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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明玉

2012-10-30 09:53 作者:卓不然  | 6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紧挨着上海城隍庙有一条小弄堂,墙湿漉漉的。深黛色的墙头上,杂草把早丝串在青翠的腰肢上,这些柔弱的莘莘生灵们,不胜慵懒地相互依偎着,静静地聆听由远而近的皮鞋敲击石板小路发出的韵律。

韵律琐碎,急促,戛然停止在黑漆漆院门之外:

“你是小然弟弟?”

“是啊!你就是明玉姐吗?”我站在小院门口。

明玉颔首点头,温和而柔媚的眼睛,把我从头到脚审视一遍,眼光停留在自己秀气的黑色皮鞋尖上。

“小然弟弟成了大人哩。”(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明玉姐姐也是。”

“如果不是这身海军军装,我哪里敢猜这是弟弟你啊!”明玉抬起睫毛,眉目流转之间依稀可以找到童年印象中,一种倔强不屈的神态。

“干吗这么站着!这就是我家。”

明玉姐姐侧身让我进门,自己却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外。

“你先进去,我马上就来。”明玉甜美地扮个鬼脸,轻盈地跑进弄堂对面一家照相馆里,瞬间欢快地飘飞出来,手里多了一架立式的120照相机。

“进来啊,小海军,我妈妈在家打扫卫生呢,如果见到你现在的样子一定不敢认你呢。”

这是一个普通的上海弄堂小院,院里,五六家人家,公用一个水龙头。水龙头是没有把柄的,每家持有一个把手,作为钥匙可以放水。

明玉家光线昏暗。明玉妈妈正从门背后被布帘遮掩的地方转出,提着马桶准备到弄堂清洗。

“妈,你看是谁来了?”

“一早起来就疯癫,没有点文静样子。哦!这是谁!这不是我们对门的小然那孩子吗!”

明玉妈妈放下马桶,把我领到门外,上下打量,推远又拉近地辨认着我,亲昵地用手背抚摸我的脸说:

“我一直和你妈说,就你家小然经常哭天喊地的嗓子,将来一定可以当歌唱家。知道你在上海当兵来了,我还真不敢相信呢!”

“妈妈,当兵多美啊,我做都想当兵呢!”

“别听你明玉姐的,她呀如今可是黄浦区舞蹈队的灵魂呢。现在还准备调入上海歌舞团,就不知道她有没有这个命!”

“反正我靠自己,如果进不去我也不求别人。”

“随你随你!人家愿意帮助你就一定有别的意思吗!”

“不和你说了!妈妈,你去忙吧,我要照张海军像哩!”明玉嬉皮笑脸地推妈妈出去。

明玉还是小时侯那样霸道,也不问我同不同意,已经在跺着脚,急切地扒我的套头式水兵服了。

“喏,这个地方,”穿上军装后,明玉指着自己的洁白的颈项之下。

“这个地方怎么露出这么多啊,不好看呢。”言罢,侧过身去避开我的视线。

“那你总不能让我把海魂衫也脱下来啊?”我有些为难。

“那怎么不行!还挺封建呢,小海军!”明玉调皮地扬起好看的眼睛。

明玉终于把自己打扮成不伦不类的女孩水兵了。

黑亮的长发堆积在蓝白相间的水兵披肩上,敞口很低的披肩下,我那海魂衫,裹缚着明玉刚刚丰满起来的胸脯,海蓝色的条纹在那里形成浪潮,高高涌起;右手五指向下轻扣着向上迎接的左手五指,双手平端在袅娜的腰腹之间,深蓝色水兵裤,肥大而飘逸,掩盖着呈丁字步站立的纤长而挺拔的双腿。

“别傻看着我啊,小海军!这个照相机里还剩两张照片,一张给我,另一张我们一起照。”

第一张照完后,明玉转身摆出军人的各种姿势问我。

“我好看吗?小海军!”

“好看,不过不像当兵的。”

“真的吗?”明玉天真地拍手。

“为什么不像?”明玉故意把黑亮的眼睛挑向天花板,颠起双脚,双手反背在身后摇头晃脑问。

“真的好看,不过,如果像的话,有点儿像国民党女兵或者女特务。”

“咯咯咯咯……”

明玉笑弯了腰,眼睛里的泪水亮晶晶地荡漾出来。

“我们自拍一张合影吧,将来我嫁给别人,你就没有机会呢。”

除了和家人,同学集体合影以外,这是我第一次和女孩子单独合影,而且是我心目中非常美丽的女孩子,因此一直记载在我的内心深处。

那年明玉二十周岁,我十八。

在明玉三十周岁的时候我在上海十六铺码头附近的一家临街的小面食馆子找到了明玉。

父母说,明玉改行了,跳舞的工作因为区歌舞团解散而失去。听妈妈说,明玉很傻,一个很英俊的部队高干的儿子追求她,还可以帮助明玉到市歌舞团继续跳舞,但是明玉不知为什么,就是不肯答应人家,结果连工作都丢掉了!

站在洁净的玻璃橱窗外,可以看到这家面积只有几十平米的面食小店里生意红火。因为地处繁华的码头附近,客人大多是提着各种行李赶路的外地游客。小店以经营混吞、包子、烧麦和各类南方面类点心为主,不设座位。

因为是现场制作,笼屉,面板,肉馅,加上蒸汽腾腾的蒸锅,把不大的地方弄得云蒸霞蔚像仙境。在你挤不进去问话的气氛中,一个埋头擀面的女员工抬起了头。

头发是盘起来显得古典的那种,耳朵像蜡做的;额前有几缕刘海被汗水打湿,遮掩了眉眼。女员工用手撩开滑落的头发,眼睛明亮而圆润,好像也被水气浸润了一样水灵灵的。眼神漫无目的地扫过来,精巧的脸颊洁白细腻,被刚才的动作沾上了面粉,显得滑稽。

女员工复又埋头把手里的面团处理好,切成一个个排放整齐的面基,手交叉着拍动着沾染的面粉,轻轻拉了一下附着面粉的白色工作围裙。

“侬,要玛嘛么日?(你,要买什么?)”声音娇柔,是上海话。

“……”

“以为人家就看不出是你!——小海军!”这会儿是普通话了。

明玉猛然扬起甜美的笑脸,用拳头轻轻地在我深色的西服上留下白色的印章。

“哈,真是你吗!明玉姐!”我几乎要跳起来,惊呼。

“你连和面都像在跳舞一样!”在别人的异样眼光下,我压低了声音打量她。

“跳舞?跳舞是没有机会了,不练功,骨头都硬了。”

“明玉姐你一点都没有变,真的,反而更好看了。”

“真的么?为什么呢?”

“成熟,丰满,特别是眼神,反正你不应该是在厨房工作的那种——优秀厨娘。”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想在最短的时间里表达一种一直以来想说的核心问题。明玉笑了,一面低头干活,一面沉默,手在面团里面反复地揉按着没有说话,直到头发又滑落下来,轻轻地用手去撩,恍惚间,好像顺带着用小臂蹭过眼角。

为担心她会把自己抹成个小花猫,我在寻找自己的手绢,但没有。

“你找什么?钱吗?不用了,对于你,我们小店全部免费。”

明玉似乎并没有我想象的伤感过,反而是一片阳光灿烂的样子仰望我。

“时间长吗?在上海?”

“不长,我找了很多天才找到你的这个工作单位,今天下午我就要离开。”

“是在工作?”

“是去上大学,从上海坐船到重庆。”

“如果有机会到我家去看看我妈妈?”

“好啊!你自己有家了吗?”

“有了,他是国营厂的工人。”

“以后打算呢?”

“养家糊口,相夫教子”

“你还是那么倔强!”

“我不知道————”

我们短暂的交谈使店里的面食供不应求了,因为不好意思影响明玉姐的工作,我们匆匆忙忙地结束了交谈,我记下了明玉姐的住址和这家面点店的电话。

“他,什么样?”临走时,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挺好的,不如你!”明玉平淡的开着玩笑,想用手掸去我身上的面粉,又怕弄脏了我的衣服。

外面人流如潮,像河水立即裹携我消失在生活的长河中。

,客船的汽笛愤怒地震撼了两岸灯火阑珊的夜。

近处,芦苇丛里有船家清晰的话语和笑声向远方流逝。

2007年,上海因为再过三年承办世博会,沿黄浦江两岸已经大面积搬迁,正在大兴土木。十六铺码头没有了,那家面食店也已荡然无存。

妈妈从很不确切的消息来源说,明玉离婚了,因为丈夫沾染了赌博的恶习,好吃懒做,似乎已经把家产挥霍一空。(其实他们哪里有什么像样的家产啊)幸好因为豫园周边也是搬迁扩建,明玉独自获得一间公寓,地址大概在浦东某街的小区里。

我去找过,在那些被叫做“立起来的弄堂”里没有找到。

春季的一个早晨,我独自闲逛在新建的人民路靠近豫园的残留弄堂里。春雨如丝催促着路人行色匆匆。在弄堂石板小路一隅,湿滑的路面上缓慢缓慢地走着一位女孩,因为她也并不在意突然而至的风雨,引起了我的注意:

女孩着件被风雨打湿的暗红色束腰小袄,黑色的长裤,裤脚套在水鞋里,头发就是明玉在面点店里那种,古典地盘在头顶上。她使我想起了明玉。和那首叫“雨巷”的诗句,只是没有那把“油纸伞”。

猛然间一辆电动自行车将女孩撞倒,车扬长而去。

我也是那种不怕下雨的路人。手里没有雨伞,忙用双手将女孩扶起来。

“你没关系吧?”

女孩勉强站立起来,望我,摇头,苦苦地给我一个微笑,警觉地加快脚步走了。

女孩看起来也是二十岁样子,但永远不可能是明玉了。

石板小路寂静无声,沙沙的雨点敲击着墙头野草,我听见墙院内,好像有人在轻声地叫着:“小海军,小海军……”银铃般的笑声在雨雾中漂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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