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隍猪
前不久，在成渝高速公路边看到一块广告牌，上面写的大概是：伍隍猪繁殖基地。再后来，读了雁江区政府工作报告，说是要全力打造“伍隍猪”品牌，身为来自原伍隍区的农村，从小吃着优质的伍隍猪肉长大的本人感到无比亲切，作为雁江区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们如杜鹃啼血一般吼了十几年的问题，终于有人站出来落实了。
在百度里输入“伍隍猪”得知，国家工商总局已受理“伍隍猪”三字注册，属于国家畜禽遗传资源,位于四川省资阳市雁江区伍隍镇。生长特点：1、适应性、抗逆性强。2、抗病能力强，耐粗饲，生长速度快。3、母性好，产仔率高，平均窝产仔14头。4、瘦肉率达50%，是我国地方品种中瘦肉率最高的品种。5、属脂溶性肉质，肉质口感好，优于外种猪水溶性肉质。
凭笔者记忆，“伍隍猪”的外貌特征：个头不大，周身漆黑，腿短毛密，额头较方，皱纹较多，嘴拱较短，肚儿大而圆，腰呈凹槽形，属于资阳方言说的“垮肚闪腰”型，总之，即使是小猪，都给人以原始古朴充满沧桑之感。
上世纪80年代以前，伍隍人几乎家家养这种猪，也许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缘故，伍隍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点。那时，伍隍民间有句俗语，叫：黑毛猪儿家家有，这话的本意是借猪说事，说什么东西，你有我也有，但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伍隍黑猪在那一带之普及程度。还有一句俗语：乌鸦说猪黑，自己不觉得。这是从哲学的角度说明，一个人可能更容易发现他人的缺点而很难看到自己的不足。但是，也是从黑猪说起的。
世间万物，失去了方才发现其美好。当今天我们经常坐下来感慨现在的猪肉越来越没得以前的好吃了的时候，再来反思回顾我们资阳的伍隍猪，从其品种特征到所有农家的喂养过程，也许确实有其独特的一面。
笔者少时家贫，一家七口人住的是一个大院子正上房的一间苫架结构房子，系土改时，分得崔氏祠堂的，仅10多个平方。俗话说：穷不丢书，富不丢猪。农村贫困人家，要想一年下来有点收入，只能搞养殖，而喂猪是其中最大宗的副业了。我家房子不够，只能租别人家的地儿来做了一个不大的猪圈，因此猪圈离我们住房还相隔几十米远，下雨天还得一手打伞一手提潲桶去喂猪。记忆中，很多年里，我们家喂的都是母猪，目的是冲着那每年一窝的小猪仔卖钱。而所喂母猪就是这典型的伍隍黑猪。一头母猪，只要健康没毛病，基本上要喂到其不能繁殖生育为止，所以，在伍隍民间，一般称母猪前面都要加个“老”字，叫老母猪。有的母猪，被喂得毛发都掉得稀疏了，只看到一层灰白的、带着一层厚厚的甲垢的皮，步履蹒跚地在圈里拱来拱去。因为感激于母猪对一家的人贡献之大，伍隍民间对母猪是很敬重的，记得有一年，我哥在猪圈石上睡着了，糊里糊涂滚到了猪圈里，被那母猪咬伤了头，我哥打了那母猪，结果我哥还被母亲打了一顿——真是人不如猪！(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每年春天，是母猪们一年一度发情的季节，平时温驯的母猪，这时双前脚趴到猪圈石上，摇得猪圈石砰砰作响，大声嚎叫，城里人称这为叫春，农村人称之为“打圈”，有的性子暴烈一点的甚至学跳高运动员，直接从猪圈上翻出来，这被称为“翻圈”，于是全村男女又来帮忙撵这只躁动的猪。主人家晓得了，应该给母猪配种了。于是，托人去约附近村子里的种猪匠。在那时的农村，牵种猪是一项很下贱的职业，要么是老单身汉、老鳏夫，要么是五保户等无子女的老男人干。于是，约好，过几天，一个穿着光面袄子油打片，趿双烂抱鸡婆鞋，吊着清鼻涕的又偻又烂的老头子牵着他身后的那条种猪迤逦而来了。虽然是猪与猪之间的性事，但毕竟还是有些羞于见人，于是，把猪牵起，到后面竹林坝里去做事。种猪匠比现在的生意人讲信用，结束后，种猪匠要吩咐几句“注意观察，如没配起，隔一两天再来”之类的话。通常情况下，给猪配完种，还要招待种猪匠吃一顿饭，但那人的形象让正常人家难以接受，于是宁愿多给一两块钱，让他走了。在我的记忆中，只有一次，种猪匠是一个长得黑不溜秋，拗根叶子烟杆的男人婆，大大方方地和男人们观察、讨论猪儿们配种的进程和状态！
配完种后，再穷的人家，都要想法给母猪改善生活，增加一些苞谷、红苕之类的精饲料，保证营养。伍隍猪产仔多半在夜晚，那一天，全家人要像守先人板板一样，熬更守夜，待第一只小猪生出来后，就是充满期待地数数，因为伍隍猪特点之一就是产仔多，一窝十个八个是经常的事，甚至十三四个的也不罕见。猪产仔也很怪，往往第一个生出来的与最后一个生出来的，在往后的生长发育过程中表现出的特征楞是大不一样，最后一只始终要小一些，在兄弟们里明显看得出来，我们农村称之为“挪巴猪儿”，每家每户也因些戏称家里弟兄的老幺为“挪巴猪儿”。
平添了这十来张小嘴后，在以后那两个月的日子里，一家人就有事做了，如果小猪生得太多，而母猪奶头不够时，每天吃奶的时候，你抢我拱地，还得靠人去给它他维持秩序，断公道，一个一个地排轮子按先后吃。稍后，小猪们开口吃食了，得煮些苞谷糊糊，炒些炒豌豆来喂，每日两餐。我们那时人都吃不到炒豌豆，有时大人不在，我们就去偷那供小猪宝贝们吃的炒豌豆来吃，母亲发现后，想了个治我们的办法，那就是把豌豆只炒个半熟，没熟的豌豆那味道青涩难咽，我们当然就不偷吃了。我们家的小猪们每天要列队从几十米外的猪圈里到家里来吃苞谷糊糊，往返两次，中间要穿过生产队的晒谷场，一经那猪儿们走过，那晒满粮食的地坝就要被他们的小肚皮拖出一条路来，令晒粮的婆儿大娘们很不高兴。
小猪出生40天前后，要去请骟猪匠来骟猪，骟猪是比较讲究时间火候的，所以，有时候，如果刚合适有当当当地敲起小锣锣儿打村前过的，大家凭那特定的铃铛声，晓得骟猪匠来了，就请进来，有时十天半月听不到那乡村熟悉的铃铛，还得托人去请。骟猪匠来后，我们早早就用一个大箩筐把小猪装了，一个个惊恐万状地等等它们人生中的第一次残酷的手术。我们娃娃儿家全部如看大片一般，把那现场围个里三层外三层。只见那骟猪匠熟练地把一只一只小猪娃们从箩筐里抓出来，一脚踩猪头，一手提住猪后脚，一刀一个，一分钟搞定。骟猪时节，是我们一次打牙祭的日子，我们兄弟用南瓜叶把那头刀菜包了，放点盐，丢进烧草木的灶孔里烧了，那是一道实足的美味！记得，有一年，因为生产队长的儿子得了俗称为气包卵的疝气，农村人相信吃哪补哪，我们家骟猪时，那队长婆娘就支起娃儿来拿我们的那头刀菜去做药，为此，我们两兄弟与那娃儿打了一场“猪睾丸保卫战”来捍卫我们的主权！
猪娃儿们满了双月后，家里就去请两个劳动力来，用一个特制的专供卖笼子猪的大筐抬到附近的伍隍、石岭去卖。喂了几十天，有了感情，加上民间风俗，为了今后的猪喂得顺遂，笼子猪们被抬上肩那一刻，就好像女儿出嫁上了轿，母亲要在身后使劲唤“猪儿溜溜溜”，好像要把这些猪的精气神给留住。然后在左邻右舍的一片恭喜声中，恋恋不舍地说几句“我这一窝猪儿只有那么听话，那么乖了！”如果有人登门买猪，钱猪两交时，卖主先要对猪娃儿说两句“到了新主人家去要乖要听话哈”，然后还要封买主一些“发大财”之类的吉言。
那时候虽然很受歧视、打击，但市场上仍然有经纪人，农村人俗称“猪偏耳”“偏耳客”，运作手段还是古典的、传统式的把手笼到衣袖里，比手指拇讨价还价，“这个的梗（整）数在一边，再加这个的零头”，笼完甲方的衣袖又去与乙方比暗语，当着双方的面而能严守商业机密。在石岭街的猪儿市场上，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叫“王瞎子”的偏耳客，此人瞎得伸手不见五指，每当逢场时，他就杵起棒棒来赶场，什么猪儿，只要一上他的手，从头到脚摸一遍，他就能说出这头猪的好孬，而且让买卖双方都心服口服。什么“前开后开，钉子奶奶”之类的顺口溜理论一整套，此王瞎子俨然就是石岭街猪儿市场上“名偏”！
有时远一点，我们也一大早把猪儿们抬到伍隍场川主寺猪市场或临近的资中县甘露镇去。一方面也许是因为伍隍猪种子的关系，猪儿个头偏小，另一方面也可能是我们家喂得不如别人好，我们家的笼子猪在市场上比起别人的要差些，我记得，平均就十来斤一头，最小的只有几斤重，那时一斤仔猪价钱在一元左右，10来头小猪，只卖得到100来块钱。不像现在，出栏的仔猪都是上100斤一头。有时不好卖，还得抬回来，下一场再抬去卖。
我们那时只晓得喂猪，还不晓得伍隍猪是个品牌。到了伍隍中学读书，听老师们说起，才晓得，伍隍猪名声在外，后来再读些书，更进一步得知，伍隍猪是上了书的，还有农业大学的教授们专门为它们写过论文出过书。本人也亲自目睹了当年伍隍猪交易的盛况。那时已由七天逢一场改成五天逢一场了，只见每次逢场的头一天，来自附近丹山、小院、南津的买笼子猪儿的大大小小的车子就开到伍隍场来停起了，大小旅馆都充满一股浓烈的猪屎味。一个个粗犷的汉子，如古装片里的从深山里出来的马帮绺子，聚在一起，吆五喝六，猜拳行令，小镇上，人，一下子就多了起来，有的交易甚至头天在旅馆里就进行了。直到第二天散了场，大大小小的车子离开伍隍，一个充满猪屎味的伍隍场才得以平静下来。伍隍，就是周围生猪集散地，一个猪的码头。我曾经问过上述这些乡镇的猪贩子，为什么舍近求远来买伍隍猪，他们那时好像并没在乎伍隍猪的肉质如何，回答的是干干脆脆的两个字“好喂”。我们伍隍本地人买猪，还得花钱请偏耳客来摸摸身法，丹山、小院的贩子们到伍隍来卖猪，据说只谈价钱，只要价钱合适，都是一窝端，他们说，伍隍的猪不用选，随便买回去都好喂。
丹山、小院、南津的猪贩子到伍隍买猪还曾经演绎出过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小说里的情色故事。因为计划经济时代，伍隍的旅馆业不发达，逢场的前夜，猪贩子们集中来到伍隍，旅馆接待不下。伍隍场的东边，瓢儿山脚下，住着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该女子系民国时一个国民党小军官的姨太太，解放后，共产党实行一夫一妻制，遣散姨太太，该女子回到了老家。这人跟着军官见过些大世面，嘴巴翻得特别麻利，能说会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花的麻的，答口就来。于是，这女子就把那些没找到旅馆的猪贩子们叫到她家里去住，提供食宿。很快的，外界就传说，好像还提供男人们需要的其他特种服务！有没得那回事，只有当事人晓得，但据说，就曾经有猪贩子们在她家住了后，身上分钱没得了，猪儿没买成，空起手回去了的。人们也听到过该女子与年轻女人吵架时骄傲地宣称“老子从每个男人身上扯根卵毛做一床蓑衣，你背都背不起！”
那时，养猪基本上是各家各户纯私人行为，家家能力有限，一般也就喂一头两头，那是一个没有饲料添加剂的时代，全是喂农村里的红苕藤、牛皮菜、田里的浮萍，这些都不够时，学生们放学后还要到山上去扯野草来作补充。伍隍猪个头小，加上传统喂养方式，一般都要喂一对年才可能出栏。即使这样，出栏时，一般也就是100多斤一头，记得那时供销社收猪，打等级，130斤为下等，150斤为中等，180斤为上等。下等的猪只比现在白猪的笼子猪大不了多少。记得70年代，附近的金带公社有一家人喂了一头伍隍猪，400多斤，在当地成为轰动一时的大新闻，公社组织人去参观，参观回来的人说：“我的天哎，那猪的背上搁得稳一个缸钵！”。良好的猪种、绿色饲料、较长的生长周期，这是构成伍隍猪肉质好、吃起香的原因之一。小时候吃肉，那肉带胶质，是要粘嘴皮的，煮了回锅肉的白汤都是香的！一个大院里只要有一家人在炒回锅肉，全院子都闻得到香，因为那时吃肉是一种奢侈，我们小孩子们就说筛话：“哪家的锅儿又落到茅厕头了哦！”
私人家喂肥猪，喂个一年两年，自然有了感情，卖肥猪那一刻，本是一个丰收喜庆的日子，但平时一桶饲料一瓢潲辛辛苦苦喂猪的女主人在把猪吆出圈门时，知道这猪此去的命运，已经眼泪汪汪。抬肥猪的男人把篾巴折往猪身上一捆，抬起来时，女主人即开始唤“猪儿溜溜溜”，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如果猪有名字，肯定会长声叫喊猪的名字。把猪送到公社屠宰场后，有的不返肉，交了猪就走人，而有的是要看到把猪杀掉的，还要等到返一点肉回来犒劳一家大小，杀猪那一瞬，心软的男主人忍不住泪涌。回来告诉女主人时还不能实话实说，只差没有说“走得很安详”了。
除了私人喂猪，公社化时代，生产队还要集体养猪。队里有一套设备完整的公猪圈。在我的记忆中，在公猪圈当饲养员是一项肥差。因为要撮粮食去给猪肉儿追加精饲料，那饲养员可以如入无人之境地进出生产队保管室，那保管室基本上就成了他家的粮柜，母亲经常给我们说起，感到愤愤不平。
但就这样，生产队里的公猪也喂得实在不敢恭维。一个个长得躬腰驼背，肋巴分明，走起路来风都吹得倒，喂两年都出不了槽。农村人幽默，说公猪圈里的猪，喂了三年零六个月，结果被岩鹰抓走了——岩鹰是抓小动物的，以此说明其猪之小。而且隔三岔五地还要拖一两头死猪儿出来。生产队长心痛得甩脑壳，娃儿们则高兴得如过年，又要分瘟猪儿肉了！那时分的瘟猪儿肉都是煮熟了的，分肉时，有的家叫小孩子去领肉，小孩子忍不住，端在盆盆里，一路上边走边拈来吃，端回家时，盆盆吃空了，母亲们找上门来，硬说没分给她们！伍隍猪的肉就是白水煮起吃，都是香的！
计划经济时代，生产队的公猪出栏后只能交给公社供销社，私宰猪只是犯罪。各生产队喂的猪，平时上级是有人来点数的，每消失一头猪，还要说出理由来。每年到了过年时，全村娃娃大小200来号人还是盼望到生产队能够分点过年肉，于是生产队长就冒险私宰生猪！因为违法乱纪，杀猪前先要开社员大会，说明队里领导们的一片良苦用心，以统一思想。会上扎咐家家户户要把小孩子们的嘴巴封严，不准拿出去说。一切前期工作做好后，选择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每家出一个壮劳力，找一户住得偏僻的人家，拖七八个猪去杀了。杀猪的神秘气氛，有点像现在的犯罪分子杀人。所有行动，必须速战速决、干净利落，要在一夜之间，把肉分到每家每户，再把现场打扫得干干净净。工作一夜，照例要吃宵夜。就是把猪肉下水、血旺之类杂件炒来吃了。记得有一年，我哥被分配到去参与劳动，晚上睡觉之前，哥跟我说“不要睡那么死哈，等一下我喊你你就起来哈。”待他们把宵夜弄好后，哥就来摇醒我，伙到大家吃肉去了。虽然是夜间匆忙整的大锅菜，但吃得至今都还记忆犹新。
伍隍猪是伍隍人的骄傲，但很长一段时间伍隍人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当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白猪开始进入伍隍人的生活后，就不再是“黑毛猪儿家家有”了，很快，白猪以其生长周期快，体型硕大而受到人们的青睐，并成风靡之势，急功近利的人们把作为优良品种的伍隍猪排挤出了自己的生活。笔者两口子身为教师，但看电视节目特别喜欢看央视七套农村频道《致富经》栏目，虽然不一定想学习模仿去致富，但很为那些致富人士挖空心思，独辟蹊径，寻找致富门路而感动。每次看到人们养野鸡养野猪、养鱼养虾什么的，并因此卖了大价钱，发了大财，我就忍不住说，可惜了，要是有人能够把伍隍猪这一品牌再挖掘出来，肯定有市场。而今四川省红高粱农牧有限公司注册打造品牌，要抢救性开发伍隍猪这一优良品种，这让资阳人充满期待，如真能再让伍隍猪重出江湖，那将是资阳好吃嘴们的一大幸事。（5983字）
2012年4月1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