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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山岭

2012-04-12 14:54 作者:巫山云雨  | 6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从我老家石岭镇乡下到我外婆家东峰镇去,要经过伍隍场。父亲在世时,我和弟弟尚小,新年节,去给外公外婆拜年,父亲用篾箩兜把我两弟兄一头挑一个,要走45里山路。中途在伍隍中学长山岭停下来歇肩,俯视下面操场上,伍隍中学几千学生整整齐齐做课间操那气势磅礴的宏大场面,父亲羡慕而感慨:“要是我的娃儿有一天也在中间做操我就万福了!”

在父亲去世9年后的1978年天,机会来扣响了我的门。在全国恢复高考后,作为远近闻名的伍隍中学决定面向全区8个公社的所有小学毕业生选拔108个优生,组建两个尖子班,平均每个公社也就那么10来人,我当时在石岭公社五一小学,成绩绝对顶尖。小升初,以两科184分的成绩考入了伍隍中学。

在背包拿伞走22里路送我去报到的路上,母亲反复跟我讲述这父亲的遗愿,让刚懂事的我心生沉重、庄重,已经感受到了我此行对于一个弱小家庭的意义。

我上初中时已满14岁,在班上属较大的,但以前从未离开过家人独自生活,到了伍隍中学这个“大”世界,难免怯生生的,加之从小生性温和内向,母亲带我跑上跑下去交费、报到,我的那怯相被有个同学看见并记住了,以后三年一直嘲笑我的胆小。

伍隍中学被资阳到伍隍的公路一分为二,中间是一个大操场。学校的主体芳毓楼、兴中楼、东院、百花园、文彬院(即女生院)均在西边,操场的东边是教师宿舍和长山岭教学区,三颗作为风水树的大榕树分立公路两边。说是教学区,长山岭其实就是一排修建于民国时期的平房,没遮拦没围墙,房子共10来间,与伍隍供销社两靠背,小青瓦,木板吊顶,唯有外墙的乳黄色涂料,让人能够感觉到一丝洋气。教室外面是一条通往区供销社的公路支线,车子不多,公路的外边是一排刺巴林,夏天结出满藤的红的、紫的刺泡果。印象最深的是一颗高大的柚子树,果子还没熟,一个二个的学生就伸长颈子盼到。公路的下面到操场的岩坎之间是几块不规则的菜地,那是学校留给学生的“开心农场”。

我们入学时,长山岭上就我们两个班,共占用五间房子,两间作教室,三间作男生寝室。厕所在教室临供销社那一头,需上十几级阶梯,系古典式的全木结构旱厕,一蹲下去,整得响动蛮大,十分夸张。对于习惯起的学生,跑百来米,夏天还行,天可就恼火了。所以,冬日的早晨,人们就会发现寝室门口的阳沟边,一摊尿迹,甚至摆“地雷”。于是,伍隍中学各班的朝会就有一个永恒的主题,骂那些乱屙屎尿的学生,大家轰堂大笑后,翌日依然如故,反正是夜幕下的勾当,谁都不会承认。(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新生刚入学时,比我还小些的同学更是像没断奶的娃,据说,女生宿舍那边,到了晚上,个别同学坐起来哭,其他女生去劝,劝出的结果是全寝室大哭,男班主任巡夜,见这劲仗,又不能进女生寝室,就在楼下哐小孩:“大家不要哭嘛,快睡了!”男生强打着精神,没有公然哭的,但到了晚上,尿床,那时床上是巴巴折,垫谷草,上铺的尿淋到下铺来,引起上下“国际争端”。农村娃,野惯了,在乡下时,早晨起床,都是双脚把铺盖一拗就起来,不折被子,不刷牙。于是,班主任又挨床挨床教我们叠被子,刷牙。

进校时,第一任班主任叫郭隆清,四十挂零,教我们的《科学社会主义常识》,从“山顶洞人”开讲,每一点知识都让我们农村娃耳目一新,感受到的是重点中学的卓然大气。不久后,他因升任学校后勤主任,离开了我们。他给我们印象最深的是,骂调皮的男生“花鼻梁,粉板板”,我们开始不知道啥意思,后来才晓得,那是川剧丑角的脸谱,意思是骂我们是丑角。接替郭老师的是一位年轻漂亮、气质颇佳的女老师陈运菊,陈老师就是伍隍场上的人,教我们体育,好像那时还正在耍朋友。因为体育是不主科且每周只有两节,陈老师每天就只有晚自习前那10分钟读报时间出现我在我们面前,找些报刊杂志给我们读,至今还记得的是她给我们读科幻小说《飞向冥王星的人》,给少年的我大脑里插上了无边飞翔的翅膀。

新学期的九月,尚属秋老虎余威期,一间寝室几十人,又无电扇,实在受不了。因上半夜有值周老师巡视,大家装老实,下半夜,大家就把席子拖出来,到公路边去像乡下人一样纳凉。这时候,就是那些来自镇上吃国家粮的同学展示的时候,他们家庭条件好些,有过较好的早期教育,读了不少课外读物,吹起牛来,天上地下,云山雾罩,简直让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同学眼睛圆瞪,自卑透顶!这也促使我们赌气疯狂地去学校图书馆错书来读,短时间内补上了这一段差距。后来,隔壁教师宿舍一位姓陈的物理老师起夜,也上那公厕,发现我们下半夜纳凉,把我们一一撵回了寝室去。

开始,我们还埋怨陈老师多事,既不教我们,也不值周,管闲事。但后来,我们自己都不出来乘凉了。因为,同学们周末回家后带来一个各家各户长辈相同的讲述,说是1950年,共产党清匪反霸,长山岭上,一次枪毙了48人!据说当时的情景是,长山岭四周,解放军架起几十挺机枪,罪犯站满一排,一声令下,48人齐倒下,真如评书说的“流血漂杵”,因这身份特殊,有的曝晒几天都无人收尸。后来从老师那里得知,这不是传说,是真实的历史。教我们语文的罗寿康老师系退休返聘教师,头发已白,细声细气,坐在藤椅上讲课。有一次讲课之余,他详细讲述了当时的场景。而且说到了一个细节,说是有一个恶贯满盈的肥婆,人称“温幺姑”,挨了枪后,斜靠在墙根,无人收尸,一天后,人们发现她都还没断气!这故事听得大家毛骨悚然,上晚自习都不敢盯窗外。但毕竟童心未泯,下来后,不知道是怎么个来历,同学们就给班上一个小个子男同学取个绰号“温幺姑”,这大号直喊到今天,开同学会,一见面,男生齐喊:“温幺姑来了!”。另一个血腥的故事是,文革期间,派性武斗,伍隍中学一位姓刘的同学被打死在长山岭下那两颗黄葛树旁。因为故事只发生不到10年,很多老师都能摆得如亲历亲见。也许是疑心生鬼,这以后,同学们感觉长山岭的空气中似乎都充满血腥,再看那公路边的刺巴林里,好像起起伏伏有不少坟,估计古时是个乱坟岗!因此,大家不仅不敢乘凉,也不敢起夜上厕所了。睡在床上,脸不敢向着窗外,总是担心《聊斋》故事上演。

伍隍场长年干旱缺水,学校生活条件很差,一遇停水,幽默的校长就拉开广播宣布“明天全校同学不要脸!”——全体同学脸都洗不成。学生一日三餐,是靠各人自带饭菜,在学校食堂蒸饭吃,所以学生周末归家,往返必备背兜、箩筐,周末挑粮挑菜到学校,备够一周的饭菜。多数学生都不可能吃新鲜菜,也就用罐头瓶装一瓶腌菜,吃一周。我则来得更耿直,直接在床下搁了一个泡菜坛子,自己泡酸菜!下了晚自习,痨得不行,找不到吃的,笼到铺盖里啃生红苕,我因此被班主任逮到过,第二天拿到班上来说,羞得我下不得台。平时,每人备两个饭盒,吃早饭时就把午饭带去蒸,吃午饭时蒸晚饭。食堂蒸好饭,捡出来,搁在一个大的石台子上,一两千人去挤那台子找自己的饭盒,那是每天要经历的三场战争!食堂在操场边一处洼地里,我们从长山岭下去,要经过一道坡度近80度的坎。上午第四节课,大家饥肠辘辘,有的同学无心上课,就眼睁睁盯着西校区那边兴中楼下的钟,见打钟师傅拿着铁锤过来,调皮娃儿就问一声:“师傅,当不当儿?”于是那边传来清脆的“当、当、当”。然后,同学们一通飞奔,俯冲下那80度斜坡,有的同学因此被摔个嘴啃泥,弄得鼻青脸肿,饭盒里的粮食撒落一地,又只好一瘸一跛回寝室重新装。条件差的同学每一顿的粮食都是算过的,抛撒了,就只好挨一顿饿。年老的语文罗老师看不过意了,只要是他上最后一节,他就提前几分钟下课,并一再吩咐:“慢慢去,不要跑!”记得陈运菊老师当我们班主任时,她年轻,集体荣誉感强,有一天下午,我们一班与二班搞拔河比赛,我们没拉赢,她把我们留在教室里,一气之下,直把我们骂到七点钟才放,大家跑到食堂去时,好多同学的饭盒都被偷了,没被偷的,饭也已冷得梆硬!

有的个子小点的同学,周末返校没法带粮,家里就请偶尔到伍隍场赶场的乡邻捎来,农村人,不太讲究,不管上课与否,站在长山岭的公路中间扯起嗓子就喊,尽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乳名“二娃子”“狗娃儿”之类,只消看到哪个脸一红,就晓得是喊的哪个了。班上有个同学叫刘德金,小名金元,因为这么一喊,大家以后就叫他小名了,再走点音,叫成“纠圆”,直叫到今天!

在伍隍中学,学校利用空地,叫大家“学农”,每周五下午有半天劳动课,我们班的“开心农场”就在长山岭边,柚子树下。学校里,常用农具,一应俱全,每次劳动,女生和小个子男生除草挖土,我们几个个子大一点的男生就去挑粪,农村娃,都轻车熟路的。每个班种什么,自行决定,三年间,我们种过葫豆、麦子、菜籽,收获后拿去交粮站。牛皮菜,红苕藤之类交学校养猪场。因为菜地离教室近,同学个个像“把家狗”一样,看守着自己的庄稼,不容侵犯。每个天,我们都是在自己种的菜籽花边度过的。

相对于西校区的高中部,我们长山岭是个小世界,除了到专门的音乐室去上音乐课和到灯光球场开早会外,我们一般不到那边去。不去的另一层原因是,觉得自己在年龄、学历上与那边的高中生有距离、有代沟。有时候,我们傻傻地遥望着对面的楼房,觉得我们矮了一等。读了一年后,因为有一部分新同学转学过来,当初那108个同学发展到了130多人,学校又把我们两个班分了个快慢班(现在想来,实在是个失误)。这时,新一届两个尖子班又入学了,也在长山岭,我们的小世界开始壮大了,人气也更旺了。有了更低一年级的学生垫底,我们就不再是自卑的老幺了。

有了学生,那些逐水草而居的小商贩也就来了,卖冰粉凉糕的,卖麻糖锅盔的,一放学,就在长山岭上卖命地叫喊。愿买的不想买的,全都围拢去,看热闹。很多同学平时身上分钱都没有,实在馋得不行,就回寝室舀米去换凉糕,4两米换一份一角钱的凉糕,语文罗老师听说后,批评我们:“一两米值四分钱,四两米值一角六,莽子娃儿些,不晓得算账哇?”那时大家条件都差,越穷越能吃,记得我们下一年级一个大个子男生跟一个挑担摆簸簸卖锅盔的老头打赌,说“你这锅盔我吃得完20个!”那老头说:“你吃完20个我不要钱!”围观的同学亢奋无比,跟着起哄,但见这同学水都不喝,一个一个地吃下去。那老头果真就没有收他的钱。下来后,同学们向这同学讨教,这同学说:“哪吃得到那么多哦,我在衣袖里藏了3个!”但是,干哽,吃17个锅盔已经演绎了一段长山岭的旷世传奇!这同学的另一传奇是,利用周末回家背粮,顺便把婚结了,周日下午,没事一般返校读书!消息传出,轰动了长山岭上两个年级的同学!全校老师被他这传奇搞得哭笑不得后,学校派一中层领导劝他回去“好好照顾家庭”,估计学校是怕他把我们这帮童子娃儿教坏了!

读书生活是清苦的。我们每天最快乐的时光是晚饭后到上晚自习之前那一段时间,一个长山岭上人声鼎沸,农村娃,把农村那些游戏带来,攻城、丢飞刀,甚至藏猫猫这种低幼儿童游戏都搬来,追来撵去,难免粗鲁,但快乐无比。毕竟是严格选拔来的学生,大都要很自觉,行为习惯好,只要上课铃一响,玩得再欢的同学立马归教室。那时班上的学习委员牛桂英,记忆力好,钟声一响,不用点名册,望着天花板即开始点名,从第一号喊到最后一号,60来号人,绝不弄错顺序!

因为读小学时我就画画,在初中,加入学校美术兴趣小组,胡绳德老师带我们学写生,其中多次就是坐在我们长山岭的菜地边,远远地对着描画西区的校园风光。见平时司空见惯的芳毓楼、兴中楼、大榕树错落有致地进入胡老师的油画笔下时,我从内心深处感受到了从未体验过的艺术之美!

我们读的是改革开放后第一届三年制初中,长山岭上那三年,是我们每一个同学人生的一段美好珍藏,比起那些在公社初中读书的小学同学,我们赢得了一个高起点。在那里的每一个老师不一定都是名师,但全都是尽职尽责的好长辈。老师们经常晚上10 点过打着手电筒巡夜,到寝室里给同学们盖铺盖!分了快慢班后,我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是一向以严著称的文德金老师,语文罗寿康,英语朱菊仙、许国忠,物理罗云彬,化学陈玉蝉,生物全裕芳,学校党支部书记周盛安和年轻教师林武成先后教过我们的政治。那时的老师什么加班补助都没有,但尽都争分夺秒地到教室来给我们上课,因为抢课,老师之间甚至整得不愉快。林武成是绝对的师哥,教我们的时间不长,那时的他正是一位狂热的文学青年,编印过《文学描写辞典》一类的小册子来卖,我正是在他的课堂吹牛中得知报刊杂志上的文章居然是普通人写的,而且你我都可以写,于是产生了早期朦胧的作家。那时林先生年龄尚轻,在耍朋友,为人不修边幅,不拘小节,同学们于是编些玄龙门阵来啭他,说他把换下来的衣服挂在床边上,下一次要换的时候挑一件干净的再穿,实在没挑的了,抱起所有的脏衣服到雷波井去,往水里透一下就拿回来晒起。周盛安给我们讲时事政治,那时媒体正大势宣传学习南斯拉夫,说是南斯拉夫尽是用计算机操纵这样那样地,同学们问他计算机是个啥子,他也说不出来,说:“这东西高深得很,要等你们读了大学才懂得到!”我们晓得他也搞不懂,就大笑。许国忠上课,听有同学在下面讲话,他写完黑板,回过头望着天花板不看人,长声吆吆地问:“哪一个——?站起来!不说就是你——!”农村娃,纯朴,说了话的娃儿居然就老老实实地站起来!后来,次数多了,此法不管用了,只要许老师一问“哪一个——?”全班同学就接过来“站起来!”,把一个严肃事儿整水了。三年中,一二年级时,我的成绩还不错,到三年级,开了化学课,我的成绩一落千丈,见到化学老师我头都不敢抬,年轻漂亮的化学老师陈玉蝉有一次把我叫去,悄悄塞我30斤粮票,当时感动得我眼泪直滚,不是为那30斤粮票,而是为她那博大而崇高的师德!因为我的化学成绩在班上差得足以忽略不计,这之前我怀疑她根本就认不到我!陈老师这一举动对我以后当教师时公平对待每一位学生产生了直接影响。

1981年7月,在那场导致百年不遇大洪灾的著名的三天封门大中,我参加完我的中考,在有的同学跑到铜钟河去看洪水时,我告别了生活了三年的长山岭,卷起铺盖回了家。苦苦等待的结果没有悬念,因为物理化学的拖累,我仅以超几分的成绩考上高中,开学后到了西校区高中部,义无反顾地读了文科。读高中期间,学校新建了教学楼,教室足够后,将长山岭那排教室改作了教师宿舍,前面那条公路不再通车,学校在公路路基上给每个老师家围了个小天井,建了个不成套的小厨房。在西区那高高的芳毓楼上回望长山岭,青翠的柚子树虽在,但见一家一户,画地为牢,感觉有些杂乱而凋零,已不再如我们读书那么神清气爽,充满活力。

我读的是恢复高考后最后一个两年制高中,因英语跟不上,而后补习了两年,直至1985年才考上大学。在伍隍中学一共读了七年,与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相互认识。在瓢儿山上捡过豌葫豆,在雷波井抠过黄鳝泥鳅,在双十桥水库游过泳,在文化茶园混过开水,在区公所看过收费电视,在三道拐吃过素面,在滚子街与香大嫂聊过天。高中四年是我人生一场恶梦,因此,最值得怀念的还是长山岭三年。对于我们那一群直接从村小升入重点中学的长山岭人,长山岭三年,改变了每一个人的命运,很多同学今天回忆起来,都要假设“如果初中不是在长山岭……”

而今的长山岭,刺巴藤依然缠绕,而柚子树已然无存,当年的开心农场已修成了教师宿舍,昔日喧闹的长山岭已在每一位学子心中幻化作了一个抽象的概念,渐行渐远。

2012.3.14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ubject/418872/

长山岭的评论 (共 6 条)

  • 惜缘
  • 墨白
  • 何时明月
  • 秋瞑
  • 羽痕丢丢
    羽痕丢丢 审核通过并说 呵呵,我们这也叫石陵。
  • 渔樵叟

    渔樵叟今天晚上想查一下登瀛崖的资料,结果看到了汪老师朴质而真情的文章,忍不住留个声。我也在伍隍中学读了6年,童年与沱江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于是新场、麻柳河、长山顶、雷坡井等地名像沉睡的记忆被温柔地唤醒,“于是心有戚戚焉了”。时间与空间可改变山河舆图,可改变形体容颜,但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境,有些情却沉淀成了一段段刻骨铭心的或欢畅或悲伤或怅惘印记,它们可淡远,却不会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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