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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甘肃

2012-10-22 10:31 作者:程玉宇  | 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甲申年腊月,正是天寒地冻河干草枯时节,陕南商洛的地域里,一场已下得铺天盖地。也就在这时候,突然从遥远的甘肃酒泉市南的一家铁矿上,传来了噩耗:在那个铁矿打工的一个山阳民工,不幸出了事故已经死亡。死亡的民工家上有父母,下有娇妻稚子,失去了顶梁柱,往后一家人又该怎样生存呢?于是,他们找到法律事务所来,找到了我。为追索死者的死亡补偿费等费用,我便和受害民工的家属雇了一辆车,且专门买了一本公路交通图,一行数人长途跋涉,欲经过丝绸之路,河西走廊,到遥远的西域去,为民工家属讨回属于他们的合法权益。这是一次远征,也是我代理各类案件以来第一次经历的八千里路云和月!

农历腊月十三日凌晨六时许,天还是黑麻咕咚的一片,我们便驱车早早地离开了山阳县城,经商洛,过秦岭,奔向了十三王朝建都的长安。出古城西安后,继续向南,天雾蒙蒙的阴着,地是灰沓沓的一片枯黄。过咸阳后,即是乾县,广褒的平原上,便时不时地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平地上崛起的土山,停车询问路边的行人,方知那一个个隆起的土山,原来竟是唐朝什么大官和公主们的陵墓。放眼望去,原野上除了那一个个用红机瓦缮顶的半偏水房屋及院落以外,所生长的树木,除了桐树还是桐树,其间竟无一根杂木,更无杨柳槐桑之属。就是村民们那一个一个用土墙筑起的院落,亦简朴到了极处,间或有几只羊和驴子发出叫声以外,剩下的动物,便是那一群一群的麻雀。

车行至永寿县境,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平原便逐渐倾斜向北而上,出现了一片一片的坡塬和沟壑,而人家就在土塬的断层间凿穴而居,并在窑洞前围一方院落,修一个俭朴的门楼,有土地可以耕种粮食,有鸡鸣犬吠相闻,还有骡马可以代劳,这田园的气息就浓浓的了。

进入彬县境内,在那些断裂的黄土塄上,以及黄土塬的沟坎边,便渐渐地出现了少许的杨树和柿子树。最是那些柿子树们,在天脱尽了所有的叶子,其主干和斜出旁生的枝桠,如铁,如骨,如墨,在冷风里铮铮作响。而那些向天空伸展的黑铁般的股枝,则一律向天,仿佛是千手佛的模样,似在向上苍祈求什么。这时候,312国道已不再平坦,直直地冲上去,上到一个山塬了,又斜斜地钻进一条斜谷。而两边山塬上的树木,也变得丛杂茂密起来,但最多的树木也无非是一些剌槐榆柳之类。

出到底沟,视野便突然开阔了起来,其间山塬连绵不绝,烟雾迷蒙,村舍俨然,当中一条冰冻的河流,如同一条玉带般在山塬河川间蜿蜒。再行三五十里路远近,山塬已变成平缓的、肉肉的模样;陡然被暴山洪切割得陡峭狰狞起来,如一片片要咬嚼天空的牙齿。而沟壑纵横,土塬断裂崩塌,一条黑河便如蛇一般在其间乱窜。于是,长武县城便被那些如牙齿、如刀锯的山峰簇拥着,一浪一浪地推到了一片旱塬上。

在长武县城的路边店里,捧着比脑袋还要大的碗,呼噜噜地吃着裤带面,听一旁桌上的秦人口气极为煸情地谝着闲传:“哎呀妈呀,伢外人腰粗得很嘛,前日晌午在这一顿喝了一箱子啤酒,还喋了四个菜呢!”我在一边听着不由得发笑,便想:原来这塬上人家的见识和生活口味,也不过如此而已!见街上有人拉着水车卖水,便问店家“你们这县城没水吗!”答曰:“没有,人畜饮水都得从黑河往上抽呢。”(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出长武县境,穿越一条宽阔平坦的大道向西北而行,便进入了甘肃的第一个县境——泾川。泾川仍属川塬地带,与陕西不同的是其土塬宽阔平坦,如被人抽了筋骨,缺了雄壮之气。而一条泾河,便在此处成了一川浅浅的溪流,在夕阳下闪出一片片耀眼的金光。正行走间,前面的天幕上,突然出现了一种奇异的现象,只见一长条白云,从地面上直冲蓝天,又随风势向南倾斜。这时候,又有一长条白云,亦从地面而生,直冲霄汉,随了风势则向北倾斜,甚至弯曲起来,远远望去,蓦地发出一声惊呼:那是一双大的翅膀呀!那是一只大鹏啊!但它的身子在哪儿呢?巨大的鸟翼下,是一片被暮色淹没的苍茫大地。我们就迎着那两只巨大的鸟翼向前追赶,但车速再快,那两只鸟翼却始终在我们前头,一直追到幕降临,前方已出现一片灿烂的灯光,已到甘肃的第一个重镇平凉市了,那两只鸟翼才渐渐隐去。同伴们便叹息:看来这地方要出大人物啦!

夜宿平凉,天未黎明便驱车出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过了宁回族自治区的两个县境——泾源和隆德,然后又顺着一条深沟,爬上了一道黄土堆积的大岭。站在岭巅,回首东望,只见万山重叠,丘陵起伏,满世界一片白霜。冷风嗖嗖,衣襟飘然,碧兰的天幕上,仿佛燃烧起了一片大火,霞光映红了半个天际!好一幅亮丽的苍山日出图!我忙从车上取下随身携带的傻瓜相机,选择好岭上麦地中的一株小树作为衬景,拍下了这一奇妙的瞬间。

车从土岭上下来,遂进入一条窄长的峡谷:但遗憾的是因峡谷两边全是灰色的塬、坡、梁、峁、沟、崖、崾岘,且鲜有树木。因此,两岸虽然人烟稠密,当中的一条深沟里却干枯得无半点流水。那些人家或居住在坡塬上,或栖身于窑洞里。时霜冷长天,万籁俱寂,唯有阴坡上星星点点还未化尽的积雪在阳光下闪着冷冷的银光。那条沟极深极长,车行了近一个钟头,还未走出谷口,只见路北灰黑的土崖高若百丈,而人家那些矮小的房屋,抑或窑洞,便临渊而居,险到了极处,最是那些矮小的土木结构房屋,则如一只只火柴盒子,七零八落的分散在深谷那边灰褐色的土塬、土楞下。灰色,灰色,满世界都是一片冷酷的灰色。看来,这里实在是一片苦寒之地。但在这样一片生存环境极为恶劣、连草木也不肯生长、连鸟雀也不肯栖身的地方,竟然繁衍了无数个风流浪漫的故事。山民们的生命如草芥,一茬茬枯萎了,又一茬茬再生。在这里,生命力是多么的倔强和旺盛呀!

车到小小的宁静县城,肚饥难耐,下车欲寻一饭馆,却冷得哆嗦发抖。街那边的地摊上,则摆满了才宰杀不久血迹未干的生棉羊皮,以及一堆一堆的兔皮或黄鼠狼皮。问一张棉羊皮多钱?答曰:六七十块钱,客人要吗?这可是好皮子哩!价虽不贵,可拎着一张腥膻的生羊皮,又到那儿熟去?于是只好摇头摆手,且去吃一碗羊汤面去。

车过宁静,一直顺着黄土高坡那开在半山腰间的国道向西疾驰,经界石铺、会宁,而至定西、兰州。沿途无甚风景,唯见黄土垒垒,隧道相连而已。但最深切的印象和感触,则是这西北之地,树木极少,且沿途未见一棵大树,因此便显得荒凉空旷一些。在兰州城外的大桥上看脚下的黄河,冬腊月天里,那黄河水势虽然浩大,但却无半点浑浊,竟然清澈见底。便想:原来这黄河发源于青海,距离此地不到千里之遥,又未经过陕北的黄土高原,所以才这么清秀呢。如果说黄河在青海之地,还是位藏在深山人未知的羞涩少女,经近千里的奔波而到兰州,她已经变成了一位丰姿绰约的少妇了。而她一到陕北的壶口和洛阳龙门那儿,便一改往日的贤淑温柔姿态,而变成了一位性格泼辣、粗服乱头的陕北婆姨!难道不是吗?她一路行来,经过了多少艰难险阻,又融汇了多少条河流,可谓饱经沧桑,历尽风雨,她不坚强也得坚强起来,她不豪放,也变得粗犷了。

离开甘肃省会兰州,在向永登县进发的途中,312国道转而向南,拐上一面斜坡,便进入一片如死火山灰覆盖一样的丘陵地带。其山低矮,寸草不生。鸟兽全无,空气干燥得使人喉咙眼里都要冒烟。望着呜呜的冷风在沟壑间乱窜,心里便恐慌到了极点:在这儿,没有植物,没有生命,没有水,难道这就是丝绸之路吗?而《大唐西域记》中的唐玄奘就是从这儿经过的吗?难道我们大汉民族最美好的东西丝绸和瓷器,甚至美女,如王昭君,就是从这样一条死亡之谷经过而被运到匈奴的吗?这简直是一条死亡之谷呀。

终于冲出了死亡之谷,下一面长长的斜坡。坐在疾驰的车中向外放眼望去,只见荒野千里,衰草连天,一道绵延数百里,破败不堪的土长城便成了这片土地上最明显的标志。我想:我们这下子是完全进入了纯地理位置上的河西走廊了。

何为河西走廊?也即黄河以西的一片宽阔地带。北为祁连山,南有贺兰山,当中便是一条如走廊一般的荒原大漠。而甘肃那条最大的河流黑河,便在这条广袤的走廊里时隐时现,故称河西走廊。

在这片荒原上,人家是极少的,而车行四五十里路远近,才能看到一片土灰色的绵羊群。天阔地旷,不但没有少女们的牧歌,甚至连一个女人也未见到,而那些在荒原深处的牧羊人,则无疑是一个个孤独的老人。在荒原上行车,312国道是一条宽阔的直线,但这条直线却仿佛永远、永远也走不到头。且越接近天祝藏族自治县,越感到寒气逼人。

衰败的长城被甩到身后了,枯草连天的荒原延伸进了一片浅山。在国道边一条条乱石磊磊的荒沟沙滩上,便出现了一片一片的人家,那些人家房屋极低,大约有八九尺高,且一律的土墙,一律的四堵土墙上抹一片泥巴糊的屋顶。在这儿,根本看不到半点砖房,也根本看不到任何贫富悬殊。一片人家如此,一个村子亦如此,数十个村子亦如此。那些人家所居住的都是低矮的如火柴盒一般的地窝子,而烤火,或用燃料做饭的除了煤以外,便都是包谷杆和棉花杆。在这些荒村里,没有一株树可以遮阴,更没有一声鸟叫可以悦耳,在这里,一年四季,除了风沙就是石头。

小车继续向西行走,慢慢地深入一片山塬起伏的牧区,已进入天祝藏族自治县的县境。沿途一座土山挨着一座土山,且那些山们的形态,则无不显示出一种宽容大度之势,用平缓、宽阔这两个词形容再妥善不过了。可遗憾的是,这儿山塬河谷间的草场已经退化,满目尽是一片黑灰,以及一蓬一蓬的骆驼草。而藏民们那相隔四五里路才有的一户人家,那些低矮的用泥巴涂抹的房屋,便耸立在斜坡上,抑或深藏在宽阔的河谷里。残雪还未化尽,一片一片的在阴坡堆积着,冷风嗖嗖,那积雪便被刮得四处乱飞。

途中见几个藏民穿着昂贵的翻毛皮衣,掖着皮鞘华丽的腰刀或匕首,本想下车和他们闲聊几句,问问他们在这高寒地带生活得怎样?可刚一推开车门,冷风便呼噜噜涌了进来,使人不禁浑身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冷得打开了尿颤。好冷的地方呀!便急忙关好车门,继续向前赶路。

时天色已近黄昏,国道上的车辆和行人十分稀少,就连那隔七八里远近就有的一个加油站也没了踪影,而车子里的汽油仅剩一公升,再走二三十里路必须抛锚不可。在这样边荒的不毛之地,若在车上呆一夜,还不把人冻死?怎么办?车虽然远离了藏民们的牧区,已行走在了去古浪和武威的路上,可不加油总不成呀。在国道边的一条岔路旁,师傅将车停下来,去询问一位补胎铺的老板。老板回身用手一指,安远镇不但有加油站,还有回民们办的羊肉泡馍馆呢!我们一听大喜,此时正饥寒交迫,先到饭店里暖和暖和再说。于是,车又向东一拐,进入了安远镇的那条岔路。

安远镇并不大,与其说是个镇,道不如说它更像个村庄。虽然有水泥建筑的楼房,但建筑布置零乱,仄仄斜斜的一条土街上,到处都是冰棱子,风刮在身上像刀子割一样疼痛。刚跳下车,腿便冻得直打哆嗦,几乎站不稳,要蹲下身去。于是,我们一行人也用不着挑拣,随便揭开一家回民羊肉泡馍馆的棉门帘,便一头撞了进去。餐厅里虽设备简陋,仅三五张饭桌几条凳子而已,但却拾掇得十分干净,特别是靠东墙一个长方形的大铁炉子煤火正旺,一壶开水正咕咕嘟嘟地响着,向屋顶蒸腾着热气。一碗羊汤下肚,浑身立即暖和起来,仿佛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

饭店里的三两个年轻厨师,头上都戴着一顶圆型小帽,清一色的穆斯林。说起汉语来,总带着浓厚的卷舌音,颇有些老维子说汉话的腔调。他们见小店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内地的客人,便都忙活了起来,且从厨房的货架上取下一疙瘩又一疙瘩冻得邦硬的羊肉,又取出称来,每一碗羊肉泡里,必须放三两熟肉。问他们贮存羊肉不用冰柜吗?一小厨师便笑,且露出两排白生生的牙齿:“我们这儿的冬天,气温比冰柜里还冷,还用得着冰箱、冰柜!须臾,羊肉泡冒着腾腾的热汽,被一碗一碗地端了出来。那绵羊肉煮得烂熟,比我们陕西的山羊肉多了一种醇香口滑的滋味。”

吃了回民们煮的羊肉泡,周身顿时暖和了许多,人也一下子有了精神。于是,我们立即在镇上给小车加满了油,又返回312国道,在满天星斗下驱车继续进发。过古浪、武威市,夜宿永昌县城。站在一家旅馆的楼顶上远眺,唯见天蓝如海,远远的祁连山群峰,白雪皑皑,在辽阔广袤的草原、戈壁边缘泛着一片冷幽幽的青光。于是便想,我们这群人,是深入到古匈奴人的腹地了。

是日天刚黎明,我们便在晨光中又向西前行。312国道旁一会儿是一片空旷的戈壁滩,一会儿是一片枯草连天的草场,一会儿又是一片白杨树丛中的人家。用天阔地旷这个词儿形容此地的环境,是再也恰当不过了。向西北眺望,是一线山岭起伏绵延的祁连山,山顶上积雪茫茫,山底下光秃秃的一片,而且那些山们已被风化得酥脆,群山下堆积出一片一片偌大的沙滩和碎石,而那些沙滩和碎石便形成了一个个巨大的扇面形的斜坡,斜坡尽处便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苍茫戈壁。戈壁间只生长一些骆驼剌,一蓬一蓬的卷成圆球状,被风吹落在国道边的路沿下。

这么辽阔的地域,竟然没有一只鸟儿,没有一匹马,甚至连一只野兔也没有。有的只是一种俗称马蛇子的蜥蜴,在戈壁间贼头贼脑的乱窜,且倏忽间就没了踪影。阳光直直地照下来,腊月天里,戈壁滩上仍能看到太阳蒸发的光焰。一条路,笔直笔直地向西域延伸,似乎永远也走不完,走不到头,太单一的色调、太寂廖的视野,不禁使人双眼疲惫,产生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走了几个钟头的戈壁滩,又是一片荒草离离的草原,但草原已经沙化,只有一些草堆和细细矮矮的芦苇,固守着一个一个的沙凸。没有马群,更没有骆驼,走过了几十里路,才能偶尔看到一片灰头土脸的绵羊群。再向前走,便渐渐的能够看到一片一片的白杨树,以及一片一片白花花的盐碱地。村庄就在盐碱地和白杨树之间,没有一层楼房,更没有任何高大的建筑,整个村子里,全是清一色的土墙矮屋,以及平顶抹泥的地窝子。

那些牧马杨鞭、纵横沙场的匈奴人、鞑靼人哪里去了?那些骠悍的武士们呼啸的身影呢?什么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我看到的只是一片干旱,一片苍凉,一片日渐沙漠化的死亡世界!

唉!也是直到此刻,我也才深深明白:原来,历史上那些匈奴人之所以屡次图谋中原,屡屡侵犯我大汉的锦锈河山,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他们生存的土地太贫瘠了,太荒凉了,实在难以满足他们膨胀的欲望。于是,在祁连山、贺兰山南北二壁当中的河西走廊里,在广袤的草原、沙漠、戈壁上,便展开了一场又一场的征战杀伐,展开了一次又一次侵略和反侵略的战争。

鲜血,染红了这片土地上的沙砾。

戈矛,锈蚀在无边无沿的荒草间。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难怪,王昌龄们的边塞诗是那么悲壮,那么的凄凉!亦因此,行走在这样边荒的不毛之地,我才越加想念自己那山重水复的家园,也才越加感到原来自己那深藏在十万大山中的家乡是多么美好!

从张掖至酒泉,唯见戈壁千里,一望无垠,戈壁滩上除了一棵一棵的骆驼草和沙棘外,便几乎没有什么,偶尔,我们会在国道边看到一片奇形怪状的胡杨林。那些胡杨树们似乎生长了几百年、几千年,一株株弯腰驮背歪歪斜斜,树皮亦苍老龟裂,似乎历尽了沧桑。它们仿佛是一群正在狂歌尽舞的林妖,突然遇到天崩地裂似的一声霹雳炸响,便在一瞬间的惊愕中僵硬了手臂,作了永恒的凝固。于是风过处,整个胡杨林里便响起一片恐怖的鬼哭狼嚎之声。那些声音,是战死沙场的中原健儿在哀哀哭泣吗?那些呜呜的嘶吼,是千万匹倒毙的战马在胡茄声里悲愤嘶鸣吗?

夜来明月高悬,天空碧蓝得像水洗了一样,整个戈壁滩上除了胡杨林的声音之外,便静寂得使人恐慌,而唯有那绵延千里之遥的祁连山群峰,则始终默默地守望着眼前的这片旷野,这片匈奴人随水草而居的土地。

在酒泉市吃了中午饭,我们又转而向北直走,过了人烟较为稠密的金塔县,便进入了长城以北一片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沙漠。突然,我的眼前不由得一亮,本来以为甘肃是无水的省份,可眼前的黑河却水势浩大,河面宽阔。虽然在寒冬腊月听不到水的歌唱,但我似乎听到了沙漠的惊喜呼喊:我们有水!我们有水!

再向前走百里之遥,一条从内蒙古流下来的弱水宽约三十余丈,在冬日的阳光下,水面上反射出万缕金光。于是,我不由得想起了古人那“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的名句,更想起了“弱水三千,鸿毛不得渡”的典故。是的,弱水来源于内蒙额济纳旗以北的嘎斯淖尔湖,一路途经草原、沙漠、浩渺的水势虽然逐渐减少,但它在沙漠戈壁上仍然不失为一条大河的气魄。是的,这无疑是一条流沙河,难怪连大雁的羽毛也难以飘浮水面。可我就是不明白,即然甘肃境内有祁连山上融化下来的雪水,有偌大的弱水和黑河,为什么甘肃仍然这么干旱?为什么不引用这两条大河的水兴修水利,去浇灌那已经沙化的草原?为什么不能使戈壁荒漠变为绿洲?而是让它白白的流去呢!

也许,我的上述疑问是幼稚的,因为我毕竟不是水利专家,但是,眼看着如此幅员辽阔的土地尽是戈壁沙漠,我不由得有一种灵魂被刺疼的感觉。

为什么我的双眼常充满泪水,

因为我这土地爱得深沉。

是的,这是艾青的诗。如果站在小桥流水的江南小巷里,你也许会感到这两句话太空,有些矫情。但是,当你设身处地地行走在雪山、戈壁、沙漠、草原之间,你的心胸就会随着眼界的廖廓而博大起来。因为,不管这块土地过去是属于匈奴人的也好,或者是鞑靼人的也罢,但现在,它毕竟是在中国的版图上。那么,眼看着这么广袤的地域被黄沙、碎石覆盖,眼看着那么浩大的弱水和黑河白白地流失,你就不会心疼?你的双眼又怎会噙得住热泪?

我站在一座沙丘上,突然忍不住双膝跪地,双手向天,忍不住双眼含泪,失声痛哭

在这么辽阔空旷的地方,在这样一片天宽地远的沙漠中,我突然感到原来的自己是多么的渺小,突然感到自己苦苦奋斗为着自己的一生,是多么的委琐,个体生命中充满了那么多的虚伪和龌龊。是的,为了老百姓的利益我奔走呼号过:为了石佛乡五十余名在陈耳金矿打工患上尘肺病的民工,我在法庭上慷慨陈词过:甚至我的事迹和形象还上过央视频道。谁不说你是一位不畏权贵的男子汉?程玉宇,谁不说你是一位正直的律师?!但是,在未来甘肃大漠以前,说穿了,我所热爱的只是自己的名誉,我从未对祖国热爱过,也从未产生过如此崇高的感情

是的,一个人只有在他经历了雪山大漠、戈壁、草原,他的心胸才会博大起来,他才会明白什么叫崇高,什么叫蝇营狗苟!他才会明白,祖国,这个名词的伟大!那是一种如醍醐灌顶的震撼,那是一种生命与灵魂的洗礼。

我的眼前仿佛有一群奔马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

我瞬间感觉,我就是这沙漠中的一匹奔马,我就是这戈壁间的一蓬驼驼草,一粒被风卷来卷去的沙子,一滴弱水河的晶莹!一缕巨大落日的阳光!

“程律师,快走呀,天快黑了!”

“走呀,我们距离大树底还远着哩!”

当事人和开车师傅又在声声呼唤了。

我从沙丘上站起来,抹去满脸的泪水,然后回首南望,突然,便被一种奇异的自然景象惊呆了。

只见在几里路外一片波浪起伏的沙丘间,旋风将金黄色的流沙和枯草卷起来、转起来,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桶形的烟柱,且呜呜地嘶喊着,一缕孤烟直直地升上高空。而在弱水流波的尽处,在那一大长溜的冰面上,此刻则沉落下了一轮浑圆的巨大的比鲜血还要艳红的落日。冰面被燃烧起来了,整个河流被大火烧得血红,甚至连落日上空的那片白云,弱水河畔的一株胡杨树,都被映得红艳夺目,壮美无比!

天呐!不来河西走廊,不来沙漠,这样的大自然奇观有哪里看得到!只见那缕被龙卷风卷起的沙柱距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们似乎听到了千万颗沙粒被卷在一起互相摩擦发出的一种野兽的嘶鸣,一个个都吓得变脸失色,忙钻进车里没命地逃窜,直到将那缕直烟远远地甩到身后了,可胸口还是忍不住咚咚地蛮跳。

好不容易赶到大树底,时间已到当日晚的十点多钟,但透过检查站的灯光,我们却连一株小树的影子也未看到。幸亏有在那个铁矿上领工的山阳老乡在检查站等候我们,一行人才顺利地办了通行证,向一个军事禁区进发。

深夜十二点,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一个兵站设置的小城。领工的引我们在小城餐馆吃了顿酒席,见到两位说话快如倒核桃般的浙江老板。

接下来,两位老板将我们一行安排在一家宾馆的二层楼上,我们太疲乏了,当日晚便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十一点。接下来的两天两夜里,以我为主,拿出最高法院最新颁布的人身损害赔偿案件若干解释,与两位浙江来此地开矿的私营老板,展开了据理以争、围追堵截软硬兼施声色俱厉的谈判。两位老板虽不懂法,但因初来乍到,据山阳的两个与死者同在一个矿上干活的民工说他们的确也未挣到钱,因此便百般哭穷请求谅解面有难色忐忑不安,最多只能出两万。于是我们只得将依法计算的11万元下降到7万元。在那个兵站的最后一夜,两位老板竟然躲到我们隔壁的旅舍里失声痛哭,连晚饭也没有出去吃。尽管死难者家属悲疼万分,但铁矿的管理权则在内蒙那边的额济纳旗,距离兵站小城尚有300余里,加上年关渐近,靠打官司我们是怎么也拖不起的。于是,便只好给当事人和其家属做工作,让他们接受老板的最后赔偿底线——7万元了事。于是,我们总行程的第六天,便从老板手中接过赔偿费,随着嘉峪关火葬场的运尸车,与二位老板到火葬厂将死难者火化了。

一缕青烟,几声哭嚎,三两串鞭炮,数沓纸币,一个山阳民工的生命便永远在遥远的西域终结了。

人生是如此的无奈,又如此的容易逝去。生命,就像是一件精美的瓷器,不论如何珍贵,但破碎的瞬间只有一声绝响,剩下的便是如骨殖一样的碎片。我们除了哀叹,惋惜,活着的人仍然还得继续活着,而死者已逝,我们又能怎样呢?

农历腊月十八日一早,我们早早地离开嘉峪关市,将死难者的骨灰盒放在小车的后备箱。便兴致勃勃地要去看中国大漠上的第一雄关——嘉峪关了。到了嘉峪关景区,只见在两截南北长城的城碟之间,便耸立着两幢气势恢宏的古城楼,古城楼两边的长城接连着南北逶迤的两座山峰,西望尽是戈壁沙漠,回首东望便是高楼林立的嘉峪关市了。站在嘉峪关城楼上,极目远眺,只见一列火车,正从北边的旷野间爬行而来,要穿越山上的土长城箭楼,要西出阳关,到敦煌的莫高窟、到新疆的吐鲁番去。一时胸中不尽天宽地阔,有一种万里山河禁收眼底之慨,于是便想:中国的历史上,为什么匈奴人那么的骠悍,那么的野心勃勃,多少次欲吞并中原呢?而我们虽为大汉民族,倒是连三岁妇孺都知道儒家经典,却又为什么总是那么被动、那么软弱呢?而匈奴们的首领、蒙古的成吉思汗,那些生于马背上茹毛饮血的草莽,他们连字也不识,更未受到儒家文化的薰陶,又为什么会横扫东欧,统一六合?是甘肃内蒙的沙漠、戈壁、草原,因其广袤无垠才造就了他们的豪气吗?是这儿的天大地大,才生长出了他们的英雄壮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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