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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家

2010-11-30 21:03 作者:蓝云  | 2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家是父亲的王国。妻子儿女都是国中臣民。

家是父亲锄下的庄稼。每一棵禾苗上都凝固着父亲闪亮的汗珠。

家是父亲喜怒哀乐中唯一不变的主题。

日,每到午后,父亲便会搬一把椅子坐到暖暖的北墙角,眼盯着地面哲人一般喃喃自语。我知道,那一定是与家有关的话题。

我常想,父亲大概就是为这个家而生的吧?要不,他的名字里怎么会有个“家”字呢?

但这个让他耗尽一生心血的家,最终让他满意了吗?欣慰了吗?有成就感了吗?大概没有。因为家中的每一分子都给了他深深的失望。(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爷爷应该是第一个让父亲难过的人。

记忆中,我曾亲见父亲两次训斥爷爷。

第一次是因为爷爷去了仇人家喝喜酒。那一天,到饭时仍不见爷爷回来,父亲便让我去找。我刚走到巷东头就听见爷爷的说笑声从仇人家飘出来。不相信地进去一看,果然是爷爷。我扭头就跑回家告诉父亲。父亲脸色一变:“他怎么跑到人家屋里去了?”

下午,爷爷刚踏进院门父亲就问:“你跑到人家屋里干啥去了?你没喝过酒吗?唉――你这人哪······”

爷爷红了脸,笑道:“蛋娃一个劲拉我去哩!”

“蛋娃爹?蛋娃爹和人家对劲,咱们也和人家对劲?你到人家屋里,人家问你了吗?”

“问了。人家问:来啦?”爷爷赶紧说。

父亲不再说话,转身走出去。

傍晚时分,仇人家的儿子过来叫爷爷继续去喝喜酒。爷爷笑笑说:“行啦,晚上就不去啦。以前我们和你吵过几句,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根本就没到心里去。”仇家的儿子很干脆地说。

父亲回来后,爷爷赶紧告诉父亲。父亲没有吭气,只是冷笑一声,然后埋头吃饭。爷爷也不再说话,只是红着脸笑。

父亲第二次训斥爷爷,是在家中出事以后。

那次,和仇人家的院基纠纷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仇人家的儿子不知走了什么后门,从县里弄来几个公安吓唬父亲,说如果父亲再不听话就给他带上手铐关到监狱里去。

父亲不肯听话,和二哥一起拼死抗争。院子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事后,我们才发现爷爷一直不在场。一直到天黑爷爷才低着头慢慢走进家门。

“你干啥去了?怎么,吓得跑到外头去了?你都六七十岁的人啦,还怕死吗?”父亲盯着爷爷问。

爷爷只是低头不语。

出嫁前的母亲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美人。高挑的身材,妩媚的凤眼,乌黑粗壮的大辫子一直垂到腰际。虽然外祖母在母亲不满周岁时就病死了,但后娶的外祖母并非“妖婆”,外公、太姥爷更对母亲宠有加。所以,婚前的母亲和别的少女一样幸福自在。这一点从那张小小的结婚照片上可以清楚地看出来。照片上的母亲羞怯腼腆,但幸福娇媚的笑容无法掩饰。如今三十多年已过,我不知道当母亲偶尔独自面对这张照片,她会做如何表现?是重重地叹息还是对着照片上的父亲戳上一指头,嘀咕一句:那时真是瞎了眼,怎么和这鬼世到一块!

照片上的父亲立在母亲身后,一脸灿然。可如今三十多年的岁月共过之后,父亲封给母亲多少绰号?“阿斗、烂好人、懒熊、邋遢鬼······”就连母亲为人称道的针线活、厨艺也被父亲斥为“还不是爱吃爱穿”!

母亲曾说,如果不让她下地只在家里做活她就享福了。我想母亲此生最大的理想就是安守家中干家务,做一个幸福的织女,每日做好饭菜等她的牛郎劳作归来好好享用。但父亲的要求决不止于此。他希望地里的母亲能像男人一样吃苦耐劳,家里的母亲又是一个手脚麻利的主妇。可是瘦弱的母亲总是顾此失彼,狼狈得像一团乱七八糟的衣服。

如果说,母亲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还能让父亲勉强忍受,那么后来母亲的作为却深深击痛了父亲的坚强

还是因为那次院基事件。那一天,父亲和二哥跟公安整整闹活了一天,母亲没有参与,一名老公安把她叫到一边听政策去了,并动员她做一做父亲的思想工作。母亲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脸色青灰。

事后,父亲对母亲大吼:“巷里那些老婆子都说没见过你这号女人!男人和人家闹架,你宁宁地坐在一边······”

“我害怕!咋地?”母亲弯腰狠狠地和着面,脸色就像盆里的面团。

“你那心,瓷着哩!那年医院说我得了癌症,回来给你说,你还把眼窝瞪得多大:我就不信,你得下癌症啦?”父亲说着,忽然留下泪来,操起碗就向母亲扔过去

母亲一闪,没打中。碗落在地上摔成碎片,父亲也摔门而出。

母亲直起腰,长长地出了口气,一边搓着手上的面糊,一边叹息着对我说:“我也不知上辈造下什么孽,和这贼世到一块!还嫌人家对他不好,他早把人家的心伤透了!唉,当初要不是有了你们,我早就走了。”

我相信母亲所说不是气话。因为我曾经听婶婶们说过,当年母亲刚嫁过来时父亲一家是如何调教她的。父亲爷爷奶奶三人合力围打母亲,最终将母亲打得跪在院子里哭,后经邻居们一再说情才放了她一马。奶奶后来对人说,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我还就不信整不下她!

后来我也曾亲见父亲几次暴跳如雷地捶打母亲,母亲总是头也不抬地恨声到:有本事你今个就把我打死在这!

我以为,父亲永远是主宰一切的强者,母亲是逆来顺受的弱者。父亲总可以轻而易举地伤害母亲,母亲是决没有能力伤害父亲的。但那天父亲无法自制的眼泪告诉我,我错了。

我想父亲在内心深处是永远都不会宽恕母亲的,因为父亲总是对我们说:你哥都是让你妈给怪坏的!有次老父亲又在念叨这句话,母亲在旁顶了一句:他生性就那样,关我啥事?老父亲一下敏捷地跳起来,“呼”地扑向母亲,哑着嗓子喊:“你这个大糊涂虫!唉,我真真把你这个······”话未说完,母亲怀里的小孙子吓得大哭起来,父亲这才站住,长长地哀叹一声,无力地倒在椅子里。

如果说子女是父母的作品,那大哥就是父母的第一幅作品,让他们深深失望的。

小时候,记忆最深的就是父亲拷打大哥的场面。我说“拷打”决不过分,因为那时的父亲在我眼里决不亚于威严的法官兼行刑的酷吏,而大哥则是名副其实的哀哀哭泣的犯人。那时的大哥,一见父亲就耸肩缩颈,仿佛隔了老远父亲也能伸手过来打在他头上。他回答父亲的问话永远结结巴巴,而父亲看他的眼神也像看一个蹩脚的忘了台词的演员。

第一次看父亲审大哥,我还没有上学。那一晚,昏黄的油灯下跪着低头呜咽的大哥,只见他额上鼓起一个大包,头上还顶着一块方砖。父亲当时说了什么我已记不清,只记得我吓得像老鼠一样把头伸进两个竹筐的缝隙里,两手掩耳两眼紧闭,最后还是尿湿了裤子。

父亲打大哥一直到大哥高中毕业,直到大哥反手还击。

一天,父亲和大哥不知为什么又吵起来。父亲气极,抡起锄头就向大哥打来。大哥瞪圆了双眼,咬紧嘴唇,劈手就夺锄头。

父亲满脸青紫,眼珠血红,嘶声喊道:“我今个就拿我这条命换你这条命!”

母亲死命拉住锄头,一边对我说:“去,赶紧叫你堂哥过来!”

五大三粗的堂哥跑过来,一下就把锄头夺下,又把父亲推进屋里。

父亲喘着粗气对堂哥说:“我也不知亏了什么人,要下这么个东西!”

母亲流着泪把大哥拉进另一间屋里,轻声说:“他好歹还是你老子哩,随便他说啥,你就不能权当没听见?那鬼,说话就是死难听,都一辈辈啦,你还指望人家能改了?你不犟嘴,他还能跑过来打你?”大哥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流泪。

父亲的威严最终没有起到预期的作用。大哥成了一个典型的浪子。大哥的狐朋狗友便四方。大哥对朋友们的热情大方超过了每个家人。虽然父亲一再告诫大哥:别和你那一伙子在一块搅和,人家不过是想团(骗)你俩钱。但父亲的话犹如秋风过驴耳,大哥依旧我行我素。在金钱和友情之间,大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友情,金钱买来的友情(至少当时我们都这样认为)。

父亲可能永远也想不明白大哥为什么总那么傻。为什么总憎恨明智的父爱感激糊涂的母爱

我常悲哀地想:父亲这辈子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在心里,父亲是爱大哥的,他几乎天天都在盼望大哥能够醒事,能够成才,可在行动上,他却一直在犯罪――精神谋杀罪。还有什么比摧跨一个人的自信更能击倒一个人?父亲的爱是南辕北辙式的,所以收获的也只能是幸福的反面。

我无法想象,假如父亲当年只有大哥一个孩子,他还有没有继续活下去的信心乐趣?幸亏父亲还有二哥和我。虽然我们最终也还是让父亲失望,但最起码我们还骗他想了十几年,即便是最终的失望,也不及大哥那样令他寒彻透骨――我固执地以为父亲爱吃烫食的习惯源自他内心的寒冷。

我和二哥的情况比较相似。十五岁之前我们都是班里顶呱呱的好学生,父亲对我们的热望简直就像朝阳喷薄欲出。二哥数学好,父亲就希望他以后能当数学家,最赖也要考个理科大学;我的作文好,父亲就希望我能考北大中文系,毕业后当作家。但是一到中高考,我和二哥都败个稀里哗啦,粉碎了父亲的美梦。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我们落榜的消息传来,父亲好像一下给抽掉了脊梁骨,结实的身子“呼啦”一下塌下去,一屁股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嘴里喃喃着:“唉,看你们兄妹俩呀······”

二哥曾四考大学,最终不但没有考上,还得了严重的脑神经衰弱。他的头发几乎白了一半,走路总弯着腰低着头,怕冷似的把手拢在袖筒里。父亲一见他就嘲笑说:“你怎么总像个逃兵呢?”一向倔强的二哥居然一声不吭。

没考上大学的二哥羞于见人,整日躺在床上看小说,但父亲想让他吃“皇粮”的心依然不死。于是父亲让二哥当民办老师,看将来能不能熬个“公办”。二哥听话地去了,一直干到结婚后。

儿子的出生让二哥坚决地扔掉了民办教师的差事,回到家心满意足地当起了爹,干起了农活。父亲只有叹息。

我呢?好不容易上了个中专,毕业后却早早地结了婚,夫君还是穷教师;婚后就有了儿子;儿子五岁那年,才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日子的紧张自不用说。

父亲很不满,因为我没有顺从他的愿望嫁一个有钱或有权的人,给平庸的家添一点光彩。我紧张窘迫的日子在父亲看来只能是咎由自取。

但父亲不知道,我其实一直生活得很快乐,虽然没有钱也没有权。我的夫君是个淡泊宁静的人,是他给了我一份简单幸福的生活,聪慧可爱的儿子又给我们的生活平添了许多乐趣,我贫瘠衰弱的心灵在这份生活的滋养下渐渐变得丰满强健起来,以致于有了正视过去的勇气和力量。

对我来说,直面父亲的苦难就是我新生的开始。我不会再一味地叹息,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正从内心深处升腾而起。

父亲啊,你安息吧,我不会再让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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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紫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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