太阳烘烤的马路，看得人心紧张，许多难民在往城里涌来。有坐着马车的，步行的，拖家带口，使平日空阔的路面拥挤不堪，于是榕树下闲坐的人都没了话语，睁大眼睛，看着这些远来的人，情形让人忧郁。
这是炮声响过的第二天了，王老五依旧在弄堂口的榕树下摆下了理发摊，昨天的那些人都来了，二爷手里多了一根旱烟袋，而王大叔照旧穿着那件长衫，只是不见六升九的身影，他的五岁小儿子自然不在其中。
王老五今天闲着，好像大家都没心思理发了，只有二大爷那缺了牙的嘴角在不停的吧嗒吧嗒，把一团团青烟从那长胡须的空隙间吐出来。
王大叔又用长袖衫擦了一把汗，手胳臂却停止不动了，他正眯着眼，看见一个人从马路上走过来。
“呵，是二表哥。”
“表弟呀，丰台被日本人占了，我来你这里躲躲吧。”
“我们的队伍呢……”
“怎么打得过，日本人的炮厉害呢，天津、宛平沦陷……”
“到底怎么了，日本人会打进北平城么……”
“早晚的事情……”
“就没办法了？……”
“佟副军长和赵师长都战死沙场……”
“再打下去，这里也靠不住了……”
二爷的影子，从榕树的缝隙间投过来的阳光可以看到影子在不停移动，最后停止在人群中央，他沉沉的说道：
“放屁！你们这些没勇气的家伙！就是鬼来了，也要赶出家门！”
“对呀，只要我们团结，还怕他娘的小日本？”
“打呀打呀，都去打这帮鬼子！奶奶的！”
都是想要去的人，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死了也要站着死，几个壮实的汉子，一拍胸，脱了短褂。今年真是个燥热的夏天，穿着衣衫有点累赘。
王老五把理发的行头，全收拾起来放进小木箱里。
【三】
王老五那脸络腮胡子，和他箱底那把大砍刀一样，是祖宗八代传下来的。
三十七年前，王老五的父亲就是用这把大砍刀和八国联军 撕杀，最后死在敌人枪口下。那一年，王老五出生才两个月，还不知道当时的情景。在他二十的时候，临终前的母亲从箱底拿出那把大砍刀，向儿子讲述了当年的国耻，让王老五牢牢记住了那段历史。虽然父亲和他一样，只是一个平民百姓，然而当有外敌入侵自己的国土，毫不犹豫挺身而出，拖了一把砍刀上战场英勇杀敌，这让王老五好不敬佩。他把砍刀小心地收拾在箱底，像传家宝一样收藏。
木箱已经失去了它本来的颜色，却愈发黝亮，就放在屋子的一个角落。王老五好长时间没有打开这口箱子了，他觉得这把砍刀是应该派上用场的时候了。王老五打开箱子，木箱內立即闪烁一股幽幽寒气，让他也不觉打了个颤栗。虽然王老五还不曾用这把刀砍过人头，但他心生敬畏。刀拿在手里，不用手指轻弹，就是用绢布轻轻擦拭，也能听见刀身发出细微的咝咝声响，王老五不禁叫道："好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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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七月的某个夜晚，空气依然流动着燥热，王老五把刀拿在手里，从窗户外透进一片月光，让刀体熠熠生辉。王老五推开窗户，从这里往外看，可以看到圆明园的遗址。曾几何时，圆明园是何等辉煌，它是这个民族的骄傲，如今一片狼藉，成了国人心里的伤痕。从王老五懂事开始，他就不忍心去面对眼前悲惨的景象。然而，王老五今晚推开窗来，不得不重新面对现实，在他的眼前出现了民众在火光之中举着大刀与敌人拼杀的场面……
月色带着王老五的身影，来到圆明园旧址。他手里提着那把大刀，在杂草丛生的碎石间走着，走到一堵断墙旁，在月光下他停了下来，心头相当沉重。王老五不止一次来过这里，每一次到来他都难受，原来好好的家园，就被强盗破坏了，真是家耻国仇啊。王老五弯腰捡起一片瓦砾，用指头搓了搓上面的尘埃，好像要看清历史的真相。他把那片瓦砾攥在手里，摩挲着继续往前走。脚下全是建筑物倒塌后旳物体，都横卧在那儿，面目全非，失去了原来的模样，月光照在上面，泛出一片悲惨的色调。
王老五不想往前走了，他这么一个汉子，也不忍心看眼前的惨壮，就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 实际上，这一路上王老五脑海里总是浮现当年民众与八国联军拼杀的情景：炮火在轰鸣着，圆明园在一片火海中燃烧，为了保护家园，民众提了大刀向鬼子砍去，其中有二爷和王大叔这样的青年，也有像父亲那样的壮汉，他们英勇奋战，一个一个倒在血泊中……
在月光下，王老五的眼眶有些湿润，他摸着身旁一块石头，心想有多少这样的石头遭到火烧炮击？可有父辈们的血迹？王老五咬紧牙关，那张络腮胡子的脸颊，血色已经透过坚韧的胡茬，它们像一根根针尖那么利刃，只想扎进仇人的心脏。突然，寂寥的夜里，一声咣的震响，打破了这里的平静。王老五那把大砍刀，砍在一块石头上，冒出耀眼的火花：
“王八蛋！不能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了！”
【四】
那轮月亮，还在屋顶当头，像是被谁咬了一大口，缺着一块亮着，照着这并不宁静的夜晚，于是那些弄堂小巷里，就有许多移动的人影，或远或近，隐约一些男人的说话。一个，两个，三五个影子凑在一起，黯淡的月光映在他们黯淡的脸上，他们不知说了一些什么，又聚众朝一个方向走去。
院落的狗在不停地犬吠，不断的，一声比一声凶的吠着；高高矮矮的人出来了很多。有人在拐弯处问：
“谁?”
“我，张三。”
“李四没来么?”
就有另一个声音回答： “怎么会不来?我李四怕死么？”
“六升九呢?”
“他?早去了，昨天天不亮就走的，可能已经砍了几个人头……”
“ 妈的，我们去晚了!……”
“走！”
“走……”
但是男人却没法走，每家每户的门突然打开了，跑出许多女人堵住他们。
“他爹呀，你走也不讲一声……”
“我的儿啦，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去给你死去的爹讲……”
“啊哟，你走了这家人怎么办呀！要死死在一块，我也去……”
于是整个弄堂吵嚷开来，到处是喊声和哭声。男人就哄着女人：
“没事，赶走那帮强盗，我们就四来了……”
更多的男人是发了气的吼：
“你们知道什么？没有国哪有家？这日子能过么……”
“妈的，动不动就哭!……”
“滚回去睡!把孩子给老子带好……”
“打着她们回去！……”
“这是男人的事！我们不去谁去？……”
在这个节骨眼上，男人失去了往日温和，对女人变得凶狠起来，声音比远处的炮声还大。于是那些被骂着的女人，一个一个就哭，看着他们一个一个提了一把大刀，消失在小巷的弄堂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