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德之陨
师德之陨
我在《燥热岁月》系列散文中曾写过一篇题为《师殇》的散文，记载的是在文革期间教师遭受迫害的往事。虽然，许多教师的身心受到了严重摧残，有的被迫害致死，但是，人民教师这个神圣的称号，在国人的心中并未陨落，尤其是在粉碎“四人帮”之后，愈见其珍贵，人民教师仍然是“天底下最光辉的职业”。国人自古就有尊师重教的优良传统，把老师排在“天、地、君、亲、师”中的第五位。现在我们不信天，不信地，不信君，老师就跃居第二位了。如果父母不在，老师就坐头把交椅了。
自古以来，学校就是一块最圣洁的领地。老师们“穷且欲坚，不坠青云之志”，他们“春缠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学生们之于老师，则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笔者是教师出身，四十岁左右被调到政府机关，绕了一圈之后又调回区教师学校当书记直到退休。如果问我对当教师有什么感触，我的回答是三个字：穷、累、廉。穷主要体现在收入太低且没有额外收入上。当年我曾写过一首《爸爸，为什么？》的诗歌，其中有这么几句：
爸爸，为什么，为什么
你买回的水果又小又酸？
你买回的青菜又老又蔫？(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爸爸，为什么，为什么
咱这个楼口数你最早上班？
咱这栋楼房数你最晚下班？
爸爸，为什么？为什么
星期天你不能带我去逛逛公园？
节假日带我和妈妈去划划游船？
爸爸，为什么，为什么
你看上去比同龄人苍老十年？
你的身板比别人又瘦又弯……
这首诗歌除了述说教师贫穷之外，还歌颂了教师的无私奉献精神。1985年以前，我在营口市老边高中任教。我当班主任时，利用星期天骑自行车遍访了我们班四个乡两个街道学生的家庭，却从没在学生家吃过一顿饭。学生考上大学没有人敢给我送礼敢请我吃饭，因为我约法在先，谁给老师送礼和请吃饭我就不认他这个学生。倒是我给他们奖励：一支钢笔，一个日记本。1985年秋季，我调到辽化一中（辽化高中前身）任教。当时辽化一中仅有三个高中毕业班：高三一班（文科）、高三二班（理科）、高三三班（理科）。学校为了让教师们展开竞争，有意把原校教师安排在高三二班任课，把我等后调来的教师安排在高三三班任课。后调来的教师没有住处，就临时安排在教学楼内居住，每家分得一间厕所（未用过）。当时的数学老师是苏德茂（辽阳一高中调入），物理老师是于德学（辽阳县一高中调入，此前为教导主任），化学老师是朱宗莲（海城一高中调入），政治老师是于雷（辽阳一高中调入），我任语文课（营口老边高中调入，此前为教导主任）。我们这些人，吃完晚饭没地方去，就都到办公室去备课批改作业。而此时正是学生晚自习时间，我们就为学习差的学生讲题，后来发展为一对一的补课。当然我们都是尽义务，不收费，那时根本没有补课收费的概念。一年下来，高三三班几乎全部升学，远远高于二班。我也因此名声大振，连续带了四届毕业班，而且都是同一番号：高三三。但我心里有谱，这不是我的能耐，是大家补课的结果。补课能提高成绩早已被无数优秀教师的经验所证明，翻开所有的优秀教师事迹汇编，都少不了利用休息时间无偿给学生补课这一条。这件事同时还证明，当时老师的师德是高尚的，操守是廉洁的。
然而，在教师这个职业越来越成为“热门”，教师身价日高，教师薪水普涨的今天，教师的名声，个别教师的师德，却迅速下滑，有人甚至把教师排到了“公检法，国地税，人民教师黑社会”的“七匹狼”之中。当然，“七匹狼”的排列有失公允，在公、检、法、国税、地税等部门中，腐败分子仍是极少数，但如文强之流者，还是大有人在的。老百姓对少部分教师从尊敬，到鄙视，再到痛恨也是有其原因的。诚如老人家的精辟语录：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由于工作职责所使，我在任区教师学校书记期间，曾到基层征求群众意见。在对学生家长的调查中表明，人们对教师的尊重程度在大大降低，有的甚至在“称职与否”一栏内填上了“×”符号。是老师的知识水平、教学水平不够吗？否！差在何处？见钱眼开也！现在，凡是家里有孩子上学的（也包括教师家），无论是爷爷奶奶，姥爷姥姥，还是爸爸妈妈，都普遍感到现在的孩子最累。累在何处？书包越来越大，作业越来越多，补课时间越来越长。以我的外孙女为例，从进入初中以后，几乎没休息过星期天。语文、数学、英语这三大工具科要补，物理、化学、地理、历史要补，连政治也要补。补课都有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每次90分钟。一般每周补四科，周六、周日的休息时间就没了。有的还想多补几门，那就得晚上去补了。以每90分钟25元学费、每个孩子补6科计算，一个孩子一周就得付出补课费150元，每月就得付出600元左右。以1个班级有一半学生参加补课计算，每月大致要付出补课费1.5万元以上。这些钱都进了谁的腰包，那还用问吗？
学习差的去补课是必要的。但学习成绩好的也得去补，为什么？据有的学生反映，你不去补课老师上课时不提问你，拿白眼球瞅你。再说，有些难题，老师不在课堂上讲，拿到家里讲，你不去补就不会。老师们上一天班能挣80元上下，回家补一节课（按20个孩子计算）能挣500元，如此算来，谁不想回家多补课呢？
如此补课，上边不管吗？当然管，主管部门三令五申，而且处分相当严厉：凡对学生有偿补课者，抓一个，开除一个！我所在的地区，仅一个月时间就开除三名教师。然而，被开除的教师再也没有紧箍咒了，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办补习班了。周一至周五每天放学后补两节，周六、周日每天补四节课，这样每周就能补18节课，每周可挣补课费2万元以上。用被开除的老师的话讲，教育局砸了他的铁饭碗，又给他一个金饭碗。这些被除名的老师，虽然收入丰厚了，但也耿耿于怀：“纯属抓倒霉，就像抓腐败分子，抓谁谁倒霉。”
高中老师补课的价码可要大大贵于初中了，每节课每人不低于30元。如果是一对一，已经涨到每90分钟300元或更多。在省城，据说找名师补课90分钟收费在600元以上。一对一，一对二，或一对三，那是绝对安全的，因为是老师到学生家。那天，我打的士回家，司机师傅抽的是大中华。我说师傅够派呀。师傅说，我哪舍得买这个烟，是对门朋友送的。原来对门朋友跟他是一个厂的，厂子黄了他就开上了出租车，对门朋友则外出打工。朋友的媳妇是中学外语老师，星期天一天的补课收入就超过他一个月打工的收入，所以干脆就不让他打工了，专门在家买菜、做饭伺候媳妇。家长们带孩子来补课，经常带些好烟好酒什么的，那朋友也不抽烟，就扔一些烟给他抽。
平心而论，小学教师补课的的确很少。小学生一般由家长带着参加什么课外“作文辅导班”、“奥数班”、“美术班”、“书法班”、“外语班”、“舞蹈班”、“器乐班”等，这些老师大多是校外老师，包括退休教师、大学毕业生、大学在校生以及其他人员。但“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据说，现在有的老师在小学生当班干部、评三好、调换座位时，家长都得意思意思。教师节、新年、春节、教师生日，甚至教师家里的红白喜事家长们都得到场或把礼金捎去。难怪有的小学校长说，当班主任给个校长都不换。这种现象越是重点小学越严重，而且大有漫延趋势。
目前，各级教育主管部门一再强调要减轻学生课外负担，明令禁止学校老师给学生订阅各类教学辅导书或留家庭作业。事实怎样呢？你到学校附近的书店看看吧，经营的基本全是教学辅导书、习题集、语文课外阅读、作文精选之类，而且从幼儿园到高三一应俱全。顾客基本是学生和学生家长。你不是不让老师给学生订阅课外辅导书和习题集吗？那么，老师说句话还不至于犯毛病吧。由于利益的驱使，每每在开学初和放假前，老师便单点让学生到某某书店买哪几本书。书店似乎挺大方，打折卖给学生，什么9折、8折不等。鬼知道这些书的进价是多少！这么说吧，5折卖给你，他还挣一半儿多。至于书店老板给老师多少回扣又有谁去追问呢？老师则是一箭双雕，拿了回扣之后，回家就给学生讲这些习题。这些习题有不少偏题怪题，孩子不去听就不会，于是，学生们也就不请自来了。
那么，这股风是怎样形成的呢？愚以为主要原因有四：
首先，是制度使然。改革开放三十几年来，中国教育的最大成功就是恢复了高考，笔者就是高考的受益者。为了满足更多人读大学的愿望，近年来开始招收自费大学生，即所谓的“三本”。“三本”是“第三段本科录取”的简称。一本是重点，二本是普通，三本就是自费了。一般三本读四年就要比一本二本多交二、三万元以上不等的学费。上行下效，有自费大学生，就有自费高中生。现在几乎所有的重点高中都招收自费生，学校能招收十个班级，对不起，只招六个或五个公费班，其余就是自费班了。在某些县区，招收自费高中生已成为县区财政的重要收入。一些规模大的高中，每年招收500个以上自费生，财政可收入1000万元以上。面对如此严峻的竞争，家长们就把目光瞄在了补课上。我有一位当教育局长的老同学，绝对的老坚决，他严禁教师补课，也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去参加任何补课班，结果，儿子差2分没考上公费高中，这位局长也不得不多掏2万多元让儿子念自费高中。我曾戏谑地对局长说：“你儿子这2分值两万多呀！”
其次，是无奈下水。来找补课的家长，一般都找学科带头人，名牌教师。对于来补课学生的家长，有的得罪不起，有的出手大方，有的盛情难却。一天，我和我的当老师的学生唠嗑，我问她给没给学生补课，她说：“郑老师，我向您保证，我绝没有像人们传说的那样，不到家里补课的就给小鞋穿。我也有几个到我家补课的学生，这几个是实在推不出去的。家长把孩子往你家一领，把钱往你家一扔转身就走。那天，有个老板丢给我一张购物卡，我到超市购物时才知道是五千元。好家伙，我的休息时间一下子叫他买断了。”确实，文章开头提到的那几位被开除的教师，都是名牌教师，也都是被动出事的。尽管家长们联名上书要求恢复教师的工作，也没能保住他们的饭碗。写到这儿，我倒觉得量刑太过，补课就开除，就等于给判了极刑。骨干教师是学校的宝贵财富，怎么说开除就开除呢？毛主席反复说过要教育从严，处理从宽，要治病救人。难道补了几回课就成了“阶级敌人”了吗？假如忽然有那么一天，知识贬值了，或知识青年又全部上山下乡，谁还找他（她）补课呢？
第三是攀比心理。以前，人们往往把“穷酸”二字同教师联系起来，现在则不同了。在我们地区，确实有一些教师住上了好楼房，开上了好车。据说有的在海南、上海、威海等地也置了楼房。那些出淤泥而不染、甘于清贫、安分守己的教师见此心里能平衡吗？他们还经常遇到尴尬，比如进饭店，人家请你一回两回三回，行，第四回你总得埋单吧，一结账，千八百块，够你半月工资，你囊中羞涩也得充胖子。钱花光了，回家总得向老婆汇报，这时老婆往往会抢白他说，你装吧，要脸不要钱，要钱不要脸。于是也偷偷补起课来。
第四仍是教师的待遇偏低。虽说国家有明文规定，教师的工资要略高于当地公务员的工资。在我们地区，这规定确实得到了落实。但分配不公仍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有些部门的灰色收入远远大于工资收入，更何况那些垄断部门的工资几倍几十倍于教师的工资呢？即使让教师补课合法化，让教师玩儿命地天天补课，他们的收入又怎敢跟国企大老板和央企董事长、总经理同日而语呢？有人问，那你看教师的工资该在什么水平？我说，一个合格的中小学教师起码年薪应该在10万以上。否则，他们养不起车，养不起老婆孩子，更买不起好楼房。
教师补课何时休？就目前的教育体制和升学制度而言，恐怕短时间内制止不了，即使再开除几个也无济于事。笔者也是教师出身，决不能扔下要饭棍就打花子。教师有教师的苦衷。由于教师成了热门职业，所以当教师的门槛就越来越高。据说有的地方一个师大毕业生当教师得花个十万二十万的。即使这样，有的还拎着猪头找不到庙门。笔者一位朋友的女儿师大毕业后剜门子捣洞才算当个代课教师，今年春，老爹一发狠，卖了房子悉数送礼，终于让女儿由代课转为正式。这件事让我想起了买官卖官，想起了投入产出。如笔者朋友的女儿，想捞回买工作的投入还不太容易。另外，补课的教师也想找保护伞，他（她）也得左右打点，上下通融，否则，必定犯事无疑！
个别教师把收学生礼品和金钱视为理所当然，还从孔子那里找来了依据，大言不惭地说，孔老夫子还收学生送的肉干呢。此言谬矣！孔子原来是这么说的：“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用现在的话翻译过来就是：“凡是自愿送礼的，我没有不批评教育他的。”孔子还非常重视师德的表率作用，他说：“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一个教师如果在他的学生心里打下了“贪财”的印象，能对学生的成长产生积极的影响吗？这个学生还会从心底尊重他吗？那天，我听到两位孩子家长的一番高论。甲问：“教师节，你给孩子老师送多少钱的购物卡？”乙答：“三百。”“三百？你还不如不送，等你孩子遭罪吧，那老师比南霸天还黑！”听听，把老师跟南霸天联系起来了，悲哀呀！
目前，在中小学生中兴起了唱红歌，读好书，抵制精神污染的活动。但我认为，学校里最大的精神污染莫过于师德的污染。“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一千二百年前的韩愈老夫子慨叹的“师道之不传”仅仅是精神层面的，如果知道现今物欲层面的现状，又当作何慨叹呢？
最后，我还想呼吁一下：全社会还老师们以休息时间吧！现在的老师实在太累了，那些补课的老师，即使挣了可观的补课费，他们也不愿意补。谁不想好好休休周末，好好利用寒暑假出去旅旅游，把更多的休息时间让给妻子儿女和父母共享天伦。一位老师说，咱补课挣这点钱不比卖血强多少，驴拉车还有个歇气儿的时候，我都快崩溃了。
呜呼！当警官不易，当法官不易，当税官不易，当教师尤不易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