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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

2013-03-07 09:34 作者:雷雨  | 10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二 叔

二叔是个杀猪匠,在村里很有名气。

二叔杀猪讲究“狠、准、快、净”四个字。这是他师傅传下来的,是他师傅传给他一生的衣禄,是他师傅传给他一生的本事,也是他师傅传给他一生的声誉。

杀猪要狠,是第一招。一头猪喂一两年,有的喂三四年,长得腰肥体壮,高高大大象头口小牯,有的人看见就害怕,在地坝里游来游去,半天拢不到肥猪身边,所以村里有个杀猪匠被我们叫为“半天架不起墨”。二叔却不这样,并且很有经验。只见他穿一身黑色破棉袄,捆一根又黑又脏可以熬出二十四斤猪油来的猪皮圈腰,头戴一顶灰色的烂棉帽,脚穿一双用自行车轮胎补了三十二个红疤的长统统股靴,嘴上拗一根又粗又长用牛奶子树做成被生漆漆得发亮的大烟杆。二叔先走到猪圈门前,用大烟杆在地划几个字微,嘴里念念有词,然后从猪圈门前起步,走到三十六步时停下来,这时早有一帮细娃儿抬着祖传的大板凳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了,规规矩矩地放在二叔屁股底下。二叔就翘着二郎腿生在板凳上喝烟。二叔矮小肥胖,鼻大口阔,呼吸吐纳异常凶猛,吐出的烟雾一团接一团,一饼接一饼,先象麻篮,继象筛子,后象簸箕,又圆又大,又厚又重,又黑又浓,慢慢升上树梢,升上天空,与山岭连在一起,与云彩连在一起,与庄户人家的心连在一起。主人家和帮忙的人都围着二叔,一句话也不说,一句话也不敢说,连大气都不敢出,都定定地望着二叔一口一口地吐着烟雾。正当大家沉迷在一种万分神密而紧张的气氛中的时候,只见二叔左手扯下大烟杆,右手抓起身边的茶缸猛喝一口,然后大吼一声,细娃去邀过来!据传说,人之将死有预有泪,猪之将死也许有感应吧。无论怎样邀,肥猪就是不到板凳边来,哼哼叽叽越挪越远。这时二叔就走过去,在肥猪颤悠悠的屁股上轻轻地拍两巴掌:砍脑壳死的恁们走!肥猪竟乖乖地走到了即将要置它于死地的板凳边。只见二叔一声喊快!几乎同时,二叔的双手已抓住了肥猪的两只大耳朵,帮忙的大力士也揪住了肥猪粗壮的尾巴,迅即提起肥猪的屁股,使肥猪后脚腾空失去了用力的支点,剩下的只有拼死拼活的嚎叫了。又听二叔喊一二!也许是乡下人的约定俗成,帮忙的人立即跟着呼应三!几百斤重的肥猪就被提起来牢牢地按在祖传的板凳上了。

杀年猪,是乡下人最讲究的大事,因为它是今年丰收的结果,也是明年运程的暗示。杀年猪前,先要请八字先生推日子,逢亮不能杀,红砂日子不能来,亡人的忌日不能杀,其它日子可以杀,当然最好是黄道吉日。不仅如此,杀的时候还要干净利落,一刀封喉。不能杀乱刀猪,就是一刀没杀死,再乱刀捅死;不能杀无血猪,就是没有捅到喉咙,猪血无法流出来;不能杀污血猪,就是刀捅歪了,血管里的血没流尽而皮肉里含藏的血流了出来,更不能杀跑马猪,就是没杀死爬起来又跑了,再撵上去杀。我们村里就有这样的杀猪匠。肥猪已直挺挺地躺在板凳上了,大家也正在打水到木缸里准备刨毛,忽然已死的肥猪一个鲤鱼打挺又爬起来满院子乱跑乱叫,吓得男客家脸青面黑,姑娘客哭天喊地: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哟,啷们得了嘛!要知道,谁家遇到这样的节疤事,至少八辈子还不起阳。这样的杀猪匠,谁家还敢请?可是二叔杀猪四十载,从没有遇见这样的事。不仅如此,二叔还背细娃杀猪 。有的细娃儿八字弱,胆子小,病病哀哀,要借杀猪匠的威风和腥气,背起杀牲见血,拜杀猪匠为干干爷。有的杀猪匠怕借了自己的八字运气不好,都不愿意认这样的干儿干女。可是二叔不这样,就是自己还没有找到女人的时候,也干儿干女成群。后来年级大了,辈份不般配了,怎么办呢?二叔抠一抠脑壳说就认干孙吧!所以现在二叔的干儿满村都是,干孙也满村都是。(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二叔学杀猪也是被逼的。那时生产队开始大跃进了,生产队不仅办钢厂,也办食堂办养猪场,从多潲水浓,猪儿几个月就长肥了。村里的老杀猪匠想找几个人帮忙捉猪,全生产队上百号人围着肥滚滚的猪儿无人敢上前。杀猪匠把长烟杆往阶沿上一掷气愤地说:想不到这么大个生产队竟没有一条好汉!年近三十的二叔被激怒了,跳出人群如猛虎秀大吼一声:老子光棍一条,无牵无挂,该死卵朝天,不死好过年!就这样,二叔开了杀戒,拜师学艺,功高业长,威震江湖。

肥猪被按在板凳上,二叔喊血盆!当家的男客就远远地递过一只漆得发亮的木盆来。二叔又喊洋芋粉!姑娘客就胆颤颤地丢过一把洋芋粉来,还羞赦赦地打望二叔一眼。二叔再喊还要点!姑娘客又丢过一把,这时脸孔就红透了。只见二叔右手捏住肥猪的嘴,左手操起两刃尖刀直插肥猪的喉管,肥猪只是闷哼了一声就不再嘶叫了。二叔抽出尺长的两刃尖万,一股鲜红的猪血喷射而出,不偏不歪不远不近正好落在血盆里。二叔喊用脚!帮忙的大汉立即双手抓起肥猪的一只腿,再在肥猪的胯裆踏上一只脚用力挤压,把肥猪身上的血全部挤压干净一滴也不能留在腹腔内,否则猪肉就是乌秋乌秋的,象瘟猪肉一样,既不好看,也不好吃。血放完了,二叔用手在血盆里一阵搅和,把事先丢撒的洋芋粉搅均匀了,猪血也很快凝固了,凝固的猪血象一轮鲜红的太阳,嫩颤滋润,美丽动人。看到满满的一贫鲜红的猪血,嘴角吊了一早上的姑娘客这时也露出了甜美的笑窗,因为从这盆猪血里,她看到了主家的平安与吉祥。二叔的师傅曾教导他说,杀猪光“狠、准”不行,还要快。不快,猪要咬你;不快,姑娘客不喜欢你;不快,就求不到衣食。猪血放完,就把肥猪摔进装满滚烫开水的木缸里,左右一浪,前后一浪就开始刨猪毛了,刨完了猪毛就用镣反勾猪蹄壳,勾完猪蹄壳就切下猪脑壳,接着又下猪项圈。只听二叔大吼一声镣反!有人赶快提来七八斤重的镣反,二叔抓过镣反从猪屁眼里塞进去,随即一声起来!五六个帮忙的精壮男人手扣着手也附和一声起来!洁白如的肥猪就被倒挂在树桠上了。二叔再用井里清亮亮的水一阵泼洒,洁白的肥猪就显得更加光彩照人,鲜嫩无比了。 二叔的竹蔑背篓里有几十把刀,有长尖刀短类刀,有双刃刀单刃刀,有切刀砍刀厚刀满刀。这时二叔要有的是切刀,用切刀剖开肥猪的肚皮,取出猪肝猪肠猪尿包,再慢慢地切开肥猪的背脊,然后用巴掌在肥碌碌的猪背脊的夹缝中一比四指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边的姑娘客红着脸说不会吧!也用巧巧的手儿伸进去一比差不多有五指呢!说着丢给男客一个骄傲的媚眼,哼着土家小调子钻进了灶屋……

解放前,我们家是佃户,解放后才分得了地主的的田土地主的房产,而这时正当壮年的祖父却因胆道肥虫突然逝去,不久缠裹小脚的奶奶也跟着逝去了。父亲又刚刚结婚,家里真是一贫如洗,而年过三十的二叔又哪去找女儿呢?又有哪个女人能看上我年轻力壮、力气如牛的二叔?不过二叔后来学了手艺,渐渐有了一些本事,就有人上门来为二叔提亲了。说有一个四川逃荒的女人,刚死了男人,带着一个奶娃,年纪大是大了一点,做活路却凶狠。大家围着火炉都不敢作声。是呀,结过婚又克夫,哪个敢要呀!二叔盯着墙角的老鼠洞,默不作声,他脑海里总是飘浮着那个可怜的奶娃和那个四处漂泊的女人,他仿佛听到了她们在风雨中撕心裂肺的哭救声。二叔突然站起来一咬牙大声地说道我要了!说着撞开站冲进了淅淅沥沥的秋雨中。不久,母亲就到二高山为我二叔接回一个女人,瘦高,大眼,黑面,但很利索,手臂挽一个补过疤的花布包袱,背上背一个刚刚半岁的小女孩……

二叔的师傅只传了二叔“狠、准、快”三招,二叔在杀猪的长期实践中又自创了一招:净。那就是要干净,二叔说猪脑壳刨干净猪蹄子刨干净还不行,还要把猪大肠小肠洗干净。猪大肠小肠长期盛藏着有粘连性的脏物,日积月累,和猪肠子早连在一起来了,怎么洗得干净?过去许多杀猪匠都是把猪肠子丢了,二叔说丢了可惜。于是他就用热水一遍一遍地灌,一遍一遍地洗,肠子里面清洗得差不多了,就用一枚溜圆的星星石灌进去,再三番五次地刮几遍,最后还要把猪肠子梃转来。几丈长的猪肠子,软绵绵的,水垮垮的,很不容易梃。二叔却很有经验,他先把星星石在肠子头头上裹好再一点一点地往下灌,灌到中途就不好灌了,二叔就用嘴巴吹,把软绵绵的猪肠子吹得象一根坚挺彪直的棒棒蛇,然后再借肠子里的气体压力把星星石桥一寸一寸地挤压出去,直到把猪肠子梃过来。姑娘客们都说吃雷师傅的肠子没有膻味儿。在那灾荒连连的岁月,一笼猪肠子没有多少油水呀,对于那些拖儿带崽又该多重要!猪肠子洗干净了,姑娘客们也高兴了,二叔却满嘴满脸满肠子的猪油,吃饭时见油就翻胃,一打油嘴大半天。姑娘客见二叔嗝住一团过不去,就对二叔说去找一个姑娘客吧,饿了有人热饭,冷了有人和脚,二叔说算了,我那三个细娃儿她带得?我二娘虽然命大,到底没有杀猪匠二叔的命大,结婚五年给二叔生了两个儿子就得脑膜炎去逝了。虽然媒人一拨又一拨地上门来,二叔望一望三个在地上滚爬的细娃儿,再想一想那些做后娘的凶恶,总是说算了,等细娃儿长大了着……二叔还在吃早饭,下一定要杀猪的细娃儿已来背背篓来了,二叔几口饭刨了要走,杀猪家的男客显然为难的样子,这几天手头紧,这个刀水钱……二叔挥一挥手说有了再说有了再说!姑娘客立马去箩斗里扯一块还在冒热气的猪肉塞进二叔的背篓里:回去给细娃儿打个汤……

如今二叔快七十岁了,儿女们都已在城镇成家,接他去养老,他说没有猪杀连猪的叫声都听不到,不习惯。所以二叔还是孑然一身住在土改时分得的瓦屋里,有人喊杀猪,他飞快地背起装有杀猪刀的背篓就走,背虽然有些驼了,身子也消瘦了,但他仍然倾心他的事业,没人喊杀猪,他就到人家的猪圈里去转悠,估摸这猪什么时候可以长肥,什么日子杀最好;或者就坐在门前那棵老槐树下,有事无事地磨杀猪刀,磨得锋厉无比,磨得光彩照人,磨累了就坐在一块青石板上,背靠老槐树抽那杆伴随自己一生的大烟,在烟雾中眺望远处起伏的山峦,在烟雾中回味自己四十年光荣的杀猪史……

太阳落了,他还坐在那老槐树下的青石板上。

月儿升了,他仍坐在那老槐树下的青石板上。

不知什么时候,二叔已睡着了,响起了唬唬的鼾声。

山上的泉水悄悄地流。

树上的儿轻轻地叫。

二叔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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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的评论 (共 10 条)

  • 王鹏
  • 那转身后的落寞
  • 今生依梦
  • 着墨
  • 少华山
  • 晓梦芳菲
  • 静静的雪在燃烧
  • 雪儿
  • 晓中

    晓中顶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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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种豆南山下

    种豆南山下太阳落了,他还坐在那老槐树下的青石板上。 月儿升了,他仍坐在那老槐树下的青石板上。 二叔太累了。顶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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